林翊手脚并用娴熟地攀上大门右边的眺望塔,夏叶跟凛枫在下面仰着头等他,艾尔顿闷闷不乐地趴在台子上望着他俩,亚历克斯紧紧抱着他的腿,生怕他一个想不开直接翻下去讨个说法。凛枫察觉到那道敌意的目光,艾尔顿是个过于锋芒毕露的人,她甚至不必要分析他的气息。

凛枫回望过去,她面部的肌肉没有动上一块,艾尔顿却觉得她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凛枫的视线发冷,他下意识畏缩了,嘴里仍不甘心地骂骂咧咧着把身子藏回去。

林翊跨进瞭望塔的台子上,身着白大褂的青年将头放在两条小臂上枕着,裹着毛毯仰面倒在干草席上,用一本被翻了不知多少遍的《一千零一夜》盖着脸,完全没有对侦查员工作尽职尽责的意思。林翊阴着脸听着鼾声响起,他脚步轻如猫般逼近青年,抬脚猛地踩在他的随呼吸起伏的肚子上。

“哟,睡得很舒坦嘛?”林翊面带微笑地道。

鼾声戛然而止,青年抽出双手将书慢慢从脸上挪开,睡眼惺忪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他还觉得自己身处于云里雾里的梦乡,砸吧砸吧嘴,含糊地说了一句“我吃不下了”。把手里的书随意撇在一旁,搬开林翊的脚,翻过身准备换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林翊任由他这么做了,他望着入睡速度让人羡慕的青年,想了想转身走到梯子旁,对着下面的夏叶和凛枫喊道:“两位请等一下,我要处理一点私事~♪。”

“没事的我们不……”

“急”字还没出口,林翊迅速掰开了斗篷领口的金属扣,脱下了斗篷甩在一边,他穿的是黑色短袖衬衫,用一副要干架的阵势撸了撸袖子,气势汹汹地再次抬起了脚。

那一天,营地里的人们回想起来万事好商量的首领也是个徒手拆机械体的执行官。

用“杀猪般的惨叫”来形容破坏早晨山间宁静的声音都不为过,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不管是洗漱的,做饭的,在邮箱前排起队的,还是跟被子打得难解难分的,不约而同地向声音来源望去。下一秒又像是习惯了便各做各的事去了。

凛枫更是像受惊的兔子那样刷地窜到夏叶背后,捉着他的衣服望上去。

“好啊你,让你值班不是让你睡觉!我说你怎么这么勤快,还主动说来换岗,躲我都躲这儿来了!”林翊手里高举着木头椅子,若不是青年用两只手紧紧钳住迎面而来的椅子腿儿,估计他就要破相了。

“我睡个觉怎么了,哪个人工智能闲得没事爬这么高来袭击咱们?”他的嘴还在不甘示弱地反驳,“你知不知道你昨晚折腾得我一夜没睡!”

“还不是你上半夜梦游要不是我把你抓回来你就下山了,安全起见下半夜就把你绑起来难道做得不对吗?”

“对你个头啊对!你绑的那叫人绑的结吗?!”

夏叶跟凛枫面面相觑,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在这个营地住下来好像不是什么万全之策,要是这两个人天天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那他和凛枫还是去找别的营地比较好。他刚想劝架,就看到那个青年被林翊踹出来,顺着梯子翻滚而下,四仰八叉地啪叽摔在地上。

林翊拍了拍手,嘀咕了句“我就不信我还治不了你”。随即又换了副招牌笑容冲那两人挥挥手,“久等啦♪!”

……这个高度真的不会摔死人吗。

凛枫并膝蹲在被一顿暴击了的青年身前,跟随她的蝴蝶也落在了青年的身上,她捡来树枝戳了戳他的胳膊,好像在试探他还有没有呼吸。林翊穿好斗篷,伸手抓住楼梯的扶手一路滑下来。他的脚一接触地面就松开了手,又抓上了青年的领子,把他整个人拖起。

“来,拉斐尔,和人家打个招呼。”

青年垂头丧气地用手指推了推滑到鼻梁的眼镜,夏叶总觉得这一副像被劫匪抢了财产的地主似的衰样好像在哪里见过。青年底气不足地低声道:“拉斐尔·安德森…24岁…未婚…”

“谁问你那个了?”林翊没好气地打断他。

“啊…我是这个营地的心理医生…兼苦力…连后勤也算不上…”

“拉斐尔…?”夏叶就觉得这人的名字有点耳熟,拉斐尔听到他的语气有点不对,于是抬起头,夏叶和他在看到彼此的面容时异口同声地喊出了同样的字眼儿,指向对面的手使林翊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是你!?””

看拉斐尔的反应,夏叶就确认了自己的判断。这人是个心理学医生,致命缺点是体力差,在学生时期从外勤调到了内务。还是个小鬼的时候就知道赖账,跟很多人借了钱到现在还没还,他的欠条都能攒一本了。也许是这个原因,他直到最后都是个助手级别的实习医生,一直没有转正。

夏叶一直觉得他很厉害,这么多年了也没被债主们乱棍打死,他曾亲眼目睹过拉斐尔被某个债主追了几条街,曾一度觉得体力不支的拉斐尔肯定会玩完。但后来拉斐尔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倒是把对方累得气喘吁吁。

拉斐尔那时候指着自己的脑袋笑嘻嘻地说:人的体力是有限的,但思维是无限的。

也多亏了他能活用智商,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心里有鬼的拉斐尔见了夏叶就像见到了天敌似的,还没站稳脚就拐了个弯鞋底抹油准备溜走,林翊哪能就此罢休,一把揪住沾着褐色污渍的衣摆把他甩过来。拉斐尔绊了一下,“以头抢地式”趴在地上,能被矮半个头的人牵制,体力方面没什么进步的样子还真是够呛。

凛枫抬头问:“教官的熟人吗?”

夏叶笑了笑:“啊,老朋友了。说来话长。”

林翊看看夏叶,又瞅瞅拉斐尔,他抬手对着拉斐尔的背脊就是一巴掌,震得拉斐尔一哆嗦。林翊坏笑着贴近他的耳朵,“认识啊,聊聊呗♪?”

拉斐尔的脸都吓白了,跟他形成了鲜明对比的夏叶双手抱胸,鞋尖在拉斐尔面前打着拍子。凛枫有种错觉,她好像听到了教官的心声——“你还有什么遗言吗”。拉斐尔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嗓子里发出抽气的嘶嘶声,他仿佛在憋气,憋到浑身都在颤抖时,他猛地一抬头,用平生第一次走了调的声音喊道:

“…天上的云一点也不像我欠你的两百块钱!!!”

紧跟着自暴自弃的拉斐尔哀鸣一声,抱着头,逃避夏叶的视线。夏叶无语地抚了抚额头,林翊跟凛枫对视了一眼,他不知道怎么评论拉斐尔低智商的行为,毫无缘由地担心起来智商会不会传染,跟他睡同一个屋子的自己会不会被波及。

——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啊。

夏叶蹲下身,“我什么时候说和你要钱了。”

“……啊。”

被其他人用看傻子的视线盯着,拉斐尔一下子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摸着眼镜框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放弃了辩解,这家伙是个专修心理的吧,怎么事到如今被对这方面毫无了解的外行人反将一军。

“我…我以为你…为了要账而特意跑一趟。”

“为了这种理由的话狱警是不会看着我走出大门而什么都不做吧。”

“说…说的是哦……”

夏叶以一种怜悯的表情看着拉斐尔。

“……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想来个再会的熊抱吗?”

“歇着吧你。”夏叶把他的脑袋按下去,他真的不知道拉斐尔脑子里成天都想着什么东西。他挠挠头发,准备找找缇娅去哪了,他还得跟她商量猎犬的事。刚转过身,就听到拉斐尔在背后说了什么。

那句话夏叶听得很清楚,他说的是:“你的头发又变白了。”

明明是个很沉重的话题,夏叶却笑了,他语气轻松地对拉斐尔说:“你应该积极点想,跟我同一批的就剩下我们仨了,不过其中两个都是叛徒。”

『她的那份释然是跟你学的吗?对我来说不是好事呢☆。』

白色的影子亲昵地搂着拉斐尔的脖子,拉斐尔对此浑然不知,白影的话却是对夏叶所说的。声音是清脆如夜莺般的女声,语气变得凝重。夏叶不知道那是什么超乎常识的存在,只要她一出现,时间就好像会停止一样,只有他和她的声音和行动能传达给对方。

夏叶曾试图在她制造的结界里杀死她,但他失败了。他亲眼看到刀子和子弹穿过她的胸膛,可放不出一滴血。她用没有温度的,算是“手”的白色轮廓轻抚他持凶器的手,说着糖浆般黏腻的“我爱你哦”。

她身处的领域是科学无法解释的,夏叶将她称为幽灵。

夏叶屡次想回忆起自己跟她是如何相遇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可能是他把枪塞进零千白手里的那次,也有可能是更早——

“唉,我说你也真是。”拉斐尔的声音让夏叶猝然回神,他盘着腿坐在地上,用白色的袖子抹掉鼻唇间的血迹,老气横秋地道,“我见过的人也不少啦,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过‘有生之年去趟审判议会也不错’的家伙。”

审判议会…?听到这个词,表情不自然的凛枫和林翊悄悄注意着他的反应,审判会议的主要成员是世界联盟的十五位区域管理员跟几位高阶领导,主要负责处理的是联盟成员犯下的不能轻易示人的案件。留有案底的成员会被称为“负罪者”,流放到一般执行官都拒绝降落的地区。

拉斐尔知道他是被释放的,不然是不可能来这种营地,因此也没问这方面的问题。

夏叶的嘴角抽了一下,又微微上翘。

“你也知道我对未知总抱以好奇心嘛。”他漫不经心地说。

又是这样,又是这种根本不想把自己的事告诉别人的态度。拉斐尔躲在镜片后面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满。虚弱得站不直也要挡开别人的手笑着说什么“有点累而已”,就这么不想借助别人的帮助吗?

……你为什么那么爱逞强啊。拉斐尔望着正跟凛枫说着什么话的夏叶,默默地在心里问,自然也得不到回应。

“喂,叶子!”

听到拉斐尔喊自己的名字,夏叶回身,迎上拉斐尔递过来的左手。拉斐尔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他站起身时就烟消云散了,他告诉自己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那都是以前。

“欢迎回来。”

好久不见。还能见到你,真的是太好了。

这是他现在唯一想到却说不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