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伴随着狂风在窗外整整肆虐了一夜。
还好少年实在太过困倦,因此就算如此喧闹的风雨声也没有吵醒他的安眠。
他太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好觉,在那冰冷而华丽的“家”里,他总是被贪婪地眼神所包围着。那些视线无处不在,令他感觉自己如同芒刺在背。
自从少年有记忆开始,除了母亲以外的所有人都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可以感觉到,那些人眼里看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透过他在看什么其他的东西。起初他并不知道这些,只是觉得这些看起来非常的矛盾。那些人看起来像是很在乎他,却对他又非常冷漠。直到后来,当他被带离母亲的身边,离开那个让他感觉不到温暖和生气的家里,他才知道这种眼神的意义是什么。
他被带去了一个阴暗的地牢里,那里没有阳光,只有几盏微弱的灯光照亮这么一大片的区域。他单独被锁在了一个笼子里,笼子外面是许多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这些少年穿着同样的衣服,因为从来不需要出去,那些衣服看起来就像是剪了几个开口的麻袋,只需要能遮蔽他们的身体就可以了。少年们的身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伤痕,看起来年龄越大的少年,身上的痕迹就越多。那些新旧交叠的伤痕看起来非常的疼,但是那个时候他还没想到这些伤痕将来也会同样出现在他的身上。
那些少年的手腕上都扣着相同的金色手环,上面雕刻着一个花体字母“I”。同样的手环他自己也有一个,而且是一出生就被套在了他的手上。他也曾经问过母亲,这个手环到底是有着什么寓意,为什么要给他戴这个手环。原本他以为会听到类似于“这个是父亲送给你的礼物”或者“这个是家族的信物,保佑你平安长大”之类的话,结果母亲只是看着他的手环默默地流泪。
他怕母亲伤心,因此再也没有提过关于这个手环的问题。但是他却发现,就算自己不提到这件事,母亲也总是会看着自己的手环默默流泪。而且母亲总是喜欢对自己说“对不起”,不论是在她哭到伤心的时候,还是她在睡梦里的时候。
——“对不起,让你诞生在这种地方。”
——“对不起,让你生来就要作为吸血鬼的食物。”
——“对不起,我没能好好保护你。”
在他的记忆里,这些就是母亲对他说过最多的话。
也就是从哪个时候开始,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到底是作为什么而存在的。
在那个昏暗的地牢里,每天都有人被带出去,每天都有人被带进来。
在地牢的角落里有许多跟他们手上戴着的金色手环一模一样的金色手环。那些手环被扔在角落里,堆成了一座小山一样。那些手环上面大多数都沾着深棕色的痕迹。虽然从来没人告诉他们那是什么,但是所有少年们的心里都很清楚。
那上面沾着的是血。
每一枚手环,都是一个生命。
因为新来的少年们也会被套上同样的手环,所以那些手环上承载的可能并不是一个人的生命,而是很多人的生命……
他们都是要被供奉给吸血鬼的“祭品”。
其他的少年们其实也很疑惑,为什么在那个银发少年会被单独关进那个从来没有关过人的笼子里。直到某一天,有两个人不同寻常的人来到了这个昏暗的地牢里。
其中一个人是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男人。皮质长靴勾勒出他纤瘦而有力的小腿线条,长裤之外是一袭精致的黑色礼服。礼服上面有银色的线织成的复杂花纹,那些线条最后聚集到了他的胸前,组成一个属于他的古老家族徽记。月光般的银色长发披散在身后,衬着他一张过分苍白的脸,就像是从某张被珍藏许久的古老油画中走出来的贵族。
但是那个男人有一双灰色的眼眸,里面带着还未消退的血光,阴冷而又傲慢。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个人身上撒发出来的深入骨髓的寒冷气息,还有浓重的血腥味。
笼子外面的少年们尽力远离这个男人。他们互相挤在一起,不仅是因为那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气息,使他们这些只穿着破布一样的衣服的少年冷得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也是因为想要尽量远离那个男人,越远越好。
对于那些少年来说,那个男人本身,就是恐惧与危险的具象化存在。有些承受能力差的少年已经悄悄躲在别人的身后无声地哭泣,因为他们不敢发出声音,生怕会吸引那个银发男人的注意力。
而被单独关在笼子里的少年却无处可退。
银发男人看着那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少年。非常满意地笑了。
他微微张开的嘴里显露出两颗异于常人的尖牙,却与他的脸又极其相配。
“很好。”
“这是最高级的‘祭品’,专属于您一个人的。”
说话的人是这里的主人,也是这座城镇贵族中的最高上位者——伊卡雷恩家族的掌权人。
而他们三个人,都有着相似的银色头发和灰色的眼眸。
风停雨住,太阳终究还是会照常升起。
少年是被清晨的鸟鸣声吵醒的。虽然一般来说处于陌生环境的他并不能睡得很安稳,但是柔软的床铺和若有若无的玫瑰花香真的是太过美好,令少年完全沉浸在黑甜的睡梦里,一睁眼便已经天亮了。
他揉了揉眼睛,看清楚了自身所处的地方。这里看起来像是一间主卧室,他的身下是一张非常柔软的大床,身上盖着的是有着织金花纹装饰的白色被子。床很大,至少足够两个人在上面舒服地睡上一觉,寝具上还有淡淡的玫瑰花香。床边还有着装饰讲究的壁灯,不远处还有一张梳妆台。梳妆台上面有一张很大的镜子,镜子边缘也雕刻着玫瑰花的纹样。
这里看起来更像是属于一对夫妻的卧室。
回想起昨天的那一场暴风雨,还有那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少年这才想起来这里并不是自己那个冰冷而华丽的“家”,而是那个奇怪的吸血鬼的地盘。
他慢悠悠的从床上下来,一双赤着的脚正踩在卧室里铺着的地毯上。地毯是淡粉色的,上面有很多很柔软的绒毛。少年赤脚踩在上去,仿佛踩在被阳光照射过的云朵上,又软又舒服。
他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那只吸血鬼昨天给他的宽大衬衫,于是便想去寻找自己的衣服。虽然那件“衣服”跟破布也差不了多少,但是总比穿着吸血鬼的衣服要来的舒服得多,也安心的多。然而他四处看过以后才发现,昨天自己脱下来的衣服已经全部都不见了。
甚至连猜都不需要猜,他就知道自己的“衣服”多半是被那只吸血鬼嫌弃地扔掉了。都不用说他是个看起来像是个修养良好的绅士一样的吸血鬼,就算是个普通人,也会受不了那一件破布一样的衣服吧。毕竟他们没有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生活过,不会理解人有一天能几乎就像牲畜一样地生活。在不需要与其他人交流的地方,也不用在意什么“羞耻心”。他们就像是集市里出售的鱼和肉一样,等待着“买主”来吃掉他们。
然而在现在这个地方,少年觉得比起全身赤裸,还是暂时穿着这一件吸血鬼给他的宽大衬衫比较好。
少年走到离床不远处的窗户旁,拉开了窗户上挂着的厚重的红色天鹅绒窗帘。清晨的阳光便一下子洒了满屋,也洒在了少年的身上。
昨夜的雨水将天空冲洗得焕然一新。天空是一片澄澈的蓝色,没有一丝云彩,只有晨光洒遍大地。
少年低头便看见城堡的花园里开满了大片大片的玫瑰花。
城堡附近用围栏圈出了一片花园,花园中有着由花朵组成的层层叠叠的花墙。那花墙上面生长着的全部都是血红色的玫瑰花,盛放着的玫瑰花全部将花墙填满,看起来就像是一道道血红色的围墙一样。
少年并没有想到,明明昨天夜里那么大的暴风雨,为什么今天早上这些玫瑰花还是开的这么茂盛,连一朵都没有被风雨吹落枝头。
他看到城堡好像是在一座山上,而远处又是一望无际的浓绿色的森林。他并不清楚这座城堡究竟在什么地方,离城镇有多远。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逃离了那一座吃人的城镇,逃离了那个充满了死亡与绝望的贫民窟。然而这逃离的方法却是被一只吸血鬼直接带去了他的家里。
因为地上铺着的地毯,所以少年赤着脚也不觉得冷,甚至觉得地毯的触感还不错。于是他便也就这么赤着脚,走出门去了。
门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少年可以看出来,自己所处的这个应该是和卧室的房间是这个走廊尽头最大的一间。
他沿着走廊向外面走去,并没有看见他想象的沾满了干涸血液的样子,反而意外地十分干净整洁,与一般人类居住的地方没有什么两样。
走廊的墙上挂着一些装饰画,有静物风景,也有人物画像。而在走廊的最中间挂着一家人的肖像画,英俊的男人一只手揽着妻子,温柔的女人怀里抱着婴儿。画师的画工很好,仿佛可以感受到那一家人的幸福温馨。
一家人啊……
少年感觉自己的眼角有点湿湿的,于是低头揉了揉眼睛。
这种一家人在一起的幸福感,他这辈子也没有感受过,而且这一辈子应该也不可能感受到了吧。
少年继续向前走。他悄悄地推开了每一扇门细细观看,直到最后一个房间。
房间里有一张大桌子,还有许多的书架,看起来是一间书房的模样。房间里挂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此刻窗帘是拉起来的,一线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房间里。
房间的门口有一个衣帽架,上面挂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还有一顶宽檐礼帽。这两个东西少年都见过,昨天在暴风雨里见到那只吸血鬼的时候,他正是这一身打扮。
其实当时他心里想的第一件事是,这个人为什么不去躲雨?
结果没等他想完,自己就已经被这个人带走了,还在那个人的肩膀上淋了一路的雨。
少年走进屋子里,注意到书房的墙上挂着两张人像画。
一张画上是一个神采飞扬的女人。她的美流露出一种特别点的气质,一种在女性身上少见一些的英气感,如果是个男人的话,这种美应该会被称为英俊。她穿着跟她的眼睛颜色相同的紫罗兰色的裙子,手里握着一根黑色的权杖,那权杖的顶上镶嵌着一颗巨大的红色宝石。
另一张画上面则是一个目光深沉的男人。男人的脸上戴着单片眼镜,金色的镜框上面雕刻着玫瑰花的图案。他身上有一种很温和的气质,看起来非常既像是个绅士,又像是一名学者。他穿着跟他的发色相同的深紫色礼服,手里拿着一本没有写名字的书。
这两张人像与之前走廊里的画像不论是作画风格还是人物形象都完全不一样。
有着紫罗兰色眼睛的英气女人,有着深紫色长发的温柔而绅士的男人……
如果将这两个人身上的特征和气质杂糅在一起,最后得到的模样,就是昨天吸血鬼初次见到少年时候的模样。
少年觉得,画中的这两个人应该是那只吸血鬼的父母。
少年走近了观察这两幅画像,发现那两个人的衣服上,都有着相同的黑色花纹。
同时,少年也发现书桌上放着一个单筒望远镜。那个单筒望远镜的镜筒部分因为经常被触摸而呈现出光亮的黄铜色,而不常被触碰的角落则长出了绿色的铜锈。
少年将这个单筒望远镜拿起来凑近了观看,发现在这个镜筒的角落里,也刻着一个跟画上的两个人的衣服上相同的黑色花纹。
这个看起来非常眼熟的花纹,让少年想到了那些指引吸血鬼来到他面前那个的东西——那一枚金色的硬币。
然而少年仅仅只看了那金币一眼,所以也记不清那上面的花纹是不是跟这个单筒望远镜上面的黑色花纹完全一样。
“随便乱动别人的东西可不是个好习惯。”
突然有声音在耳边响起,少年一惊,险些抓不住手里的单筒望远镜。这时有一只手指修长指节匀称却十分苍白的手将那个望远镜从他手里抽走,又稳稳地放回了桌面上。
站在他身后的,果然是那只吸血鬼。
有着紫色长发的吸血鬼也像是还没睡醒的模样,悄悄地掩住嘴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其实吸血鬼本来就是喜欢昼伏夜出,像今天这样阳光明媚又灿烂的天气差不多是他们最讨厌的。对于碰到阳光就会被灼烧甚至会死的吸血鬼来说,这样阳光强烈的天气意味着危险,离开室内出门无异于自杀。一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刚刚回到属于他自己的卧室睡觉,结果没过多久就感觉到自己昨天头脑发热捡回来少年好像醒了。他不放心地从他的“床上”爬起来看看,果然就看见这个人站在这里,手里还拿着他最重要的东西。
那两个人是他很早便去世了的父母,他全靠着这两张画填补他回忆里那些早已模糊的面容。这个单筒望远镜,是他们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偷拿别人的东西就算了,还被正主当场抓个正着,少年的心里也是非常忐忑的。但是面对着那个异常的花纹,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那个花纹……”
少年犹豫着,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
“对,是我的家徽。”
吸血鬼像是读懂了少年的心思一样,毫不掩饰且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吸血鬼的家徽不应该是红色的吗?哪有黑色的。”
他见过一个拥有红色家徽的吸血鬼。在那个很黑的地牢里,自己隔着笼子,见到了那个人。那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男人,他穿着的那件精致的黑色礼服上面有银色的线织成的复杂花纹,那些线条最后聚集到了他的胸前,组成一个属于他的古老家族徽记。
他见过这个徽记,在他那个华丽而冰冷的“家”里的某张古老的油画上。当时那张画里面画的人真的很像这个银发吸血鬼,而且那张画里面那个人胸口的徽记就是红色的。
“你还挺有见识的,还知道红色家徽的吸血鬼。”
吸血鬼一挑眉,他对这个少年是有些刮目相看了。作为一个人类,这个少年居然知道吸血鬼有红色家徽。
每一个吸血鬼家族都有属于自己的家徽,那些家徽不仅仅是家族的代号,也是他们标记猎物的符号。一般吸血鬼的家族徽记都是红色的,象征着涌动的新鲜血液,以及他们作为血之一族的骄傲。只有吸血鬼一族中少数最强的家族才能拥有黑色的家族徽记,那些黑色的家徽象征着更强大的力量,以及更高级的血统。
拥有黑色家徽的吸血鬼家族为了保持血统的纯净与高贵,一般不会像其他的吸血鬼家族一样通过与他人交换血液来扩展家族成员。因此,拥有黑色家徽的吸血鬼家族与其他拥有红色家徽的吸血鬼家族相比,成员数量十分稀少。再加上其他的家族也会想要得到更强大的力量和更高贵的血液,因此拥有黑色家徽的吸血鬼家族很容易受到其他家族的联合残杀。
“吸血鬼的家徽也有黑色的,只不过非常少见而已。……是的,非常少见了。”
在这样强敌环伺的境况下,经过了不知道几千年的算计和厮杀,保留下来的拥有黑色家族徽记吸血鬼家族也只剩下了一个。而在经过那一场吸血鬼一族与狼人一族的战争之后,拥有黑色家族徽记吸血鬼家族最终只剩下了一自己一个人。
吸血鬼转过身,走出了这间书房。
看着吸血鬼的背影,少年也不知道怎么就看出了几分悲伤和心疼。他忽然就不想再深究这些事情。反正自己终究逃不过被吸干血液的命运,知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区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