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特大道是一条弥漫着白色煤烟蒸汽,车马轱辘声不曾停歇的繁华街道。日不落帝国正因为新时代的到来而焕发新的活力,这条位于首都里的大道正是帝国日渐繁荣的证明。
在“工业”这个词成为某所大学的名字以后,在锅炉工和商人贵族以外,这条街道上又多出了许多学士来。
受帝国资助,又被许多大商人垂涎,为了使新时代的技术成为看得见摸得着的财富,培养能掌握并改造蒸汽机械技术的人才,便是这所学校的工作了。
简.让.哈曼德。就是一名从蒸汽作坊中被推荐入学,到此进行研学的学生。虽然是被推荐入学,但论起家世和学业,都是乏善可陈。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所有就读于工业大学的人几乎都没有不认识他的。
因为他在广为流传的谣言中,在一年半以前,成了某位显赫“贵妇”的“情夫”。
本人自然是矢口否认,但他也没有解释每到周六晚上就会停在校门口,那架纹章繁复华贵的马车,到底把他载去了哪里。
学校里不乏有精于纹章学的贵族子弟,但是他们私下议论时看向马车的目光也都讳莫如深。
马车上的纹章代表了贵族的地位,是贵族尊严的化身,对此帝国的法律都有严格规定,无人敢轻易触犯越级使用。由此,平民们虽然无法悉知马车上的纹章代表哪个家族,但也能知其尊贵,不敢轻言。
在雪夜的周五晚上,镶金桦木的马车依旧停在工业大学的门口,放学的学生从车马两侧分流离开,也有不少奇怪的目光自两侧投来。
对此,驾车的老汉文不禁把平底帽拉低掩饰自己的尴尬,他知道别人是用怎样的目光在看自己和自己的主人。
“偷情的贵妇和他的马夫”
哦,天呐,没人敢当着他面这么说,但谁不是这么想的呢。
女主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一定要这样招摇么,随即车夫又摇头,以女主人的地位若还要鬼鬼祟祟,就太没面子了。
贵族以面子为生命,不是说为了面子可以不要命,而是不给他面子他就敢要了别人的命。
所以老汉文打消了响主人进言的想法,身为三代管家,就算刀山火海他也得跟着跳,何况是些异样的眼光呢。
“汉文,哈曼德来了么。”
被帘布盖上的车马中传来女主人的询问,汉文低声回答。
“还没有,我的大人。”
“好慢啊。”
女主人的声音中带上了气恼,对此汉文哭笑不得,礼仪课后不久女主人就命他驾车过来,比工业大学下课早了足足一小时。
“是的,待会我一定替您教训那小子,替您出出气。”
老汉文一甩马鞭,发出清亮的声响,此时说这话却是打趣。
马车里的声音一下子响起来。
“不用了……哼,其实,也没那么生气。不必如此。”
听到女主人这样的回答,老汉文嘿嘿一笑,却是没再言语。
不多时,要等的人终于来到了马车前,其摘帽致礼。
“汉文先生,晚上好。”
“晚上好,哈曼德先生。”
互相问候之后,马车内女声再度想起。
“你忘掉我了么,哈曼德。”
“不敢,尊贵的小姐,晚上好。我有荣幸与您共乘马车么。”
虽然出身,地位并不显赫,不过哈德曼显然是主动或者被动研习了礼仪的课程,外人看来赏心悦目,对当事人来说也只是走走流程罢了。
“看在你殷切请求的份上,便应允你好了。”
女子声音中透出一股高兴意味来,却被隐藏在平静有力的语气之下,无人察觉。
哈曼德道谢,然后就便上了马车。老汉文一言不发,甩了马鞭,马车就慢悠悠行驶起来了。
车内的空间并不狭小,中间天花板上挂着一盏玻璃罩油灯,一男一女相对而坐。
“上次留给你的信,你有按照约定从头到尾看完了么。”
“是的,苏黎世小姐,我把信带在身上,并且已经看过里面的内容了。”
哈曼德从上衣口袋中一探,把信摸了出来,向苏黎世证明自己确实没有忘记重要的事情。
两人沉默了一段时间。
“我很担心你会提前离开,特别是把信交给你之后。今天,你和往常一样到来,对此我十分感谢……你的信任以及其他。”
“的确,信里的内容让人十分地费解,就算是我这样沉迷几何和雪莱的书呆子有时候都难免生出非分之想,但是一想到写信的人是您,我便全都相信了。”
“……哈曼德,对你而言我是特别的吗。”
昏黄灯光下也不减丝毫美丽的苏黎世眨了眨眼,看上去十分诱人。
哈曼德苦笑,他的话语就像轱辘车轮声一样,坦然平静。
“对任何人来说,你都是最特别的那一个,苏黎世小姐。”
马车内传出女人愉快的笑声,马车沉默行进,正如昨日重现。
日日依然。
目的地终于到了,是苏黎世家的的二层別屋,最近几年新修的建筑,庭园还有家具都是崭新的。
哈曼德先下了车,然后把手递给了苏黎世,自然她没有拒绝,也递过手去,重合一瞬,下车后便分开。
汉文此时早已下了车,有人过来接住车架赶往别处,他要陪着进屋内服侍。
“大人,我先去安排下人收拾和准备点心,请您和哈曼德先生在庭院稍息。”
“有劳了,你去吧,汉文。”
于是两人移步走向了庭院之中。
“虽然这样不合礼仪,但我并不愿和你绕圈子,哈曼德先生,我有问题想要问你。”
走在园丁精心打理布置的温室园林中,苏黎世淡淡开口。
“我好像没有拒绝的道理。”
哈曼德极力不去注意其中的内容,把目光放在周围的花草上面。
“你要拒绝我么,哈曼德。这样会让女士伤心的行为可是绅士所为?”
哈曼德没好气反驳。
“小姐,我还不是贵族,等到毕业那天才会被授予最低等的爵位,别拿那一套来戏弄我。”
“呵呵,早晚都是,你不如早点习惯。还是说,你讨厌我这样做?”
“不敢,我的大人。”
哈曼德已经气得不想说话。
苏黎世又是笑过一阵,笑意便收敛了,对有些生气的哈曼德致歉。
“对不起,我拿你当朋友,才开这样的玩笑。请不要放在心上。”
见她反省,哈曼德也没有追究的意思,接受了她的致歉。
“不必道歉,是我不对。既然接受这份友谊,便要明白忍受朋友的坏脾气也是理所应当。”
苏黎世的眼睛眯起来,不怀好意打量起哈曼德,他也只好硬着头皮正视那审视的目光。
早知道如此小心眼,便是不说的好!
哈曼德在心里大叫。
“大人,屋内已经收拾完毕,随时可以使用。”
此时过来解围的是老汉文,已经换上一身管家装束的老人看上去严谨认真。
两人间僵硬的气氛瞬间瓦解,苏黎世还有些不满。
“我想问的事情还没来得及问呢。”
“去屋内谈也是一样的,我们过去吧。”
哈曼德说道。
苏黎世不满之下也只得点头应允,在庭院谈事情本来就不合适,去内屋也是应当的。
很快,两人在桌子两边坐下,桌子上点心不多,但无不精致可口,红茶还冒着氤氲热气,也让人胃口大开。
驱走了侍应的仆人,就着桌上的红茶点心,二人再度开始了谈话。
“我让你觉得疲惫了么,哈曼德。你似乎不愿意跟我交谈。”
“并不是这样的,小姐。如果你愿意更有耐心一些,而不是要求我尽快给出答复,我们将有一段愉快的谈话。”
“耐心……想不到居然要让你来提醒我,确实,这样很不礼貌。我向你道歉,并保证不强逼你说出答案。”
“知情达理是淑女的美德,您兼具美貌与德行,我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称赞您了。”
“你对其他人也是这么说的么,哈曼德。”
“至少跟您说的时候,我保证那是真心的。”
“你真是让人讨厌不起来,但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苏黎世闭上了眼睛。
她不是不知道将马车拦在工业大学门口会影响到家族声誉,可她还是做了,但她毕竟没有想过让眼前之人成为她的“情夫”,那绝非她的本意。
不能再拖延了,虽然她告诉自己,要有耐心。
她睁开双眼。
“也许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哈曼德。”
“我不知道的还很多,不过您希望的话,我保证会了解清楚。”
“不用,我告诉你吧,亲爱的哈曼德。”
苏黎世走到橱窗柜台前,拿出典藏的红酒和高脚玻璃杯。
哈曼德赶紧站起来,他可不能坐着等淑女给他倒酒,虽然有些奇怪,但出于一贯的信任他还是倒满了两杯红酒。
红酒杯在苏黎世手里摇晃着,随后被一饮而尽,她的脸上浮现两片酡红。
“威尔士家打算和苏黎世家联姻,对象是那边的次子,虽然不会继承家族,但是很得现任族长喜爱。”
哈曼德一边听着,一边饮下红酒。嘴里只有涩味,完全品尝不到甘美。
“所以呢。”
一开口,声音居然有些哑,自己都吓一跳。
“你就什么都不想说吗,哈曼德。”
苏黎世的眼睛发着亮,在灯火下像两颗漂亮的宝石一样,哈曼德却忍住不敢去看。
“我最好的朋友就要结婚了,但我完全不想道贺……相反,我很难过。”
哈曼德闷声说完,就要去拿酒。
苏黎世拦住他,自己替他倒酒。
“这一句想必是不曾对别人说过的,你可真不是一个称职的朋友……不过,真高兴你能对我这么说。”
哈曼德闭上眼睛,叹气。
“说了又能怎么样,倒不如不说。”
他整个人颓唐起来,又有些烦躁不安。
苏黎世将两手按在他的肩膀,附在他的耳边。
“你可以带走我。”
心跳不已,又如释重负。
她真的很没有耐心,但谁又能指责她呢,上帝让亚当有了夏娃,为什么不让苏黎世拥有哈曼德。
沉默良久。
“苏,为什么是我?”
“哈曼德,你难道希望我选择别人?”
“但我不愿相信……”
苏黎世惊讶起身,后退两步。
“我难道会欺骗你吗?”
“不会……但即使这样。感觉总是在欺骗我们,建立在那之上的感情,我无法相信。”
苏黎世的眼神黯然了,她背对哈曼德,走到一副壁画之下。
那是一朵白嫩的花朵,开在灰色的原野之上。
“我生来是一颗没有归宿的种子。”
哈曼德也站立起身,唱和道。
“我带你走过山丘,航行出海。为在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之地与家人重逢。”
苏黎世接道。
“谎言是残酷的爱,但也让我有了爱人的愿望。”
“我必以生命守护,更以鲜血灌溉。”
“没有你,便没有我,为何问我为何而爱。”
苏黎世转身,哈曼德欲上前,但是又定定站住,没有靠近。
叹气,还是叹气。
“我是身份低微的平民,即便授爵也没有高攀苏黎世家的想法。”
苏黎世靠近一步。
“我不在意脱离苏黎世家的身份,本来就是被收养的。”
她说的是实话,苏黎世公爵并无子女,她是数年前被收养到苏黎世家的。
“我将来还要继续研究几何和雪莱,虽然不喜欢也会替贵族老爷工作,日子必定琐碎无趣。”
苏黎世摇摇头。
“老头手里庄园无数,要一处来就是了。工作可以不必去做,受人气难道是好玩的事情。家务生计我们可以自己忙活,你不愿意么?”
哈曼德继续。
“我有家庭,事业,朋友,如果要放弃这一切让我奔赴未知……我难以想象。”
“没有什么是困难的,我是说,我们一起。”
苏黎世的话语不如之前坚定了。
“其余的话大多伤人,我就不再说了,信我留下,以后……”
“也许没有机会再见了。”
哈曼德就这样走了。
苏黎世走过去,把信拆开。
里面果然有他的答复。
“我并不想对你说对不起,因为使我困扰的不是出于我,而是你。”
“但我仍然愿意道歉,因为是你。”
“你说的童话,这样称呼也许你会生气,但除了童话什么也不能提醒我。”
“我无法相信你是里面的那朵花,也无法相信我是里面那个男人。”
“更加不要说,因为这样的理由,你邀我离开当下的所有。”
“若你提出一见钟情,要让我做情夫我倒更能接受哩。虽然大抵会拒绝。”
“但我也同样无法解释那种熟悉和亲近的欲望来源于何处,似乎只能采信于你的说法。”
“所以我并不是无法相信你,而决意离开的。”
“但我既然已经不是一无所有,又怎敢放弃一切。”
“我终于明白的是,恐怕无人能予你想要的爱情,我也没有自信。”
“但我也不能说我不爱你,因为我没有自信。”
“过去的已经过去,但愿花朵,但愿你的美丽,永不随风凋零。”
许多天后,苏黎世家宣布收养的独女病逝,并举行了浩大葬礼,许多贵族皆来参加,威尔士家也派人参加并表示遗憾未能联姻。
哈曼德独自走上了靠海的山坡,老汉文没有在葬礼上忙活,而是站在了这里的一块墓碑前。
上面写着:莉,薇,苏黎世。
哈曼德摘下了帽子,低声询问。
“她不在这里面,是吗?”
老汉文没有回头。
“小姐最后一次出门就是来这里,说是想要看一看海。之后人就不见了。”
然后,老人转身,目光凛然。
“我不关心你和小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对于她的失踪,你有什么要说的?”
哈曼德没有看他,他将祭奠的鲜花束放在墓碑的前面。
“我相信她只是明白了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并且勇敢去追求了自己想要过的日子。”
“至于我,只是被丢下的人罢了。”
“我羡慕并且祝福她,真心的。”
苏黎世怎么可能接受家族的安排,又怎么可能迁就平民男子低微的贵族梦。不一样的人自然有不一样的活法,她只是下定决心“消失”在众人眼前罢了。
又或者,她回到那个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的地方,开成一朵安静美丽的花。
这些都是哈曼德自己的想法。
老汉文侧目瞅了哈曼德两眼,便负手离开,嘴里嘀咕着。
“老啦,老啦。”
哈曼德站立许久,也转身离开,留下的只有起伏不停,拍击山崖的海浪,与那座小小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