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洛。”
当柯洛听见这一声呼唤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去寻找周围是不是有自己认识或者认识自己的人。
柯洛立即站起来，转过身去环顾四周，但是他没有找到自己周围有什么人出现。自己的周围还是只有来来往往的行人，以及陌生的景色。
他根本不敢想象，这个声音是那个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所发出来的。
“柯洛？”
这一次又是一声呼唤在他的身后响起，并且柯洛感觉到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这一次，在柯洛的脑海中，终于浮现了那个大胆的猜测。
这个自己听起来都感觉陌生的声音，会是自己一直期待的那个人所发出的声音吗？
柯洛心里既紧张又害怕。他希望这一次他真的能够等到那个人的回应，也害怕一切只是自己一场空欢喜。
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柯洛在心里鼓起勇气，转过了身。
柯洛看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的手套已经不在了，那是刚刚自己为了给他戴上戒指而小心翼翼地摘下来的。
那只手的手指纤细修长，苍白的手指上带着一枚朴素的黑色的戒指。
那只手的手腕上扣着一枚金色的手环，手环上刻着一个花体字母“I”。
而那只手的主人正在看着他，那一双灰色的眼睛就如同他曾经在自己家里面的那张巨大的双人画像里面所看到的那样，眼眸中仿佛凝聚了漫天的星辰。
“柯洛，你怎么了？”
这一次柯洛清楚地看到，说话的人的确就是自己眼前的人。那一张总是紧闭着的双唇在他的面前张合；那一张总是没有表情的脸在他的面前流露出担忧；那一个只有自己拉着他的手才能跟自己走的人，主动抚摸了自己的脸。
柯洛觉得伊兹上一次触摸自己的时候，仿佛是在上辈子一样。
不久之前自己还在回想那个时候的场景，还在期待什么时候伊兹能够再次回应自己。
柯洛没有想到，这一刻就这么到来了。
“伊兹……”
柯洛从来没有觉得，呼唤伊兹的名字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明明自己刚刚还在跟那个对着自己撒娇的卖花小姑娘说话，但是现在却感觉自己好像几千年没有说过话一样。
肌肉要怎么运动，嘴唇要怎么张合，声带要怎么震动，这些事情在他说出伊兹的名字的那一刻，他全部都已经忘记了。
柯洛才知道，原来自己真的等到这一刻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疯狂的喜悦，也没有感觉到物是人非的悲哀。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大脑在一瞬间放空了，自己完全不能思考。身上的一切感官都集中在面前的那个人的身上，害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动作。就连他脸上那些细微的神态变化，都要牢牢地刻在自己的眼里，刻一千年，刻一万年。
“嗯？”
伊兹发出了一个疑问的单音，似乎是想问柯洛叫自己的名字有什么事。
但是柯洛却完全没有去思考伊兹这一个疑问的单音到底是在说什么。
对于柯洛而言，伊兹这一声“嗯”，是对自己的回应。这正是在经历了这么久以后，自己终于从伊兹身上得到的，那一份回应。
柯洛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顾不得再考虑自己的指甲会不会刮伤伊兹，顾不得考虑周围的路人会不会注意到自己，顾不得去想怎么去找拥有普罗凡塞之书的人。
他伸出手，把伊兹牢牢地拥抱在自己的怀里。
柯洛发现，怀里的伊兹，依然比自己还要冰冷。
伊兹依然没有心跳，依然苍白得没有血色，依然像是陶瓷制成的人偶。
柯洛甚至突然开始觉得刚才自己所感受到的那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想。
是不是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是因为自己太想要伊兹能够回应自己，才会产生幻觉。
柯洛不敢松开手，他害怕当他松开手以后，他看到的还是那个冰冷僵硬如同人偶一样的伊兹。他害怕自己依然只能靠拉着伊兹的手才能让他能够跟着自己一起走。
柯洛觉得自己真的变了，曾经什么都不怕的自己，居然连自己重要的人都害怕。这一份患得患失，他不知道在那段被自己忘却了的时间里有没有体会过。但是现在，他却整颗心里都被这一份感情填满了。
但是随后，柯洛就体会到了另一种感情。
那是令他几乎落下泪来的狂喜。
因为柯洛感觉到，怀里的伊兹，也拥抱了自己。
伊兹的那一双手，放在了柯洛的背上，轻轻地拥抱着这个因为紧张所以全身肌肉都在紧绷着而使身体变得僵硬的人。
柯洛甚至可以感受到，伊兹手腕上的那一枚手环压在自己背上的感觉。
原来等到一份自己期待了许久的东西的时候，真的是会高兴到想哭的。
但是柯洛当然不会哭，他只是更加用力地把伊兹抱紧。
虽然怀里的人的体温是比作为血之一族的自己还要冷的，但是怀里的人却真的能够回应自己了。
柯洛整个人除了伊兹再也想不到别的，所以他也没有去想，为什么伊兹突然就能够回应他。
然而对于伊兹而言，他脑海中的疑问实在太多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自己的身体为什么变得有些不对劲？
柯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柯洛为什么会这样拥抱自己？
……
而其中最关键的问题是——
自己为什么还能够醒来？
在伊兹的记忆里，自己早就应该死了。
自己应该是死在萨迦罗的怀里，死在柯洛的面前。
但是比起这些问题，伊兹更加关注的是，柯洛还活着。
既然柯洛还活着，那么就证明柯洛赢了那一场战斗。
于是伊兹便带着这样安心的心情，回抱住柯洛。
在生命消逝的最后一刻，伊兹心里想的一直都是柯洛到底能不能战胜萨迦罗。而现在，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而伊兹也终于能够放下心来。
前面的那些问题的答案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因为柯洛现在就好好地在自己身边，而他也真真切切地能够被自己触摸到。
伊兹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
他看过去，发现有个小女孩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小姑娘有着可爱的黑色短发，头发里面伸出一双小兽的耳朵。她眨着一双深红色的大眼睛盯着伊兹，眼睛里满是笑意。
虽然两个人离得不算近，但是伊兹可以确定，小姑娘就是在看自己。
小姑娘从衣服里掏出一枚金币，伊兹认识那一枚金币，那是属于柯洛的。
那枚金币上面刻着的就是属于柯洛所在的家族的家徽。
小姑娘拿着那枚金币向着伊兹晃了晃，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对着伊兹说话。
伊兹听不见小姑娘说什么，也可能是因为小姑娘根本就没有发出声音。
根据小姑娘嘴唇的动作猜测，伊兹觉得她所说的可能是一个词——
“喜欢”。
伊兹不懂小姑娘在说什么，什么“喜欢”？“喜欢”什么？还是谁来“喜欢”？
“柯洛，有……”
伊兹想对柯洛说有个小姑娘在那边看我们，她的手里还拿着你的金币。但是他只来得及说柯洛的名字，就发现小姑娘已经不见了。
她之前所站着的那个地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柯洛则是因为听到伊兹在跟自己说话，所以才放开了伊兹。
“怎么了？”
柯洛看着伊兹，他近乎贪婪地看着这个会动会说话的伊兹，根本舍不得移开眼睛。
“刚才有个长着黑色耳朵的红色眼睛小姑娘在看我们，她手里还拿着你的金币……”
伊兹伸手指了指刚刚小姑娘站着的地方。
柯洛把自己的目光从伊兹的脸上移开，看了一眼伊兹所指的方向，但是什么也没看到。
“那里没有人。”
柯洛说着，抬手想要为伊兹整理刚刚两个人分开拥抱的时候不小心蹭乱了的头发。
但是当他抬起手的时候，他又看到了自己尖长的指甲。
柯洛连忙把手又放了下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看到在自己抬起手的那一瞬间，伊兹脸上的表情变了。在看到自己手上那尖长的指甲的时候，伊兹的脸上明显多了一份恐惧。虽然这一份恐惧在自己藏起来自己的手以后也被伊兹藏起来了，但是伊兹那一瞬间表情的变化，还是柯洛敏锐地捕捉到了。
柯洛所注意到的的确是事实，在看到柯洛的手的那一刻，伊兹的确感觉到了一份恐惧。
那是源于曾经亲身感受过的死亡而产生的恐惧。
那一只长着尖长指甲的手，与萨迦罗的手十分相似。
这并不是说柯洛与萨迦罗长得相似，而是血之一族的人在狩猎的时候，都会显露出这样尖长的指甲。
所以在见到这尖长的指甲的那一刻，伊兹的脑海中回想起了曾经与萨迦罗相处的日子，还有在自己死亡之前所看到的景象。
那是萨迦罗在舔舐他那长着尖长指甲的手上面所沾染的鲜血。
而那些鲜血，是属于自己的。
但是伊兹也注意到，柯洛脸上那开心的表情也因为自己在看见他的手的那一瞬间所流露出的恐惧而垮掉了。
自己又深深地伤害了他。
“我们……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事已至此，柯洛也没有了再去寻找普罗凡塞之书残页的心情。至少在这个夜晚，他的心里已经被伊兹整个人完全填满，再也没有办法去思考其他事情了。
柯洛又习惯性地想去拉伊兹的手，但是却在想要伸手的时候忍住了。
伊兹，害怕自己这双手。
柯洛甚至有些不敢面对伊兹，他害怕看到伊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恐惧的表情。
他沉默着转身向前走去，却感觉自己被人抓住了。
伊兹伸手抓住了柯洛的胳膊，顺着那在自己触碰到的时候瞬间变得的僵硬的胳膊向下摸去，伊兹握住了柯洛的手。
只是伊兹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柯洛的手摸起来竟然是有一些微微地温暖的？
而柯洛却觉得，伊兹的手从未如此滚烫过。明明那只手还是有着比自己的体温更低的温度，但是柯洛却觉得那一只轻轻握住自己的手，烫得他整个身体都仿佛是在燃烧一样。
伊兹没有说话，因为他觉得他们之间不需要多说什么。
柯洛也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柯洛走在前面，伊兹走在后面。
在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路人眼中，他们如同来的时候一样，依然是两个互相牵着手默默地走在街上的黑衣人。
但是那些路人不知道，此时的这两个人，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次不是柯洛牵着伊兹，而是伊兹牵着柯洛。
柯洛的手根本不敢合拢，根本不敢再让自己那长着尖长指甲的手，那会令伊兹感到害怕的手，更多地去触碰伊兹。
而伊兹则是固执地牵着柯洛的手，固执地收拢手指。他知道自己一旦松开手，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个黑色的身影就真的会一个人走掉，消失在茫茫人海里面。
而到了这个时候，柯洛才终于能够去想一些之前自己得到伊兹的回应的时候自己那被喜悦冲昏了的头脑没办法去思考的一些事情。
伊兹为什么突然就不再是只有安里才能控制的僵尸，而是拥有了他自己的意识？
伊兹看起来还认识自己，那么是不是可以推测，伊兹应该没有像自己一样丧失了记忆？
如果伊兹还保有记忆的话，那他是不是应该也记得与自己相处的那些点点滴滴？
如果伊兹还记得的话，那么自己是不是也能够从伊兹那里知道，曾经被自己遗忘了的那一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柯洛这样想着，既有些期待伊兹能够保有记忆，能够让自己知道自己与他过去相处的那些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又在担心自己到底该不该询问伊兹关于过去的事情。
因为伊兹，已经死了。
回忆过去的话，伊兹必然又要再回忆一次他死的时候所发生的事情。
自己虽然想要知道过去，但是却不希望伊兹因为自己而去再回忆那一段时光。
毕竟在自己那些模糊而散乱的记忆里，曾经看过伊兹死后的模样。
柯洛看见自己亲吻了伊兹的额头，为伊兹整理好凌乱的头发，为伊兹戴上钻石袖扣……
柯洛看见自己抱着伊兹，将伊兹放进那副透明的棺材里，久久舍不得盖上棺盖……
柯洛听见自己在说——
“对不起……我会来陪你的……”
仅仅是这样一段模糊零散的记忆碎片，都让自己痛彻心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