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妲还在讲她的故事。
那个得到了普罗凡塞之书的人鱼带着他那一分支的族人离开了大海，离开了整个人鱼族。他们定居在这一片与暗月深渊相连的湖里，在这里过着封闭却安全的日子。
那些跟着他而一同离开的族人们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跟随着自己认为能够带领自己的人，去到了一个新的地方生活。
但是那个拥有了普罗凡塞之书的人却知道，他所面临的未来，以及当他拥有了这一份也许是不应该拥有的东西的时候，在获得了能够看见未来的那种力量的同时也没有选择地背负着了等价的使命。
他们这一族的使命，是见证一场战斗。
而借由族长这一身份所代代相传下来的使命，便是将这一页普罗凡塞之书的残页交给那个对的人。
在其他族人的眼里，他们只是过着一种看起来有些封闭的生活。但是这种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在一代一代的繁衍中，现在的族人们大多已经忘记了曾经生活在广阔而自由的大海里面是什么感觉。既然没有对比，自然也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
但是每一任族长都会在交接位置的时候对下一任族长说明只有族长所需要知道的事情。
那一页普罗凡塞之书的残页本来不应该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那一页普罗凡塞之书拥有着强大的力量，并且能够预知未来。
但是那种强大的力量是不被允许使用的，一旦使用，便会有人乘着夜色而来，为族群带来灾难。
所以，普罗凡塞之书在人鱼族里并不被以它本来的名字称呼，而是被称为“神谕”。
被称为“神谕”，正是为了抹去它自身所携带着力量的这一部分，而保留了它能够预知未来的部分。不让人知道它除了能够指明未来之外，其自身还拥有着强大的力量。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所可能产生的危险也就越少。
虽然这一份“未来”是最初得到普罗凡塞之书残页的那个人所能看到的未来。其他人都不过是传承着他所看见的“未来”，并使其成真。
为了阻止那个“乘着夜色而来，为族群带来灾难”的人真的到来，也为了防止其他族人接触到普罗凡塞之书的残页而产生意外。每一任族长都守护在祭坛地下的暗门里。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这一份不应该得到的力量与被迫接受的责任，以及无边无际的黑暗。
那一片连自身也无法看到的黑暗，像极了暗月深渊。
历代人鱼族长都是在那里，守着普罗凡塞之书的残页，也困着自己。
困着自己在有限的生命里一直守护着族群，困着自己留在这一片狭窄的水域里无法离开，困着自己不能使用普罗凡塞之书的力量，困着自己不能动任何的欲望。
因为一旦拥有了欲望，在这一份强大的力量面前，就有可能行差踏错。
而一旦踏错，不仅仅是整个人鱼部落的万劫不复，更可能是整个世界的陷落。
其实关于那一场战斗的事情，传到乌尔妲这一代的时候，就已经没有怎么提起过了。
历代族长们用自己的一生记录下来的，大多是与人鱼部落有关系的事情。比起那一场并不是人鱼族去参与的战斗，更多被提及的是那个需要他们去寻找并且把普罗凡塞之书的残页相交付的那个人。
预言里面有说，当人鱼部落等到了第一场雪的时候，就是要把这一份人鱼族守护了许久的“神谕”交付出去的时候。
所以每一场海神祭上面都会准备星辰草，因为星辰草，就是那些会在水中飘落的雪花。每一次海神祭，虽然说是为了获得海神的神谕而举办的仪式。但是事实上，这正是为了把“神谕”交付出去所巨星的仪式。
预言中也曾提到过，那个人是不属于水中的，甚至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
所以当乌尔妲知道玛恩带回来了其他人的时候，她就已经有预感，卡诺就是预言中的那个人。
而乌尔妲也早已决定，当她等到了那一场雪的时候，就是她离开水里的时候。
在那一片孤独的黑暗中困住自己的日子并不好受，她不舍得让玛恩也经历同样的事情。
但是预言也说必须要有族长留在祭坛里面守护着这个地方，这样人鱼一族才能够度过未来可能会遇到的劫难。
于是乌尔妲选择自己来做这件事情，她的身体离开了水里，但是她却留下了一样东西来代替玛恩守护这人鱼族。
那就是她的心。
她把她的心留在了那个黑暗而孤独的祭坛之下，代替普罗凡塞之书的残页，守护着她的人鱼部落。
虽然一颗心根本比不上拥有着强大力量的普罗凡塞之书的残页，但是只是保护人鱼部落一段时间的话还是可以做到的。
因为她的希望是卡诺，是这个能够使用这份力量去战斗的人。
等到他胜利的时候，玛恩和其他人也就不需要被困在这一片小小的水域里，也不用担心那个乘着夜色而来的人会伤害部落里面的人。
乌尔妲没有告诉玛恩任何事情，因为她不需要知道，也不用知道。
她只需要继续做她自己就好了，等到未来到来的那一刻，她就可以去更广阔的的大海任意畅游，继续无拘无束地生活着。
而送她前往大海的路，作为姐姐的自己会为她铺好的。
当自己把自己困在那个黑暗而孤独的祭坛下面的时候，没有姐姐会来帮她，会来带她离开。
那么现在，就由自己来做那个姐姐，就由自己来让玛恩不用也去到那个孤独而黑暗的地方，经历自己也曾经经历过的事情。
“那你呢？没有了心的你会怎么样？”
卡诺忍不住问乌尔妲。
乌尔妲讲了那么多的故事，她讲了族长，讲了族人，讲了普罗凡塞之书，讲了海神祭。她替玛恩想好了未来，也替所有族人想好了未来。
但是她偏偏没有讲她自己，没有给她自己想好一个未来。
“我从海中诞生，当然也会回到海里面去。”
乌尔妲转头看着卡诺，看着他头发里面竖起的一对耳朵，还有他身后那一条还没有干的尾巴。
“其实当我知道未来会有一个不属于水里的人来拿走我们一直所守护的东西的时候，我就很想知道他会是什么模样。我一直很想知道，在陆地上生活是什么感觉，成为一个生活在陆地上的人又会是什么样的。如果用这一双脚一直走，一直走下去的话，我到底能够走多远？”
“你可以走很远的，一定可以走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的！”
卡诺觉得眼前的乌尔妲，不知道为什么会让他觉得这么可怜。
虽然自己总是觉得她就是大海的化身一样，但是却没有注意到其实她也像是玛恩一样，有着自己想去做的事情，有着自己想去看的地方。
族长的身份把她束缚在水中，但是她却也希望去看看其他的地方。
但是眼前的她，明明看起来那么不舍，却又不能留下来了。
“你应该去过很多地方吧？能够告诉我其他地方是什么样的吗？”
“我去过很多地方！那里都很漂亮！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带你一起去！”
“可是……”
乌尔妲想说什么，但是却被卡诺打断了。卡诺猜得出乌尔妲想说什么，但是他并不敢听。
“我生活在有人类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变成人类的模样的时候是不会保留自身种族特征的。你在那里可以完全变成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我的耳朵和尾巴也可以很好的藏起来。我为了找吸血鬼的踪迹，在那里作为一个人类生活了好久好久，都没有被其他人类发现。”
“对了，你知道吸血鬼是什么吗？就是以血液作为食物的种族。他们如果在这个世界上，应该也会显露一部分特征吧，不知道是他们吸血的尖牙还是翅膀呢？虽然大部分吸血鬼都是坏人，但是我认识一个有着黑死蝶血统的好人。”
“在我生活的那个地方，曾经有一场叫‘血月之战’的大战。这场战斗就是吸血鬼之间的战斗，不过现在已经只流传在传说中了。我不是吸血鬼，我也没见过那场战斗是什么样的。我只是听说那一场战斗之所以会被叫做血月之战，是因为当时的月亮就好像是被鲜血染红一样。我跟你说的那个我认识的吸血鬼就是参与过那一场战斗的人，不过他后来就被封印沉睡了，醒过来之后还不记得当年的事情了。”
“他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城堡，他的家就是那座城堡。他在城堡里种满了玫瑰花，血红色的玫瑰花。在月光下面看那一片红色的玫瑰花是最好看的了！你喜欢红色的花吗？下一次我一定带你去他家看看。”
“对了我还去了其他的世界。最开始去了魔法界，不过那里面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一点也不好看。后来还去了莱博瑞恩斯，那里虽然被称为是‘从死亡中诞生的世界’，但是里面生活的人倒是生气勃勃的。那是一个太阳永远不会升起的地方。天空永远是灰色的，看起来就好像是要下雨一样……”
卡诺还没有说完，乌尔妲伸出手掩住他的嘴。
“够了，足够了，谢谢你。”
卡诺看着乌尔妲脸上的表情，看着她脸上明明在笑，但是却感觉那么悲伤。
在卡诺说话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以下。
月亮从另一边慢慢地爬上来，白色的光洒向这个世界。
卡诺不知道在乌尔妲每一日在水下看到的月亮是什么模样，是不是跟自己曾经看到的相同。
在暗月深渊里，卡诺曾经看过一次月亮。
那是一片黑暗中唯一一点非常非常微弱的光。
正是这一点非常微弱的光，让卡诺可以凭借它来判断自己已经睁开了眼睛，而不用继续迷惑到底自己的身体是真的依照自己的控制做出了动作还是这一切都是自己脑中的臆想。
那一点光太远也太微弱，完全无法照亮卡诺所身处的地方。
卡诺想要看清楚自己的周围环境是什么样的，但是却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他只有在仰起头的时候才能在一片黑暗中看见那一点光。
为了追寻这一点光，卡诺努力地向着那个地方游去。而回应了他的，就是在他面前出现的玛恩。
浑身散发着莹白色光芒的少女，就是卡诺在暗月深渊里面所见的月亮。
乌尔妲在那黑暗孤独的祭坛下面所看到的月光，是不是也如同自己所见的那样微弱呢？
乌尔妲是不是也把玛恩当做她在水下的月光了呢？
“谢谢你，陪我看日落。谢谢你，陪我看月亮。”
乌尔妲看着那白色的月亮，对卡诺说了这样的话。
在相识的这一段短短的时间里，卡诺从乌尔妲的嘴里听到了太多遍的谢谢。
乌尔妲站了起来，卡诺见她站起来，也跟着一起站了起来。两个人就这样一起肩并肩地看着天空中皎洁的月亮。
“对不起。”
乌尔妲突然说了这句话。
卡诺并不懂乌尔妲为什么又突然对自己道歉。
“为什么……”
卡诺一句话还没有问完，就被乌尔妲推了一把。
他就这样被乌尔妲推着，跌进了水里。
水快速涌上来，水声在耳边响起，他听不到乌尔妲有没有说话了。
这一次并不像之前他进入水里一样，这一次卡诺感觉到身后似乎再有某种力量拉扯着自己，并且无法挣脱。
在沉没的过程中，他看到乌尔妲也在他之后跳进了水里。
乌尔妲的双腿又变回了鱼尾，那如同大海的卷起的浪花一样层层叠叠的深蓝色鱼尾，在水中绽放开来。无论看见多少次，都会惊叹于这种美丽。
但是随即，卡诺就发现不对劲。
乌尔妲并没有向下游，她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
在月光下，乌尔妲的身影逐渐散开，化为了水面上的泡沫。
那个如同大海的化身一样的美丽少女，真的化入了大海，消失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