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炫童学长,我害怕……”

“不要怕,小甜。第一次都这样,慢慢就习惯了。”

“嗯,可我还是害怕……你慢一点……”

“再忍一忍,很快就结束了。抱紧我,要冲刺了!”

炫童说完便猛然开始了加速,警车呼啸着沿着崎岖的山间小路俯冲而下。翻过这座山坡,便是李家村了。

下车之后,扶着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树,小甜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还没从刚才山路的颠簸中缓过劲来。她理了理自己散乱的头发,表达着自己的不满:“炫童学长,这路也太难走了吧!说好的会派辆警车呢?”

“这不就是警车?”炫童面无表情地踢下脚撑,把车停靠在树下,掏出大铁链子牢牢锁好,“哦,你以为会坐四个轮子的那种?”

“早没啦,公车改革全上交了。全所就一辆车轮流用,所长出警也未必有机会坐。”炫童再次确认了一下自行车已经锁的牢靠。这可是派出所里的宝贵财产。

小甜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抱怨。她紧跟着炫童的脚步,走进了这个小小的村子。

方小甜,24岁,不是学生。警校毕业之后却没能通过统考,家里蹲了一年,终于勉强考取了镇上派出所里的编制。“在那里要深入基层,联系群众,磨练意志,埋头苦干,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争取早日调回到A市。”临行之前,方正义反复地叮嘱着女儿。

上任仅仅一周,方小甜就接到了报案:辖区内的李家村,有一位名叫李小染的年轻女子在水井里淹死了。于是,和早自己三年入职的同校毕业的学长炫童一起,方小甜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出警。

而在炫童和方小甜来到李家村之前,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已经驶进了村子,直奔向村长家里的小院。

“哎呦!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郑老板亲自到访,不知有何贵干?”在屋里听到了汽车的鸣笛,村长已经满面堆笑着拄着拐杖迎了出来。

郑奇指了指刚从后备箱中卸下来的货,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了烟:“也没啥事,言总托我给老人家再送点矿泉水来。这“真的甜”牌矿泉水,可是A市里都买不到的稀罕货。”

谢绝了郑奇递过来的一支烟,村长依然满脸堆笑:“真是太客气了!这段时间送来这么多的好水,我这屋子都快装不下了。来来先进屋坐坐喝口茶?郑总大驾光临,应该还有别的事情吧?”

“不了,就在这说吧。”郑奇自己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村长赶忙凑近帮他点上。郑奇轻轻地吐出一串串烟圈:“厂子扩建用地的事情已经拖得太久了!听说那个倔脾气的钉子户今天早上,死了?”

“是有这么回事,您的消息还真灵通!”六月午后的骄阳似乎有些炙热,村长不得不掏出毛巾擦了擦头上冒出的汗珠,“这都是命啊!老天爷让她走,谁也拦不住。征地的事您放心,我会尽快办好的。还好那个李小染的弟弟李泰,是个明白人。”

“您这样的大老板看中了咱这李家村,投资办厂,是全村人的福分。这里的家家户户,很多人都在造纸厂里打工,我们可全仰仗这厂子哩。您的事就是我的事,一定给办好!”

郑奇上下打量了一下村长,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知道就好。听说你家公子在镇上当官?等这些事办完了,你不如也搬过去享享清福吧。”

“哎呦,别提那混小子了!”村长摆了摆手,一说到儿子他便气不打一处来,“人模狗样地套着身警服,就以为自己是个人物,还不是个跑腿打杂的?每次回来村子,也不到家里看看。指望不上喽,我还得多干几年,把和老伴的棺材本儿都攒出来。”

“你也是不容易。”郑奇咧嘴一笑,猛吸了一口,随手把烟蒂丢在地上踩灭,“那我先回去了。这就是个意外,也不是啥大事,就交给你们自己处理了,可要弄的干干净净。我们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可不想惹上什么麻烦。”

出事的水井位于村子的一角,自从村里通了自来水之后基本弃置不用。这里很容易找到,因为周围早已围满了好奇的村民。“都让一让,警察!”炫童掏出警官证在前面开路,村民们老老实实闪开了一条道。

尸体还停放在水井旁边,上面盖有白布。周围残留着湿嗒嗒的水渍,应该是刚打捞上来没多久。一位年轻的卷发男子抱着头,默不作声地蹲在一旁,脸色煞白。

炫童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你来检查一下。”

方小甜有些诧异:“让……我来吗?”

“这可是难得的实践机会,不展现一下你从推理小说中学到的本事吗?”

“我可是和你一样从正规警校毕业的专业人士!”方小甜脸蛋一红,不服输地鼓起勇气走上前。她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揭开了裹尸布。

看到真实的尸体的一刹那,强烈的呕吐感喷涌而出,方小甜赶忙捂住了嘴巴。

“被害人女性,20岁左右。死亡时间为6-8小时之前,与报案时所述吻合。尸体体表皮肤湿冷黏稠,颜色苍白,口鼻附近布满蕈状泡沫,胸腔内有积水,无其他明显外伤,系溺水后窒息而死。”说完验尸结论之后,方小甜还是没有忍住,趴在一旁剧烈地呕吐起来。

方小甜检查尸体的同时,炫童也仔细观察了这口老井。坚硬的青石磊成的井口高一米有余,已经爬满了青苔,边缘甚是湿滑。附近的地面平整,也没有搏斗的痕迹。炫童趴在井口,探头向着里面望去。黑洞洞的水面早已归于平静,却有着凝视深渊一般的无限恐惧,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会被这口幽暗的深井吞噬。炫童打了一个冷颤,赶紧把头缩了回来。

“那么当时身处案发现场的人,就是你吗?”炫童转头看向了蹲在一旁的男子。

“是的,我是她的弟弟李泰。”李泰用力挠了挠自己的卷发,垂下了双手,眼神中依然失魂落魄,“姐姐一直都说,自来水里有股怪味不能喝,每天我们都要来这里打水。今天天刚亮的时候,我们和往常一样来到井边。结果在我低头拿桶的时候,听到‘扑通——’一声。回过神来,姐姐她就……我赶忙呼救,等到大伙赶到,费了好大劲才捞上来,但是已经……”李泰再次捂起了脸,失声地痛哭着。

“我的姐姐眼睛不大好,看不清楚。”李泰又补充道。

听完这番讲述,已经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的方小甜,昂首挺胸义正言辞地大声说道:“没有其他目击证人了吗?那么,李泰,你就是最大的嫌——”

“好了,案情已经很清楚了。”炫童伸手示意,打断了小甜的发言,“死者李小染,因天色昏暗、视力不佳,不慎落水溺亡。这是一起不幸的意外事故,不予立案。李泰先生,作为目击者同时也是死者的亲属,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等处理完后事,再来所里拿详细的调查报告吧?”

“散了散了。没意思。”围观的村民感觉到没什么看头,已经纷纷离去。

“等等,就这么结案了?”方小甜的眼睛大睁着,对炫童的结论提出了异议。。

“怎么?方侦探有何高见?现实可不是推理小说,这件案子并没有什么疑点。”

“我……我要自己去调查一下!”方小甜涨红了脸,气鼓鼓地转身走开。

“好吧,随便你。一小时后,我们在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下汇合,迟到了就把你丢下。”炫童看了看手表,对着方小甜的背影说道。

征得了炫童同意,李泰把小染的尸体拖回了家。按照村里的习俗,必须办一场隆重的丧事,眼下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准备。

李泰呆呆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家中,拼命抓挠着自己的头发。一份征地知情同意书,还静静地随意摆放在桌子上。

“自从建起了造纸厂,自来水就被污染了,可不能喝了。就是这井水,也不知道能坚持到哪一天。姐姐虽然看不见,心里可亮堂着呢。不像有的人,虽然眼睛没毛病,良心却已经瞎了。”冥冥之中,李泰的耳畔仿佛又想起了姐姐的唠叨。“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李泰痛哭流涕,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炫童独自站在井边,望着眼前的村子若有所思。

“你小子,又是这样,来到村里也不打个招呼。来家里坐会儿吧,你妈天天念叨着想你。”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出现在了炫童的身旁。

“我这就该回去了。等下次吧”

“案子调查完了吗?你也知道,因为最近的那个事,李小染在咱们村里名声可不大好……我也是为你着想。”

“不要说了。我可是人民警察,一定会秉公办案。”

“好吧,我也劝不动你。有空回家来住几天,现在咱这自来水也通了,腰包里也有钱了,生活条件不比你们城里差!”老者轻轻叹了一口气。

“爹!”炫童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再次说了下去,“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老忙活了大半辈子,不容易,可别趟这浑水。”

“我都是为了咱李家村好!”

“李小染?那个瞎娘儿们不识好歹,活该!全村里就她不愿意签字,非说什么造纸厂有污染,要保护环境。环境能当饭吃?”

“李泰也是个孬种!哪有大老爷们让个娘们当家的道理?还是个爹娘不知道当年从哪里抱回来的野丫头。”

“听说啊,李泰相中了个邻村的姑娘,可是人家张口就要一大笔彩礼,他们家里穷得叮当响,哪儿拿得出那么多钱!”

“要我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方小甜挨家挨户地询问着,村民们提起李小染都是气不打一处来。因为她家迟迟不肯签字,村民们迟迟都拿不到补偿款。家家户户都看着这笔钱眼红心急,恨得牙根痒痒。现在,他们对炫童警官的结论双手双脚赞成,只求尽快了结这案,早点拿到钱才是皆大欢喜。

“怎么样?方侦探有何收获?”炫童倚靠在老槐树下,望着垂头丧气走来的方小甜步履蹒跚地走来。

“我还是觉得这个案子仍然存在疑点,只是……只是目前没有发现确凿的证据。我选择保留自己的意见。”方小甜紧紧咬着嘴唇倔强地说。

“既然没什么新的发现,我们就回去吧。”炫童对小甜的不满一笑置之。他检查了一下这两个轱辘的警车,仅仅离开了这么一会儿,车铃铛已经不翼而飞,还好车胎没有被扎破,实属万幸。

方小甜坐在后座上一声不吭。炫童回头瞥了一眼,一边继续用力蹬着踏板一边自顾自地说道:“方小姐,这里的世界,可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单纯。现实不是推理小说,你的那些发散思维的脑洞可派不上什么用场。李小染一个无依无靠的外乡人,又得罪了整个村子,都想让这事情早点结束,拖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可是,我们是人们警察,就要让凶手逍遥法外吗?”方小甜忍不住张开了口,还是一肚子的不服气。

“凶手?哪里有什么凶手!这就是一次纯粹的意外事故。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了这个结论。修屋顶一下踩空高处坠落,喝醉了走在田埂上栽进沟里,点草垛烧荒把自己一起点了,野河里游泳脚一抽筋沉了下去……类似的事故每天都在发生。而且你也看到,就李泰那小子的窝囊样,借他个胆子恐怕也不敢对自己的姐姐下手。”

方小甜再次沉默了。夕阳已经西下,天边一抹如血的残阳,金色的晚霞洒在她的脸上,却感觉只能感到阵阵凉意。

“言总,我姐姐这事多亏了您的帮忙,风风光光地大办了一场,在全村的乡亲们中都涨了面子!”李泰谄笑着伸手给言燃点上了烟,“您放心,字我回去马上就签。那,之前您允诺的额外补偿……”

“我言某人说话算话。”言燃仅仅吸了一口,就把烟头狠狠地掐灭在烟灰缸中,“李小染的事情,我们也很遗憾。作为老实本分的生意人,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我也不想看到合作伙伴干出违法乱纪的事情。这件事,确实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吧?”

“当然,当然!这就是一场不幸的意外!”

言燃摆了摆手,示意李泰可以先回去了。

走出言总办公室的大门,李泰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掏出挎包里的“真的甜”牌矿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见底。“啊——”李泰的紧张情绪已经舒缓下来,他擦了擦满头大汗,喜悦转瞬间挂上了眉梢,“现在我有钱了!齐小草,等着我,我李泰马上就去娶你。”

言燃看了看桌上自己泡好的上等龙井,刚才李泰一口也没有沾。她端起杯轻轻抿了一口,又全部吐了出来:“浪费了。这水确实有一股味儿。”

言燃把壶中剩下的全部倒掉,随手拧开了一瓶“真的甜”矿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