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触摸到那一片满是伤痕的胸口的时候,安里的手其实是在发抖的。

他对着眼前的人怒吼,要这个不肯承认自己身份的人给他一个证据的时候,他没有想过居然会得到这种结果。

维特裸露给他看的胸膛上,有许多交错在一起的疤痕。那些疤痕都是被缝合以后留下的痕迹,尤其是在他的左胸口,那个原本应该有心脏在里面跳动着的地方,上面汇聚了好几条新旧不一的疤痕。

他的手被维特抓着,正按在这个疤痕交错的地方。他可以感觉到维特比一般人类更低的体温,却感受不到那里本应该有的,属于人类的心脏的跳动。

“我……我的彼世时钟不见了……我现在没有魔法,所以感觉不到你的心跳也是很正常的……”

安里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只能为眼前的现实寻找着虚伪的理由。他移开眼睛,不敢再去看维特。并不是他还是不能接受维特现在的陌生的脸,而是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眼里的眼泪快要溢出来了,他不想让维特看见自己现在这个的样子。

看见安里转过了脸,维特也放开了他的手,拢好刚刚被自己扯开的衣领。

“谢谢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你回来了,我很开心。但是这里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我也不是你应该找的人。”

维特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去了那一间卧室。

因为这一次门是开着的,所以那一间卧室里不再是一片黑暗。维特走进卧室,跨过地上的花瓶碎片,走到了放在卧室最里面的那一张很旧却也很干净的床边。

床边上放着的是安里的那一件异常宽大的斗篷。

维特把昏迷不醒的安里带回来放在床上的时候,替他脱掉了这件斗篷。而刚刚安里醒来的时候,因为光线黑暗和内心焦急,也忽略了自己的斗篷。

维特拿起了这件斗篷,走出了房间。他走到了一直维持着蹲在原地的姿势没有动的安里的身边,为安里披上了斗篷。

“外面应该已经天亮了,那只吸血鬼现在不会在这里出现了,你快点回去吧。”

说完这句话,维特就转过身,再次向着那间卧室走去。

将这句推着安里离开自己的话说了两次已经用光了他的勇气,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再次亲眼看着这个金发少年离开自己时留给自己的背影。

如果同样的事情再在自己的眼前发生一次,他真的不能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坚持两百年。

然而下一秒,维特就被人从背后抱住了。

“我说过了,我没有什么要回去的地方。我是来找你的,你不要赶我走。”

安里的脸埋在维特的背上,说话的声音也闷闷的,让人无法判断这声音到底是不是因为这个少年曾经偷偷地哭过。

“你知道吗?我还遇见了一个被变成了吸血鬼的魔法师。这个魔法师也是想要用禁忌的魔法逆转时间,再次复活她想见的人,但是我们都失败了。她复活了出来的是身体残缺的僵尸,我复活的是其他人。当时我以为我再也没办法见到你了,但是你现在不是就在我的面前吗?”

“你不是人类又怎么了?我也不是人类啊。我这次来到这里,遇见过僵尸,遇见过吸血鬼,遇见过狼人。他们都对我很好,他们也都不是人类。”

“可是我现在的样子……”

“就算你的身体已经不是过去的样子,但是维特还是维特啊。你还是会来保护我,你还是会来照顾我。会画这些星星符号,还在人偶身上刻下我的名字的人,只有维特啊。”

维特清楚的感觉到,安里抓着自己衣服的手死死地握着,而且还在微微颤抖。从他的背后传来的,是安里温热的体温,还有安里过快的心跳。

“所以,不要再推我走好吗?两百年了,我已经让你等了这么久了,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离开你了。”

安里死死地咬住嘴唇,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就算是自己失去魔力的时候,也没有哀求过任何一个魔导师来帮助自己。但是这一次,几乎是他一生一次的哀求,求眼前这个人不要推开自己。

还好维特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维特将安里死死抓着自己衣服的手从衣服上拉下来,就在安里以为自己又要再一次被拒绝的时候,维特转过身,将安里牢牢地抱进怀里。

“对不起,我好像又把你弄哭了。”

维特低下头,在安里的耳边低声道歉

“笨蛋。”

安里把头抵在维特的肩膀上,悄悄地滴落的眼泪在维特的衣服晕染出淡淡的水痕。

柯洛在房间里坐了整整一夜。

然而直到已经太阳爬出了地平线,这个房间的主人还是没有回来。

柯洛从坐了一夜的椅子上站起来。默默地走到安里的床边,拿起自己脱下来的风衣外套和帽子。

这个房间里的窗帘并不是自己的孤山城堡中那些房间的窗户上挂着的那种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阳光可以轻易地穿过这个房间里的窗帘,照进屋子里。所以与其去把窗帘拉起来,不如把自己一直以来穿着遮挡阳光的衣服再穿回去。

身为一只吸血鬼的他,对于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触碰到的阳光,真的是又爱又恨。太阳的光芒可以平等地给予世间万物生命,然而吸血鬼却会在接触到阳光之后燃烧成灰烬死去。所以作为吸血鬼的自己,注定了一辈子也无法触摸到明亮而温暖的阳光。

柯洛穿好了风衣,戴好了帽子,再次用衣服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阳光穿过洒进了屋子里,清晨的阳光将这个不算大的屋子填满,照亮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在桌边坐了一夜的银发少年此时正沐浴在阳光下,被清晨的洋阳光镀上一层温暖的淡金色,令人产生一种明明一直是冰冷的他竟然也拥有了些许温度的错觉。

柯洛选了一个背对着窗户的位置再次坐回了桌子旁边,他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注视着这个他已经看了一夜的人。

就像那个金发少年魔法师说的一样,这个作为僵尸被他复活的银发少年,真的只听他一个人的命令。

柯洛昨天晚上试着跟伊兹说了很多话,但是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伊兹只是像一个精致的陶瓷人偶一样单纯地坐在原地,不论柯洛说了什么没有任何反应。

除了柯洛想去拿下来他袖口上的钻石袖扣的时候。

虽然伊兹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但是他的手却真的在没有安里命令的情况下自己移动了——伊兹躲开了柯洛的手。

柯洛回想起之前安里曾经对他说过的,这个本来应该像是人偶一样只听从将他召唤出来的安里的命令而行动的银发少年,曾经在自己的孤山城堡里两次脱离安里的命令而擅自行动。第一次是他擅自打开了自己孤山城堡的大门,第二次是他以自己的意志走到了二楼走廊尽头的那一间卧室。

而现在被自己发现的,应该是第三次——他为了让袖子上的钻石袖扣不被拿走,而在没有安里命令的情况下移开了手。

柯洛觉得,虽然伊兹现在看起来是已经完全失去了记忆,甚至失去了自己的意识,但是其实他对于与他的过去有关的某些地方或者物品还是在潜意识里保有着一些本能反应。

但是当他再次去解开伊兹袖口上的钻石袖扣,希望伊兹能够再给他一些反应的时候,这一次伊兹却不动了。

是只能对第一次的刺激产生反应吗?

柯洛这样想着,还是把手从伊兹袖口的钻石袖扣上拿开了,因为他忽然有一种自己抢走了这个银发少非常重要的东西的内疚感。虽然从自己那混乱的记忆中出现的那些零散的片段看来,这一对钻石袖扣很可能就是自己送给他的。虽然他知道伊兹现在并不会对袖扣被拿走有任何的情绪波动,但是这种内疚感还是莫名其妙的出现在柯洛的心里。

“过去你在我心里到底算是我的什么人呢?”

柯洛喃喃自语着,像是在问人偶一般毫无反应的伊兹,又像是在问不知道为什么只失去了伊兹曾经存在过的那段回忆的自己。

他觉得也许自己可以不用这么心急,他的生命很长,长到自己都觉得这过于长久的存在真的是孤独又无趣。如果不是那一场血月之战,他从来不会知道自己居然也会有为了某个人而主动去终结自己生命的一天。

当然,他现在不记得了,“血月之战”这个名字甚至还是从那个根本不是血之一族的族人的红发少年口中知道的。但是他还记得,狄亚娜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一千年前,你为了那个银发少年,要与全族人同归于尽。”

当时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会做出这种事。

自己的行为准则从来都尽量是远离血之一族的纷争,远离萨迦罗接连而来的试探。自己想做的不过就是一个人好好地活下去,人类也好,吸血鬼也好,各种麻烦的事情他都不想去扯上关系。

但是如今,仔细地看着这个银发少年,柯洛的心里有点动摇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银发少年漂亮的面容和精致的眉眼,他的脑海里想象着的是他的孤山城堡中二楼走廊上那一张一张的人物画像。

自己大概是在什么地方捡到了一个奇怪的男孩子。男孩子是准备用来献给吸血鬼的祭品,自己捡到他的时候,他多半是一副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惨兮兮的模样。说不定自己就是因为看见了这个惨兮兮的模样,才意一时心软捡走了他。

这个男孩子最初应该是很别扭的吧,第一张画像上的那张脸,表情僵硬又尴尬,自己现在看到都会忍不住想笑。

之后自己跟那个男孩子的相处应该会比较愉快吧,自己多半会去捉弄那个表情僵硬不会笑的男孩子,想从他的脸上看见更多不一样的表情。第二张画像上的男孩子已经勉强学会笑了,而且也不像是第一张画像里那副又瘦又小的模样,看来自己把他养得很好。

再然后自己跟这个男孩子的生活应该会更加习惯了吧,习惯了自己的身边站着另一个人,习惯了在原本空荡荡的城堡里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在第三张画像里,男孩已经成长成为了一个少年,也终于学会了展露笑容,这大概跟自己长久以来的捉弄有着必然的联系吧。

看着一个瘦弱可怜的男孩子成长为一个漂亮的少年,就好像是看着一颗普通的沙砾被孕育成了一颗晶莹饱满的珍珠。他有点理解当初的自己为什么会留下这个少年,为什么会明知道这个少年是祭品,却还没一直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

这么漂亮的人在自己的身边从男孩成长为少年,自己大概很难不动心吧。也许正是因为自己动了心,才会有挂在二楼走廊尽头的卧室里的那一张双人画像。

柯洛记得,在那张双人画像里,还有在二楼走廊上最后的一张人像画里,这个少年终于会发自内心地笑了。

可是现在在他的面前,这个少年又再次失去了所有的表情。

你曾经因为我而展露出的那些表情,会是什么样的呢?

柯洛这样想着,目光就无法从伊兹的脸上移开。

他想象着伊兹像画像里一样的笑蓉,想象着伊兹被自己捉弄的时候生气的表情,想象着伊兹在孤山城堡里跟自己朝夕相处,对自己说话的样子。

虽然他自己也不记得一千年前那一场血月之战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既然自己经过了一千年还能再次苏醒,那么他这漫长的生命说不定也依然可以再次继续下去。

他还有时间,还可以再一次把这个银发少年带进自己的生命里,还可以再一次让这个银发少年的脸上出现那些自己想要见到的表情。

于是,伊兹就静静地坐在桌子旁边,再也没有任何动作,柯洛也静静地坐在桌子旁边,默默地注视着伊兹。两个人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坐了一夜,直到太阳爬出了地平线,清晨的阳光洒进屋子里。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传来了灼热的感觉,柯洛这才注意到,天已经亮了。

昨天来到这里的时候,看见那个金发少年魔法师开门时匆匆忙忙的样子,还有他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慌慌张张跑开的样子,柯洛就已经猜到安里大概一整夜都不会回来了。

但是既然现在天已经亮了,那么那个金发少年魔法师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柯洛虽然有些疑惑,但是想了想在孤山城堡时那个金发少年魔法师还算可靠的样子,也就不再瞎担心了。

也许他找到了地方过夜,只是现在还没有睡醒呢?

柯洛正这么想着的时候,门忽然就被人打开了。

开门的人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撑着膝盖,在门口努力地喘气。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是非常着急地跑过来的。

柯洛看向门口,没有见到那一头像是被阳光亲吻过的金色短发,反而看到正乱翘着的像是热情的火焰一样的红色短发。

而站在门口的人好不容易把气喘匀,抬起头看见屋子里坐着的像是做工精致的人陶瓷偶一样的银发少年和像是绅士一样的紫发吸血鬼的时候,也是愣了一下。

但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说出了那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安里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