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执弓的手，狩猎未来的箭羽
所谓未来，是波澜不惊的极大概率可能事件。
所谓奇迹，是剩下的极小概率中的流星。
你不知道与他对话这样的奇迹是如何发生的。微茫的可能性如同宇宙中的一粒星辰，在浩瀚的银河中难以定位，更难以捕捉。
难道和轮回的记忆世界接触……是被允许的？你猛然想起曾无数次出现在自己梦境中的神明，现在自己所处的位置，不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观测者”吗？
可惜，你没有那支能够改写命运的笔。你只能被动地接受记忆中无限的温暖，再接受轮回中千篇一律的覆灭。
——但即便如此，依然割舍不下啊。你闭上眼睛，凭感觉探寻他的方向。
***
幽桐执行完任务，从中央庭的大厅中走过。他的步速很慢，似乎一直沉浸在思考中。
“啊，发现幽桐！”明朗的声音传来，正是濑由衣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与其说是走，她足下生风的速度更称得上是冲。“幽桐，今天绝对不会让你逃走，说好和我比试比试，你都拖了三天了！！！”
听着女孩儿一股脑的抱怨，幽桐无奈地笑了笑：“抱歉，今天我还有——”
“报告都交了，你还能有什么事儿？！”濑由衣生气地瞪圆了眼睛，“幽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幽桐有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正打算找理由推脱，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认真地看向濑由衣问：“濑由衣小姐，女孩子一般都喜欢什么东西啊？”
“哈？”
“回答这个问题，我就奉陪。”
濑由衣不可思议地打量着青年。似乎是感受到了对方的真诚，她缓慢地组织起语言：“这个嘛……对不同的人来说不可能一样吧？比如我，就喜欢和高手切磋。”停顿了一会儿，她歪着脑袋看了看幽桐：“你要送人东西，投其所好不就得了。懒得花功夫想的话，烂大街的礼物也有很多啊，但效果就不保证了。哎，我说你笑什么啊？”
“只是觉得你说得很对，谢谢你。”
濑由衣将信将疑地看着青年，对方没有试图开溜的动作，这倒是令她很放心。“喂，我回答完了，现在去哪儿打？”
“港湾区，最靠海的石滩。”幽桐不假思索地敲定了地点，向濑由衣解释说，“我需要一点时间办点私事，你还有任务没完成吧？两小时后我们都差不多可以到达那里。”
“……哼。”濑由衣略微不满地抱怨了一声，她确实刚刚接下任务，而此处也确实不是什么合适的场地，认命地接受了幽桐的提议：“好吧，那就到时候见了。”
***
青年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说是有私事要办，其实只是还需要时间纠结送给女孩儿的礼物。
明天……就是平安夜了。这个从远古时代流传至今的节日早就褪去了宗教的意味，只由人们的愿望和仪式感堆积起来。以往都是母亲陪伴自己不痛不痒地度过这个商业气息浓厚的假期，自己像完成任务一般和母亲交换礼物，窥探母亲眼底的欣喜和不易察觉的失落。如今再没有母亲陪伴，自己却在几年之后追逐起一度打心底里厌恶的仪式感。
——可是那个人，会需要什么呢？
坚强如她，在无数次透支体力和精力时，依然选择对神器使们展露笑颜，一个劲地说着“我没事”；率直如她，会为每一个神器使的幸福而高兴，会为他们的不幸而难过，会为他们遭受的不公据理力争；脆弱如她，日复一日的战斗后，依旧看不得神器使身上的伤痕和血污，看不得迷宫般的都市中尚未被清理的断壁残垣。
幽桐思索着，从高校学园走到中央城区，绕过自己的居所，从繁华的海湾侧城和孤立的旧城区夹道穿行，最终踏上了通往港湾区的林间小道。松柏青葱的颜色并未因寒冬而褪去，和落雪互相映衬着，显得越发生冷。
没有想到答案，也不愿就此放空自己。
——那么自己呢？是否在不断地扮演和从前完全背离的角色中，找到了真正的价值所在？
寒风凛冽，偶尔从针叶上落下的雪掉落在青年的肩头，融化在大衣的毛边之中。他没有在意，只是继续在树林间穿行，直到在前方的地面上瞥见一小块暗影。
是黑魂。
他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睛，悄然伸出左手，召唤出那把巨大的甘狄拔。
***
你再次在这记忆的世界中成功聚焦到幽桐的时候，正巧看见黑魂在他的右前方隐去了身形。你还没来得及出声呼喊，或者说你并不知道如何让他听见你的呼喊，他已经执弓于怀。巨大的弓黑白分明，三根弦从黑色的弓梢中牵引而出，汇聚于白色的弓梢。
往日并肩作战时，你的注意力都在战场之中，这是你第一次这样清楚地观察这把神器。它与青年浑然一体，仿佛是惊涛藏于平湖之下——他神色淡然，却生出不怒自威的气质。
你看见他扬起手，缓缓地拉开弓弦。光的箭羽从他手中抽出，安静地搭在弓把和弦之间。风呼啸着穿过树林，青年修长的身影分毫未动。多年执弓，他的手已经不会再轻微颤动。蜕变成金色的弦隐隐泛着流光，力量在他分明的指节下积蓄。
——他在等待那个瞬间。
于极静中狩猎动的一瞬。
于虚空中撕裂未来的一瞬。
几乎是暗影攒动的同一秒，五道金色的箭羽齐齐铺开，向松林间直射而去！
“斜叶入林”——他惯用的开场招式，你早已了然于心。黑魂发出尖锐的嘶鸣，连隐没的身形都未现出，就已经消逝于箭光之末。可还没来得及放下悬空的心，你就清楚地看见新的一批怪物正在涌来，距离他只有不到百米。
“幽桐，幽桐！能听见吗，幽桐？”你再顾不上琢磨，慌乱地大喊出声。
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你迫切的愿望，跨越时空的通讯奇迹般地被接通。
“……队长？”原本站定不动的青年吃了一惊。
“来不及解释，你听好，三点钟方向一只狂脊，四点钟方向三只聚晶鸟，七点钟方向两只赤骸，十一点钟方向一只鬼哭。赤骸最近，距离你还有不到60，不，50米。”
幽桐没有多问，只是将箭尖指向七点钟方向的天空。箭矢纷飞而去，像烟火的流光一般坠落在预设的舞台。尘烟四散，你根本看不清攻击的情况，他却毫无停顿，接着极光箭雨发出斜叶入林。五支光箭齐射过后，他又连发了四道追击。
“队长，狂脊？”没有喘息的机会，青年的语速变得很快。
“20米。”
他点头，整齐的箭矢向狂脊的方向射出。几乎是狂脊抬头的刹那，他使出飞踢，随即向后腾空，拉开与它之间的距离。狂脊嘶吼出声，将自己四周静默。——是“片叶沾身”，招式如其名，以迅疾和压制见长。
“鬼哭的动作，交给你了。”他低低开口。鬼哭呈雪花状发出的六道攻击波非同寻常，在与狂脊迂回作战的同时，必须避开鬼哭的攻击、尽快将其击倒。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拖沓。可即使如此，他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观察，你想成为他的第二双眼睛。——你必须，精准一些，再精准一些。
“向右后方回避！”
全身的毛孔都在战栗，你绝不能出半点差错。感官在无限地扩大，整个大脑的力量都被调用起来。你看见他回避、挽弓、连射，再度和近身的狂脊拉开距离。
“左后方！”
幽桐熟练地偏转身体的方向。你逐渐感觉到，他遵从你指令发出动作，靠的是身体的本能。换言之，他没有思考动作的合理性，而是完全相信了你的判断。
——即便他明知，你并不擅长这些。
“继续，右后方顺时针30°。”
青年点地跳跃，嘴角的笑容有些恣意张扬。巨大的十字架挂件在他胸前腾起，发出耀眼的、银色的光泽。聚晶鸟已经四窜到他的周身，他没有在意。
不好！来不及再提醒，你瞪大了眼睛。
时间被无限地拉长。已经分不清听觉和视觉孰先孰后。
你似乎听到了怪物濒死时的吼叫。
你似乎看到了狂脊被鬼哭的攻击波击中，而漫天的箭雨再一次落在了鬼哭的周身。烟尘褪去，鬼哭的身形也消散了。站在它们对面的青年没有动，后背被拉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脸上则出现了一道溢出红色血迹的细痕。
“幽桐！！”你惊呼出声。
“不要紧，只是大衣破了。”青年依旧云淡风轻，“聚晶鸟只是窜得快，攻击力很一般，我能对付。”
他和怪物的动作都太快，你应接不暇。聚晶鸟风一般地与他擦身而过，光箭呼啸着紧追其后。
“今天幸好有你在，不然我会很吃力。” 似乎还有余裕，幽桐一边追击，一边开口。
没有看到新的怪物增援，你稍微放下心来：“不，我似乎很久没有指挥过战斗了，是我拖累了你。”
一只聚晶鸟倒地，碎裂的结晶撒了一地。
“……很久？多久算很久？”青年略加思索，轻笑出声：“我倒是觉得比晏华的支援更耐心，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定可以替代他工作哦。”
你知道他不过是在安慰你。以晏华的判断力和计算力，若是由他坐镇指挥，幽桐必能毫发无伤吧。你看见第二只聚晶鸟在他的远方褪去了身形，第三只却尖叫着冲他飞来。
“当心！”
几乎是你喊叫的同时，晶花爆裂在他的身前。金色的火花四散而落，竟生出几分奇异而又凄美的感觉。青年拍掉衣服上的晶体碎片，向你扬了扬手以示平安。他黑色的手套被划破了，数道破口处隐隐透出殷红的血迹。
他受伤了。
你的呼吸随之一滞。多少次战斗，纤瘦却强大的青年总是挡在你的前方。或许是他隐藏得太好，或许是你迟钝到天真，你从没有看到过他狼狈的样子。他总是优雅地展露笑颜，这次也不例外。
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让你想要来到他身旁。
你伸出手，试图去轻抚他的伤口。
——却真的触碰到了什么。
是温暖的脸颊。是刺骨的风。是冰凉的雪。是鲜活的他。
怎么回事。怎么可能。
触觉先于思维反应过来，驼色的大衣已经裹上了你的周身。他的双手按在你的肩头，又转而帮你系好衣扣。
“女孩子家，可不能着凉。”
是了，你还穿着初秋的装束。奇迹总是来去匆忙，你根本没有准备好的姿态和台词。
“你不问是怎么回事吗？”是自己呆板的声音，他对凭空出现这样诡异的事情究竟作何感想，你不敢妄自想象，甚至都忘记收回自己覆在他双颊之上的手。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他覆上你的手，你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你就是你。对我来说，这便足够了。”
你猛地抬头，望进他的眼睛。
他没有躲避你的目光，用额头轻轻抵上你的额头。“我有事想要请教，队长。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太过接近的距离，本该令你感到害羞和无措。可你也不知怎么的，眼眶里忽然有了湿意。你急忙调整起自己的呼吸：“有。我想要你平安，想要你不再受伤、不再逞强。”
青年脸上的笑容变得越发暧昧，六分温柔，三分无奈，剩下一分该是欣喜。他呼出一口气，白色的水汽在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结晶，又迅速不见。
“明天傍晚4点，来中央城区的城市公园，我在那里等你。”
“……好。”
你答应之后，隐约看见青年脸上泛起的丝丝红晕。他正要开口向你说些什么，你的身形却也渐渐化作光点消散起来。
“本来还想解释一下得赶去和濑由衣比试的事情呢。”幽桐伸手捡起从你身上掉落的大衣，抱在怀中。“无论你会不会来，我都会在那里等你。”
他的大衣上，还有你的温度。
你无心去看他和濑由衣约定的比试结果，满心里只想着赴他的邀约。输赢并不重要，因为即使不是亲眼所见，你也知道他的箭羽定会穿过层层噩梦，带来春光乍破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