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就接受了?我还以为这种任务你看都不会看一眼。不过,现在伦敦市区内还有别的紧急状况,虽然我不清楚是否跟今晚‘阿斯加德号’上的事件有必然联系。”莫洛斯中将插过话来。
“她一时冲动……不过算了,中将请继续。”
“不知两位有没有阅读过工程局今年七月在《新御神科研》上发表的论文?中国辖区内的‘熔蚀’,从两年前起在外形上已经出现了很大的变异,然而它们也在一刻不停地影响着全世界。最近全球各地的御神者协会都接收到了明显高于往常的‘熔蚀’怪物出击报告,而且外貌上也越来越接近中国区域内的那些怪物。这是一种源头位于中国,却开始扩散影响全球的‘同步化’异变……”
“读过。只可惜我在论坛上对论文提出了一些改进意见之后,账号居然被工程局拉黑了。”青年无奈地说。
“呃……我会就此跟工程局交涉一下的。说回正事:我们监察局的情报小组又在伦敦市区内发现了潜在的‘罗特波夫’力场波动。‘熔蚀’潮很可能在十分钟内,在你们所在的这一带,也就是特拉法加广场及泰晤士河西北岸一侧大幅爆发。我们已经派出还能调动的执行部人员,要小心,‘同步化’后的它们可能强很多!麻烦两位做一下任务前的准备工作:侦查市中心内情况的同时,请立刻开启小范围的‘闲人免进’,疏散群众!当然,战斗请交给稍后赶到的执行部解决。”
“一点意思都没有的任务能不做吗……”伊莎贝拉嘟嘴。
“这是命令!两位,我们的世界正在被敌人渗透,不断变异的怪物们只会变得越来越棘手。但尽管如此,我们也不能冒险让你的‘红皇之歌’再雪上加霜。总之我就说到这,望任务顺利。For gods and us(为了神与我们)!”老人抬高了音量。
“For gods and us。”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这一句。只是阿尔弗雷德眼神坚定,手掌盖在胸前,伊莎贝拉则是满不情愿地嘟囔。
电话挂断了,伊莎贝拉坐回了椅子上。酒吧里当然空无一人,她拿过阿尔弗雷德身前的柠檬水一口口喝着,两人都没有说话。“闲人免进”早就开启了,他们要做的只是等待。当然中将很可能只是在危言耸听,如果伦敦市区内真的即将出现大批“熔蚀”,他肯定第一时间通知,恨不得把话筒吃进去,哪会接起电话先介绍第二天的新任务,还顺带聊些有的没的!
青年正坐在椅子上发呆。这一天还是来了,一来就是赌上了最大的筹码,伊莎贝拉!S级任务又如何?该死的,十八年前的叛乱她都没出过场!他这样想着,自嘲似的笑了起来。骗鬼吗,决策部把伊莎贝拉这个杀胚派去中国只是为了调查神刀线索?这就好比派个奥特曼去FBI当卧底特工调查非法毒品交易!人家是用来打怪兽的哎!
再怎么辞职走人,妄图委身与世界之外,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这个世界是一个深渊,而我们两个早已被它凝视已久,没人能逃得过,没有人!
“你闻到了吗?贝拉。” 五分钟过去了,阿尔弗雷德打破了沉默。他看向玻璃窗外,泰晤士河岸寂静无声,“‘熔蚀’的气味。”
“是的。”伊莎贝拉回答。
“这种铁锈与灼热的焦炭的味道,我已经十八年没有闻过了。”
“阿尔你鼻子真灵,我一直觉得那是焦糖布丁上糖酥的味道,这也许就是绅士与女士的区别吧。”伊莎贝拉耸肩,“但是……”
她接触到了阿尔所闻不到的气味,那种充斥着“不洁”的杀意!她水蓝色的眼中流露出像猎食者一般的凶狠与凌厉:“我们被上百双眼睛盯上了。”
窗外响起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嘶叫声,像是竖起身子警告敌人的眼镜王蛇。落地窗的顶端,一个看起来属于某种爬行动物的黑色头颅从上面倒挂下来,朝着两人180度张开了它满布尖牙的嘴颌。
它体型是正常人类大小,脸上没有眼睛,然而头部的七成都是巨大的嘴巴。鲜红的舌头长如蛇信,上颚像镶钻一样长满了金属般银白的牙齿,足够让密集恐惧症患者看一眼就做一个月噩梦。瘦骨嶙峋的四肢末端是枯黑的利爪搭在窗沿,活像来自地狱的恶鬼。
“来得好!”怪物的嘶吼还没结束,伊莎贝拉已经一步踏上桌子,爆窗飞掠而出,披着风衣的身影快得成了一片灰蒙。她右手张开,硬生生地抓住怪物头颅,将挂在屋檐上的它扯到了半空中。随后两人一起落下,女孩用手牢牢钳住怪物的头,垂直按向地面!
“砰”!酒吧外的人行道地砖上被砸出一个裂痕遍布的大坑,怪物的头像是被三吨重的打桩机砸得陷进其中。它的四肢还在空中一通乱抓,但是身躯已经动弹不得。
暗红色的鲜血像墨水溅在伊莎贝拉略显幼稚的小脸上。她从大坑中抽出满是怪物血污的右手,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阿尔弗雷德站在酒吧破碎的落地窗前,将这几个瞬间内的动作尽收眼底。
伊莎贝拉·艾德勒,英国神协东南辖区执行部最高仲裁官,爱喝酒,更爱醉酒闹事。只是这个十余岁小女孩的外表之下,一个随时喷薄欲出,充满杀意的魔鬼般灵魂早已经潜藏了将近百年。
“II阶熔蚀,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阿尔弗雷德通过怪物的体型做出了判断。
可是敌人绝不止这么一个。
更多的嘶叫声在伦敦午夜的街角回响。它们都来了!无数的暗影从路灯照不到的阴暗角落升腾而出,汇聚成越来越多枯瘦的黑色恶鬼。泰晤士河浪潮突然变得暴躁汹涌,相同样貌的怪物伴着扑隆的水声从靠近他们两人的河岸旁飞跃而出,在河堤上湿漉漉地滴出漆黑的水痕。屋顶、河堤、道路,结界之内,阿尔弗雷德视野所及之处的每一个角落,开始挤满数以百计的“熔蚀”。
数万只蚂蚁一拥而上也能杀死大象。这个数量级的敌人围攻之下,哪怕是一队十二人的执行部精英,也难逃在几分钟内全军覆没的厄运。
散落在世界各处,却太久没有找到合适继承者的神铁碎片,就可能会被世间的混沌和不洁所污染,最终化身成纯粹而没有人性的怪物“熔蚀”。而另一种神协的科学家们数十年来也无法理解的新生神秘力场,“罗托波夫”,它不稳定的峰值波动让“熔蚀”的生成和变异变得极为活跃。
官方资料上是如此解释,但阿尔弗雷德觉得这一切太过反常,如果是正常的“熔蚀”,它们会伴着暗处而生,然后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只会攻击太过靠近的生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是被人操控一般,有组织又不要命地朝他们两个涌来!
他们新鲜的血肉,在如同成群僵尸的变异熔蚀眼中,简直就像晚餐中两道最令人垂涎的主菜。
“万幸我提早释放了‘闲人免进’。只希望结界外面不要有熔蚀出现了,都冲我们来吧!”阿尔弗雷德攥紧了手机,屏幕上闪烁的红点表示执行部人员的位置,他们还要十分钟才能抵达这里。
他准备拔刀出鞘,可他望酒吧外的路上望去,所有的“熔蚀”好像都遗忘了他,却尽数朝着伊莎贝拉扑去!
“这个该死的疯狂世界,连怪物都疯了一样地攻击人!”伊莎贝拉紧咬着牙齿挤出这样一句话,“红皇之歌!”
糟了,她要召唤自己的神刀!阿尔弗雷德又来不及阻止她了,熔蚀群已经像一团黑雾朝伊莎贝拉围扑过去。
暗红的雾气从她周围的一圈土地中喷射而出,交缠着螺旋向上将她掩藏,汇聚成三层楼高的绯色旋风,凝实得堪比在半空中飞旋的血液。旋风旋转着不断收缩,最后释放出全部的能量,砰然爆开,将靠近她的所有熔蚀尽数震飞。
离得稍近的熔蚀,已经被血雾的爆炸震碎了身体,满地都是四溅的黑血。
重新出现在视线之中的伊莎贝拉左腰佩着一柄造型古旧而刀身微弧的骑士军刀。漆黑的刀鞘上不规则地点缀着深红的色块,像极了被挥洒而出的血液沾染而成的血渍。它的身上透着一股饥渴的野兽一般的气息,仿佛一刻不停地想要汲取新鲜的血液。白色的蒸汽从伊莎贝拉的皮肤上升腾,那是被她体内瞬间的高温汽化而排出体外的酒精。
远古血神“科洛尼”的力量,伊莎贝拉继承了将近百分之七,已经逼近阿尔弗雷德的两倍。这个高到恐怖的神力继承百分比在全欧洲排名第一。
“贝拉,你——”
“别管那该死的禁令了!”伊莎贝拉右手拔刀出鞘,眼眸中的碧蓝被逐渐涌上的鲜红吞没,“算我说错了,这个城市一点都不安全。阿尔你帮我跟监察部解释就好,我们等待支援时被‘熔蚀’先手偷袭,不得不拔刀自卫!”
主动出击也好,自卫也罢,阿尔弗雷德不可能不过去,没人能想象放任她战斗的后果。只是他的背后突然响起轻柔的钢琴声,缓慢弹奏的单音组成大调旋律,之后是低沉轻缓的低音和弦一遍重来。肖邦练习曲25号第11曲,《冬风》。
他的身体像被什么死死拉住了,迟缓了下来。
“闲人免进”早就张开多时,酒吧里的琴师也已经下班回家,背后的钢琴为何自己弹响?阿尔弗雷德回头看去,那个黑色燕尾服的琴师竟然又坐在了琴凳上面!
琴师在弹毕四个小节后戛然而止,他的手指比“熔蚀”的还要干枯,安静地在琴键上躺着。在无人的酒吧里只有阿尔弗雷德站在他的背后,仿佛他唯一的听众。空气开始沉默,酒吧的吊灯明暗交替地闪烁,调酒台上方五彩的壁灯没有规律地改变着色彩。两个男人身上的衣服一黑一白,犹如被万花筒般的微光揉碎,重铺,和玉般莹润的黑白琴键融为一体。
酒吧外的道路上,“熔蚀”潮停止了进攻,趴在地上弓起身子,在伊莎贝拉四周堵截成厚厚的包围圈。
“你是执行部的人吗?为什么能进入这个结界?”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能大声质问。
现在正是《冬风》前四个小节结束后短暂的静止。当琴师在这一刻转过头来,阿尔弗雷德颤抖着瞪大了眼睛。他不是原来的那个琴师,燕尾服后背是熨得无比整洁的纯黑,而当他回身过来,胸前却是泼洒上去一般的整面血渍!燕尾服下系着紫色蝴蝶结的衬衣却白得通亮,两件衣服仿佛一件来自天堂,一件来自地狱。
中分的杂乱黑发,永远都睡不醒的紫色瞳孔,杂草一般的胡茬。阿尔弗雷德熟悉他的脸,却说不出他的名字。他眼神投向之前没注意过的角落,两把刀并排搁在钢琴的一侧:一柄黑色的太刀刀鞘纯黑,上面蚀刻着淡淡的灰色云纹;另一柄长刀刀鞘上暗金色华光流转,气势逼人。
“是你。”他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琴师没有出声,他只是微笑着,把竖起的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面前。噤声。阿尔弗雷德想要召出自己的狼眼·卡洛泽,但是神刀没有回应。他好像个玩具兵一样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转了半圈,直直地面对着酒吧外的伊莎贝拉。
琴师整理了一下蝴蝶结,转身回去,双手高高扬起,之后重重地敲在琴键上!
演奏继续!
右手急促的十六分音符倾泻而下,如潮的“熔蚀”再度暴起,伊莎贝拉挥刀连斩。她使着英国古流军刀刀术,极速挥舞的刀刃在身体的四周划出严密的防卫网,将任何向她靠拢的怪物砍成碎块。扭转,上升,撕裂,重击,暗红色喷溅而出。Allegro con brio,琴锤砸向钢弦,左手和弦沉重地击打在地面,伊莎贝拉闪身掠过,刀尖将熔烬的头颅深深钉入地面。碎石迸飞,血雾与旋转的刀尖划开的透明气幕融成粉红的雨。琴声伴着她来回跃动的身影,在伦敦的夜中像是怪诞至极的音乐剧。怪物不间断地向她扑去,像纸做的人偶被她一刀接一刀轻松斩开,漆黑的断肢碎片呼啸擦过脸颊,腥风扬起。
他在用琴声控制熔蚀群吗?还是……伊莎贝拉?
“贝拉!停下!”他大喊。
慢板,琴声缓和,她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吟,将地上“熔蚀”尸体的血液如龙卷一般融进自己的身体,被利爪撕出的少许伤口飞速愈合,瞳孔堆叠起疯狂。她如同中世纪战场上以一敌百的杀戮之主,机械般地撕裂血肉。Dal Segno!重复,再重复一遍!乐曲的巅峰将近,喘息,隐没,琴键最左侧的高音滑落,像银珠滚落桌面。刀尖挑逗被磨钝的伤口,泰晤士河的黑色波涛残暴地拍打河堤,卷土重来!
“啊啊啊啊——再来!再来一点血!”她喊着,几百只熔蚀,还远远不够让她进入全力以赴的战斗状态。
伊莎贝拉高高跃起,将最后一只熔蚀从中间一劈两半。琴师停下了双手,演奏骤停,没有了琴声的世界霎时安静,只剩下躯体的截面喷涌黑血的噗嗤声。
阿尔弗雷德的身体突然可以活动了,他转身,愤怒地向那个男人伸手抓去。而沉默的琴师只是回头,给他留下了一个嘲讽般的微笑,他嘴唇轻动,比着口型。再见,他无声地说。他与钢琴旁的两柄刀一同化作了黑雾,消散在空中。
“咣!——”
……
阿尔弗雷德的手扑了个空,十只手指在键盘上砸出最后一个极不和谐的合音。酒吧内重归平静,没有掌声。琴师的演奏结束了,结尾却还是留给了他。
伊莎贝拉深深地喘息着,她的身旁满是裂痕和坑洼,如同被轰炸过。数百片熔蚀的断肢残体陈横在各处,浓稠的暗色血液顺着地砖的缝隙行进,最终如溪水滴入浓黑色的泰晤士河。熔蚀大军,被她一人全灭。
“看吧,阿尔。我早告诉过你,这种战斗还不至于让我失……控……”伊莎贝拉手里还牢牢握着“红皇之歌”,她竭力地说完这句话,朝他挤出一个笑容,缓缓软倒在了地上。
“等到你失控就晚了。”阿尔弗雷德手掌上正悬浮着另一个泛着白光的符文——他释放IV级神印“幻之鸢尾”让她陷入了沉睡。执行部的专员还有不过几分钟就将赶到,阿尔弗雷德扶起她,脱下她身上被血浸湿透的灰色风衣,把自己的衣服披了上去。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尸山血海,拿出手机打给了莫洛斯中将。
“中将——是我,阿尔弗雷德。执行部的人来得太晚了,‘熔蚀’反常地主动攻击了我们——嗯,我把它们全杀了,出于自卫原因。是,我当然记得我只有F级权限。明早让监察部的琼斯中尉来决定我越阶执行战斗的罚金吧。”
他很自然地说着,眼睛瞟向怀里的女孩。亲眼所见的是幻觉,还是真实?
“啊?贝拉……不不不,她没有拔刀,真的没有,她全程都很乖地看着我,给我加油。中将,相信我……好的,好的……再见。”
伊莎贝拉在他怀里,呼吸变得微弱而均匀,全身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你可真是个小魔鬼,阿尔弗雷德如释重负地叹了口长气,心想着,努力想把那对摄人的紫色眼眸从记忆中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