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郊外的树林，四周的几片树叶上闪烁着火星的微光，被一只手捏住熄灭，冒起一阵黑烟。
李喘息着，放下捏灭火星的手。
他后背上横七竖八遍布着数道血流不止的伤痕，肩膀上还插着一支箭矢，这些是刚刚逃走时，那些骑士赐给他的。
身边不见火焰恶魔的踪影，它在逃离追杀后就化作一团火焰钻进了李的身体。
黑色气息再次升起，那个女人出现在眼前。
“阁下，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李的头上也有一些血迹。他微睁着双眼，透过淌下的血珠看向她。
“毁掉炼狱的，不是我。”
“哦？所以阁下不打算接着逃吗。”
“没有必要。”
“如果不逃的话，又去做什么呢？”
“……它，让我活着。”
“就是创造我们的‘它’吗。”
“没错。”
女人轻笑一声：“还是和在炼狱时一样呢，阁下。就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李盯着她，目光中是一片冷漠，“不。也许以前我渴望死亡，可我现在渴望活着。”
“即使是回到炼狱吗？”
“即使是回到炼狱。”
女人沉默了半响，突然笑了起来。
“呵呵呵~~阁下……不知道为什么，妾身觉得……非常高兴。就像是遇到非常非常有趣的事情。”
“…………”
“阁下，你不问我为什么高兴吗”
“我没有兴趣。”
“兴趣？……对了，就是兴趣。阁下，你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正常的情绪。你似乎没有一丝对于未来的担忧，面对以前那些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恐惧也无动于衷，甚至对他们不再痛恨。接下来，已经失去人的感情的你会做出什么事情呢？妾身好愉快，阁下。妾身真的好愉快，哈哈哈哈哈哈……不过，阁下似乎要有麻烦了。那妾身就先告退啦~妾身很期待阁下会做出什么事情哟。”
她的身形渐渐在笑声中消融，回到了李的体内。
李回身望去，远处的天边有火光接近，如雷的蹄声正轰鸣着赶来。
如果他们发现了血迹并且循迹而来，那么他的命运就会面临终结。
背上的伤口已经结疤了，这么快的痊愈速度也许是灵魂分裂带来的效果。
“该走了。”
夜色中，远方的地平线隐隐闪耀着一座人类都城的灯光……
……
……
曾有一个传说。
绿都格兰林从前是一片荒漠。生活在这里的万物每天都在为彼此的生存争夺食物和水源，流下的血液将这片荒漠染成了鲜红色。狰狞的白骨，飞扬的肉沫，和凶猛的风沙永远是这片大地的主旋律。
有一天，随着云层的拨开，一道金光闪逝，女神降临于此。她看到自己的孩子们红着眼彼此残杀，于心不忍，唤醒了这片荒漠的生机。
当那些幼小的树苗从土地中顽强地钻出，生命，开始绽放更为璀璨的光芒。
数量众多的人类在森林中建起了城市，而森林中的大部分树木得到了保留。那些高耸的建筑物被森林环绕之中拔地而起，站在最高的圣玛尔大教堂顶端，会看到密密麻麻的房屋与森林融为一体，除了被人类开辟出的大道，林中小径成了天然的小巷，它们纵横交错，像血管一样连接着整座城市。
走在街上，你可以在树与树之间看到房屋露出的门窗，每家每户的屋中都有那么一两棵大树的根部，被主人细心灌溉。总有一些小动物会顺着树枝窜进屋中，接受人类赠与它们的食物和温暖的小窝，就像当初女神赠与他们一片栖息之地。这里的人类与自然之间从此有了一种微妙的关系。
即使是到了冬季，那些原本生机盎然的叶子接连凋零，也无法阻挡这座城市生命的跃动。
远远地在城市之外，也能听到从里面隐隐约约传出的欢快音乐。
进入格兰林。你会发现每棵树，每条枝头都被人们挂上了颜色缤纷的彩带和在夜中璀璨发光的明灯，来自人类的礼物让这些原本光秃秃的树枝拥有了另一种生命。
尽管距离冬夜祭还有一个星期，但格兰林的大街小巷早已张灯结彩。香浓的麦香、令人沉醉的果酒香气荡漾在格兰林的大街小巷。铺着一层积雪的街上人头攒动，商贩小摊络绎不绝地卖力吆喝，稚嫩的孩童围着吟游诗人聆听令人向往的童话与史诗，街边远道而来的艺人在赞叹与掌声中表演着自己的绝活，刚刚落脚的旅者一扫旅途的疲惫在酒馆畅饮，与当地的人吹嘘自己的所见所闻，或嘲弄或惊叹的叫声与碰杯的声音交融在一起，就算是冬天的冷风也无法阻挡每个人脸上散发出的轻松和热情。
“柠檬——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
“雷米欧舅舅，您回来了！”
声音来自一家位于格兰林第七大街的酒馆。这家酒馆的主人似乎并没有很细心地经营，门口的那块老旧的木制招牌早已经布满了裂痕，上面甚至有一些动物搭建的小窝，铺着的一层积雪也没有及时清扫。
但这丝毫影响不了这家酒馆的热闹程度，尤其是在冬夜祭的这些日子，即使是从门口路过，也能听到厚重的玻璃门后传出的能掀起屋顶的吵闹声和音乐声。年轻的侍者们不断地在圆桌间穿梭，有时会因为太过拥挤而洒出一些液体，引起客人的喊叫，焦急地道着歉，随后又急忙地跑进厨房端出另一道菜。那位老板和酒保一起站在吧台之后，一杯又一杯地将烈酒摆在台上，豪爽的客人端起便与旁人碰杯饮尽。
在酒馆的角落，火炉旁吟游诗人敲打着乐器，而那一大一小两个人，便在动听欢跃的旋律旁相认。
“好你个小丫头，这么多年没见，我还记得你那时候把邻居的顽皮小子暴打了一顿，现在都长成个大美人了。哈哈哈哈哈哈！”
叫做柠檬的少女握着扫把，红着脸，说：“您说什么呢，舅舅！”
“哦？原来小柠檬当初还这么烈，没看出来呀！哈哈哈！”一旁有人起哄，发出洪亮的笑声。
柠檬眼一瞪：“列克昂，你的帐还清了吗？我听说你最近做生意可挣了不少钱！”
那人笑声一止，立刻缩了下脑袋，嘿嘿一笑：“哎呀，开个玩笑嘛。谁不知道咱们的小柠檬是远近闻名的温柔可人的大美女？你们谁有意见？有意见的出来~我列克昂让他瞧瞧‘南方凶兽’的厉害~！”
旁边立刻传来嘲笑声，列克昂眼一瞪，举着酒杯就走过去，看来是想跟对方拼拼酒量，用烈酒把对方打得满地找牙。
柠檬带着微笑看着酒馆内热闹的一片，突然想起了什么，指向吧台，对着雷米欧说：“雷米欧舅舅，我爸爸在那里，你肯定想跟他聊聊吧？”
“好，好。这么多年不见，我估计你父亲的酒量已经不如我了，哈哈哈哈！还有你这个小丫头，晚上的时候也得跟我们来两杯！”
“我怎么能跟你们两个大男人比呢！好了，你快去吧！我爸爸已经看到你了，我还要出去清扫门口的积雪呢。爸爸太懒了，我放假回来后发现他真的是一点卫生都不做，屋子里都乱成什么样了……”
“好了好了小丫头，我这就过去。你可真是跟你母亲一个样子，爱唠叨！”
躲开柠檬踹来的脚，雷米欧带着笑声走向那边的吧台，跟柠檬的父亲拥抱在一起，甚至还随手举起了一个杯子。
推开厚重的大门，涌进来的寒冷立刻从柠檬的衣领钻了进去。她紧了紧衣服，走出酒馆，关上大门将喧哗声隔开，才开始用手里的扫把清扫门口的积雪。
扫把划过地面，沙沙的声音和欢声笑语融为了一体。行人们来往不绝，偶尔会有几个小孩子嬉笑打闹着路过，在这其中，金发的少女细心地清扫，街上欢愉的气氛似乎也影响到了她，脸上渐渐出现了一个恬静的微笑。
当她把最后一块积雪堆到一侧，一滴在阳光下闪烁晶莹之光的汗从脸庞滴下，她随手一擦，呼出一口气，握着扫把抬起头看向街头。
真是平静啊。
心底氤氲着一层淡淡的幸福感，发出了一声感叹。
她的视线，无意识地转到另一边。
人们脸上的笑容，温暖着冬天的寒冷。
然而……
在这温暖之中，黑暗，出现了……
他在洋溢着笑容的路人中的出现，就像把柠檬从火炉旁拉入了一座冰窟，寒冷从灵魂的最深处扬起，并迅速侵蚀她的整个人。
“…………他，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的年纪并不大，相貌被又长又乱的头发遮住，身上的衣服又破又旧，似乎是从哪个垃圾桶掏出来的，从破开的洞口里隐隐约约能看到密布的伤疤。没有穿鞋，就连他的脚上也能看到十分深的疤痕，上面还有钝器锤击过的痕迹，但没有变形。就是这么一双赤.裸的脚，却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地走在冰雪上，和其他行人一样。
除了这些，柠檬还看到了他那对冰冷到令人颤抖的眼睛。
没有丝毫生气，与这座城市，与所有人格格不入。
从他对面走来的路人原本与旁人在说笑，但在看到他时却脸色一变，带着些许的慌张推着旁人绕路而行。然后怀疑地瞟着他的背影，向身边的人道出自己的疑问——
“这个人看起来好危险。昨天炼狱那边远远地就能看到火光冲天——可别是从那里面逃出来的。我听说那里面关的可都是最穷凶恶极的犯人。”
“真的吗？他看起来很年轻，估计是从哪个地方流浪过来的冒险者吧。冒险者的工作都很危险，我听说城西就有个小子，参加冒险者没多久。整个队伍的人都死光了，就他活着。回来以后好像得了什么战场后遗症，跟个神经病似的，见谁瞪谁，好像恨不得掐死对方……”
似乎是注意到了柠檬的目光，那个人脚步一顿，回身望来。
那一刻，灵魂在战栗。
啪。
扫把掉在了地上，柠檬身体一软，瘫坐在地。
她开始了颤抖，张开口似乎想要尖叫，但在那条视线的注视当中，她无法做出任何举动，能做的只有无助的颤抖。
…………深渊。
少女的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行人攒动的大街，两个人仿佛定格一般。
但并没有持续多久，时间再次向前涌动，他的目光收回，而少女体会到的恐惧和冰冷也渐渐在衣物包裹所带来的温暖驱散。
她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恐惧”。令人窒息，令人绝望。
缓缓抄起扫把，她站了起来，脸上犹见残余惊恐。
她望向格兰林最高的建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圣玛尔大教堂。
一种没由来的担忧升上心头。
这个冬夜祭，会顺利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