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博瑞恩斯,無法城,車輪酒吧。
也不知道是誰最初想到要在這個瀰漫著死亡的地方開這樣一間酒吧。
也許對於其他大陸中那些還在活着的人來說,令他們意識模糊的各種酒類可以讓他們忘記活着的煩惱。而在這裡,這些看似與那些“酒”十分相似的液體,也許可以讓曾經活過的人找到他們活着的時候的感覺。
大概它們也可以讓那些從來不曾體會過“活着”是怎樣感覺的人,學着那些活過的人來感受一下這種他們永遠也無法想象得到的感覺。
在這個沒有晝夜交替的地方,車輪酒吧裡面永遠是熱鬧的。
就好像弗萊克所說的那樣,不需要任何的路標或者指示牌,也不需要特意尋找誰去問路。在無法城裡面,在這個籠罩在陰雲之下的城市裡面,最為明亮的地方就是車輪酒吧。
向著那撒發出看起來十分溫暖的黃色光線的地方走去,路的盡頭就是那一間車輪酒吧。
還沒有推開門,卡諾就已經聽見了從裡面傳出來的嘈雜的聲音。
卡諾看了看其他人,發現柯洛和安里也都是一臉凝重的表情。至於伊茲和維特,則是跟平時沒什麼兩樣。
他手掌用力,推開了車輪酒吧的門。撲面而來的,是一片金色的光。
車輪酒吧裡面有很多的燈火,這些燈火所散發出來的光把酒吧內部映照得彷彿是被塗上了一層蜂蜜一樣,酒吧裡面的所有東西都閃耀着淡淡的金色的光。而這些金色的燈火也通過酒吧的窗戶和門流瀉到外面,在這個被陰雲籠罩,空氣中彷彿都瀰漫著似有若無的霧氣的城市裡面顯得格外的溫暖。
在進入車輪酒吧的一瞬間,卡諾甚至有一種回到了萊茵卡奈特大陸上面的沉眠森林旁邊的那一座無名小城裡面的錯覺。
曾經在那一座小鎮上,自己也見過這樣溫暖的金黃色燈光。
那是在某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晚上,在某個沒什麼名氣的小酒館裡面。
小酒館的客人大多是附近的工人,完成了一天的工作的工人們總會來到這裡吃完飯,再喝上兩杯酒緩解一下一天的疲勞。所以晚上的小酒館是最熱鬧的。
酒館老闆總是會撬開某一個裝滿了酒的深棕色的橡木桶,用裡面那些粗糙卻也足夠美味的酒來餵飽那些來到就酒館裡的人們。從裡面舀出的酒液是澄澈的暗黃色,帶着些穀物發酵過後的酸味。這種適合大口吞咽的便宜酒水是最適合工作過後的工人們用來放鬆身心的飲料。
他會熟練地將暗黃色的酒液從那個看起來已經用了很久的深棕色木桶里舀出來,倒進模樣各不相同的杯子里。那些杯子很快又擺滿了整個托盤,酒館老闆又端着托盤在那些吵嚷着要喝酒的客人們中間來回穿行。
這些散發著各種植物經過發酵和釀造過後所產生的香味被裝在各種不成套的杯子里的,從淡金黃到深棕色各不相同的清透液體,才是這間酒館的靈魂所在。
當然為了填飽工人們的胃,酒館裡也準備了很多不算精細但是卻非常能夠填飽肚子的食物。
食物的香味刺激着每個人的神經,明明是鼻翼間被那味道狠狠地撩撥,但是肚子卻在第一時間做出了回應,咕咕地叫了起來。那是焦香的烤肉味道,還有一些新鮮出爐的麵包所散發出來的烘烤過後的麥麩味道。這些味道連同酒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就組成了屬於這座小鎮里的生活的味道。
明明是自己已經過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日子,但是忽然就在那一個晚上,在那一個瞬間,卡諾覺得自己真真正正地像一個人類了。
自己似乎真的已經被同化成了一個普通的人類,在這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地方每天過着充滿了陽光的日子。
那些被黑夜所掩蓋的秘密,那些延續了千年的仇恨,都是屬於作為狼人的自己的。
而自己如果能夠作為一個人類的話,似乎也不錯。
車輪酒吧裡面的這些燈光,恍惚間又讓他想起了那個瞬間。
這些光很容易讓人留戀,這樣會令人感受到光明和溫暖的錯覺的燈光,會讓人不願意離開,不願意再回到沉悶而陰鬱的外面的世界。
然而這裡跟那一間小酒館又實在是太過不同。
如同它的名字一樣,車輪酒吧裡面的吧台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個巨大的車輪一樣。圓形的酒櫃撐起了酒吧的天花板,在酒櫃裡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瓶子,瓶子的裡面裝着的是顏色各異的酒。
而比那些酒讓人感覺更加印象深刻的,是站在酒櫃前面的酒保。
在來到這裡之前,弗萊克告訴卡諾,車輪酒吧的酒保就是車輪酒吧的老闆。想知道任何事情,都可以去問他。
那個站在吧台後面的身影過於消瘦而修長。他的身上穿着一件如同陰翳的天空一樣的灰色長衣,頭上戴着一頂與他身上的打扮一點也不相稱的尖頂寬檐的帽子。他一直低着頭,似乎並不想讓客人看見他的臉。
卡諾快速地環視了一下四周,發現在車輪酒吧裡面的大部分客人都穿着獵裝。
原來這裡聚集着這麼多賞金獵人嗎?
卡諾默默地咽了一口口水,像是要把自己的名字也跟着一起咽下去,不能在這裡說出來。
在這些賞金獵人裡面,不知道有多少個都是要找‘卡諾’的人。
好在車輪酒吧裡面一直都是非常的熱鬧,雖然這一次進來的客人多了些,但是也並沒有什麼人會多注意他們。
卡諾走在最前面,他的後面跟着的是安里,安里的身邊跟着的是維特。柯洛和伊茲走在最後面,柯洛一直悄悄地留意着車輪酒吧的門口。
如果出現任何問題,柯洛需要確保他們能夠第一時間離開這裡。
卡諾站在了吧台的旁邊,也學着酒吧老闆的樣子稍稍低着頭。頭上的那一頂狩獵帽遮住了他顯眼的紅色短髮,在他刻意低着頭的時候也順便遮住了他的上半張臉。
看着這一次來到自己面前的這幾位新來的客人,老闆轉過身打開了酒櫃。
看見老闆專心地調起了酒,卡諾一事之間插不上話,只能獃獃地看着。
車輪酒吧裡面讓人留戀的不只是那特殊的燈火,作為酒吧,它吸引那些客人的利器自然是它的酒。
車輪酒吧裡面的酒沒有名字,客人們要喝什麼酒,由酒保說了算。
作為無法城裡面唯一的酒吧裡面的老闆兼酒保,在吧台後面忙碌的那個人的手藝也的確足夠優秀。
倒錐形的杯子里盛放着的是由深藍色逐漸過度到淡紫色的液體,杯底沉澱着一點暗紅的血色,那一點血色從杯底向上緩緩擴散。
老闆把這一杯酒推到了站在安里身邊的維特的面前。
維特並沒有伸手去拿那杯酒,依然默默地站在安里的身邊。
老闆也並沒有在意為什麼客人對自己送過去的酒無動於衷這件事,他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下來,繼續為其他人調酒。
被推送到安裡面前的那一杯酒,淡藍色的液體裡面包裹着一枚不知道是什麼的金色的果實。
被推送到柯洛面前的那一杯酒,是由紅色到深紫色再到黑色的過度顏色的液體,在那酒液上面還飄着一片看起來像是玫瑰的花瓣。
被推送到卡諾面前的那一杯酒,是一杯單純的暗紅色液體。
做完了這些,老闆就停下了手,看着他們。
卡諾看見了,那一雙交疊着放在吧台上的手。
不過通過老闆露在外面的手,不難想象他不想讓其他人看見自己的臉的理由。
那一雙為無數客人端上過各種酒的手,只能算得上是在骨骼外面覆蓋了一層灰白色的皮膚。隨着他的動作,每一塊骨頭的形狀都能從那一層灰白色的皮膚下面被清楚地看見。
這真的是屬於人類的手嗎?
卡諾不禁對老闆的身份產生了些許懷疑。
然而柯洛卻注意到,老闆並沒有給伊茲酒。
是因為看穿了伊茲根本不會喝酒嗎?
柯洛伸手拉住了伊茲,把他往自己身邊拉了拉。這種下意識的保護動作,也被吧台後面的老闆全部看在了眼裡。
“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
還是卡諾下定決心先開了口。
“什麼問題?”
老闆的聲音嘶啞而模糊,為了能夠讓人聽清自己說的話,他總是會刻意放慢語速。
“你有沒有見過,寫着奇怪文字的紙?”
“在這個地方,出現什麼奇怪的東西都不奇怪。”
老闆慢慢地回答了這個問題,這回答聽起來像是在敷衍這個客人,但是也的確是事實。
在這個從死亡中誕生的世界裡,沒有什麼東西是應該存在的。但是這個世界存在的這個事實似乎卻又說明了,沒有什麼東西是不應該存在的。既然存在與否的標準都沒有辦法判斷,那麼自然也沒有辦法判斷什麼是“奇怪”什麼是“不奇怪”。
“你有沒有聽說過過……普羅斯特家族?”
很久很久都沒有聽過的名字再次出現了。
那個為了尋求生路而來到這個徘徊於死亡邊緣的世界的家族,那個就算是來到了這裡也依然不能阻止找尋他們的人鋌而走險繼續追到這個死亡之地來尋找他們的家族。
這個因為知曉命運而被註定了命運的家族的姓氏,再次被人提起了。
“來到這裡的人,沒有會說出自己姓氏的人。”
老闆的回答並不是謊言,大部分來到車輪酒吧的人甚至連名字都不會告訴其他人。
甚至,有的人根本連名字都已經沒有了。
老闆給出的答案也在情理之中,卡諾也想不出什麼其他的話來反問老闆。
“那個在這裡跟人賭牌的賞金獵人是誰?”
既然沒能問出前兩個問題的答案,卡諾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問這個一定可以得到答案的問題。
然而聽到這個問題之後,老闆卻聲音很輕地笑出了聲。
“有什麼問題嗎?”
卡諾不知道老闆為什麼聽到這個問題反而會笑,明明這個問題聽起來並不是一個會引人發笑的問題。
“我以為你還會問同樣的問題。”
“同樣的問題?有人問過你同樣的問題嗎?那個人是誰?”
“我不會隨便談論其他客人的事情,但是我可以回答你剛才提出的那個問題。”
卡諾沒有看見,老闆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頭悄悄向維特的方向偏了一點點。
“那個在這裡跟其他人賭牌的賞金獵人是一個有着粉色短髮的少年,他每天都會來這裡,等着去找其他賞金獵人賭牌。”
有着粉色短髮的……少年……
卡諾不需要仔細回想就可以確認,自己不認識有着這種特徵的人。看來那個少年所尋找的“卡諾”,果然並不是自己,只是跟自己同名的人而已。
“謝謝啦。”
問完了想要知道的問題,卡諾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口就喝乾了那看起來並不是很多的酒。
這種看起來花樣很多的酒果然不適合自己,還是鎮子上小酒館裡面那裝在各種不同的杯子裡面的那種可以大口大口喝的酒比較過癮。
這樣想着,他咽下了嘴裡的酒。但是隨即他就感覺到了喉嚨里像是被人點了一把火一樣,從舌尖一路灼燒到心裡。
卡諾捂着嘴,不受控制地使勁咳嗽了起來。然而比起嗓子里那種不受控制地咳嗽的灼熱感更加難受的,是他一顆心像是着了火一樣又熱又痛的感覺。
一杯‘水’被推到了他的眼前。
卡諾來不及道謝也說不出話來,連忙抓起眼前的杯子就把杯子裡面的“水”喝了下去。
那杯“水”彷彿真的澆熄了自己身體里的火焰,那種被烈焰灼燒的感覺漸漸消失了,只剩下沒有消去的熱度殘留在舌尖和心上。
“謝……謝……”
終於能夠說出話來的卡諾用嘶啞的聲音向身邊的人道謝。
然而他這才看清楚,在他身邊站着的人,並不是他以為的安里,也不是柯洛,而是另一個自己沒見過的少年。
那是一個看起來過於嬌小的客人。
粉色的短髮再加上一張圓圓的娃娃臉,讓他看起來像是只有十二三歲左右,甚至感覺他說不定會更加的年輕。但是他所擁有的那一雙紅色的眼眸,裡面沉澱着那種不知道是經歷了多久的時光才會擁有的深沉。
這個有着粉色短髮的男孩穿着一身黑綠色的獵裝,領口別著一枚滿是銅銹的黃銅賞金獵人徽章。
有着粉色短髮的……少年……
在卡諾震驚的目光里,少年的嘴動了動,無聲地對着他說了一句只有他才能看見的話。
——我終於找到你了,卡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