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中途醒来又再次睡下去的缘故,总觉得不大安稳。不可否认,那两人的体温太高也有不小的影响。
希的衣物单薄,且猫是喜欢闷在被子里酣睡的生物,所以勉强可以理解——但歌莉娅这家伙,明明已经身着繁复的长裙,还紧紧地挨了上来。掀开被子一看,还露出了舒适的微笑。试图将她揪开的想法也随之消散。
半梦半醒间,总算熬到了黎明。密闭的房间中并无窗户,但能依稀听见室外——屋顶上的鸟儿下落、展翅的声响与啼叫。
昨夜的一切,在如今的暖意下显得比梦境还要虚假。对于他人而言,那也确是无意义的幻觉。这样的事情,在这座城市并不罕见吧——因而才能够如此冷静地待在炉火旁,无视掉之外的声响。只要乖乖在如往日一般的时间合眼入眠,醒来后便是如昨日的世界。
这就是迷宫之城的守则。
金面的人群与他们的统领。那两人正是唯有梦境中才能出现的异类。同心会的仲裁者曾称呼他们为‘狼与樱’,倒也是确实相符的名字。
完全不搭调的两人。
少女一无所知——如孩童般稚嫩,少年则疯狂而偏执,为寻求某物而到访此处。
‘局外人’.....
在离别之前,他曾这么说道。
那是指——歌莉娅——或是我?
这样的称呼,是在歌莉娅抵达后方才诉说出口的事物.....若是他确是这么称呼我的,那么,‘局外人’这一身份,必须通过歌莉娅的存在才得以确认....
总觉得相当在意它所代表的含义。那其中有某种至关重大的——
“大小姐,猫咪小姐,以及和夜大人——差不多该起来了。已经是吃早饭的时候了哦?”
门扉被叩响,温吞的睡意迅速褪去。在侍从不耐烦地踱步之时,身侧的她们总算各自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
揉着眼睛,耳朵因为闷热不自在地抖动,初醒的希随后扑到怀中。
“真是太好了.....还是暖暖的——”
点头同意她的呢喃,感受着她的体温以及呼吸,总算具备了活着的实感。
身旁的歌莉娅不自然地咳嗽两声,她依然不大愿意分开,只能轻轻扶住肩膀,让两人间隔开了一点点空间。
公主已经起身,从床下找出靴子,哒哒地踢着床脚催促。我们踏入柔软的地毯,行进至门边,却仅放置着一双鞋子。
“.....话说回来,希是光着脚跑上来的呢。”
“......因为,和夜醒了——却依然被那个坏心眼的家伙霸占,一着急就从楼下的房间跑过来了.....”
本想问问她是否要返回自己的房间一趟,但在我弯腰时,她已经悄悄靠上了后背。只能如她所愿,扶住脚踝,背负着她起身。身体尚未从劳损中恢复——即便猫儿轻柔又温暖,小腿还是感到了酸涩。所幸过度使用‘书’带来的负担已经因为在安心的环境中睡眠而恢复。除去脑海深处微微的刺痛,并没有特别强烈的眩晕感。
落逃之时,她勉强自己拉拽、背负着我行进了那么遥远的距离,想必如今的疲劳更为严重吧。
立于门边,公主显出了鄙夷的神色。
“我说啊,他可是受了伤——”
在希挪动身体之前,我率先开口:
“.....没关系的,希的身体状况比我要更糟糕吧。并且,很轻呢。”
她一时间露出了受伤的神色.....但只能在内心默默向她致歉。歌莉娅担忧着我.....而希,只是个单纯的孩子。于她而言,如今的举动,恐怕并未多考虑。只是依存着温暖,不想分开——如此惯性下的撒娇。
我愿意承接她的任性。
与我默默对视半晌,公主不再多言,只是轻咬着嘴唇,率先走出门去。
“.....笨蛋。”
耳边传来了希的低语。她将头搭在肩膀上,注视着公主等候的背影。在我踏出脚步之时,猫儿再度小声地开口:
“对不起.....但是——”
已然并非耳边的低语,试图传达至前方的声音,却因为歌莉娅颤抖的肩膀而断截。并未回头,公主无声无息地快步离开了。
·
等候在餐厅中的,是神态冷漠的侍从与趴在桌面上呼呼大睡的‘壮汉’。在我们抵达之时,歌莉娅刚刚放下衣袖。胡乱擦过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湿润的水份。
瞥了一眼赖在背上的希,莫撒摇了摇头,但随后还是推开与歌莉娅对位的椅子,引导着我们坐下。
将裸足的希放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即便是我也知道不该是与歌莉娅相邻的那一侧。她兴奋地观望着餐厅中整洁典雅的布置。在察觉我的视线后,轻轻吐出舌尖,害羞地微笑,双耳也微微泛红。
然而,即便有这样的她在身旁摇晃着双腿,我的心情依然轻松不下来。用双手托住下巴,公主抬起头来扫视过我们两人,一言不发地生着闷气。
莫撒叹着气,随手拉开歌莉娅身旁的椅子坐下。此时才猛然惊醒的巴布瑞泽啪地猛拍桌面,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观望着眼前异样的情形。
该说是读不懂空气——或是率性到了极点呢。完全无视着氛围,‘壮汉’以他特有的大嗓门嚷到:
“和夜大人!又见面可太好了!我守着下游找了好几天.....本来都绝望了,却恰巧遇见了歌莉娅大人他们。跟着进城来,没想到真的找到了啊!”
难以直视他洋溢着纯粹喜悦的眼睛,我尽力维持住语调说:
“.....那个时候,真是对不起。无论是何种处境——我确实污蔑了您的善意.....”
然而,他却愣愣地盯着我看了片刻,在低下头回忆了一会儿后,碰的敲响了桌子。
“啊,是说Duang一下把油灯敲到我头上的事情吗?因为本来就是秃子,所以没什么大碍。油确实蛮烫的,但之后很快就栽进了泥浆,然后一骨碌滚进了河里,一下就冷却下来啦!您看——没什么疤痕吧!”
将自己的头顶摩擦得锃亮,‘壮汉’低着头凑了过来。这种情况.....似乎没法给出肯定或否定的答案.....只能嗫嚅着,小声回答:
“虽然这样.....但是......”
“没什么但是哦——吾主。”
他的语调突然肃穆起来。从座椅上起身,‘壮汉’步入至身前。愣愣地仰视着他的面容,对视片刻后,他弯下身来——不,两人的高度差最终停留在了能够由我俯视他之后背的程度。单膝落地,长剑出鞘。如血的锋刃呈放于眼前——他的声音再度响起:
“如今,那场旅途中的其余几人已经从视线中消失——而我的使命尚未终结。请信服吧.....我已经决心将力量借于您。如愿意接受这份力量,就请拿取这柄剑——它如今已然是您的了。”
呆滞地注视着眼前的剑刃与他低下的秃头。半晌,才挤出一句‘诶?’
“不对.....这柄剑,似乎本来就是我的呢。”
“所以——这就代表您接受我的效忠了?”
“不是这回事啊!我是说,这柄剑,是我之前借给你的没错吧!”
头疼起来了。明明是这样粗犷的外貌——为何会玩这种巧妙的双关呢?
这柄剑,正是那日不知名的男子赠予我的饯别礼(?)。在田野中,我在卸下束缚时将它随手丢弃。姑且不论他是如何取回了剑刃——但如果伸手去拿,就恰巧完成了某个古老仪式的一部分......
不可能微笑着伸出手去,轻易接下这份命运。
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权利去把弄别人的人生?光是抓住手里的东西就要竭尽全力,即便如此,依然丢失了那么多——
呼吸停滞。在两人僵持之时,公主的视线冷冷地投了过来。
“——这,是戏言吗?”
旁观着,她如此发问。
“此,绝非戏言。殿下。我确实决心为和夜大人献上人生。”
‘壮汉’淡淡地回复。听到这样的回答,她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献上人生呢......”
一时间有种错离的违和感——少女好像踏上了舞台.....扮演起了某种角色。那样的语调,仿佛按照剧本一般,冷硬别扭到了极致。
然而,从座椅上起身,穿着鞋子踏上了座椅。如此,她具备了俯视在场之人的高度。
短暂地闭上双眼,在异色的双瞳再度睁开之时,‘王’正挺立于此处。
她所扮演的‘角色’——成功与本人相合。
侍从不知为何对这样的她投以悲伤的视线。在全场哑然之时,小小的女王,傲然地开口:
“为他献上人生——又有何意义?这几天看来,你不过正如名号所言。在他的日常中,并无你所出没的余地。你是生活于钢铁与鲜血中的战士——而非平和度日所需的管家。”
“但是——”
但是——
她说:
“将头朝向这边吧。”
“我愿意接受你的剑。”
“因我所踏上的道路,所需钢铁。”
“因我将踏上的道路,遍布荆棘。”
“如此,才需要剑刃。”
惨烈地微笑,如猫般怕生的少女,如同宣告诀别一般说道:
“北国的‘壮汉’,蛮人的巴布瑞泽——成为我的侍从吧。”
“.....果然么。”
然而——将那般凝结的气氛轻易打碎,‘壮汉’抓挠着后脑勺站起身来。
“抱歉啊。公主。暂且没得为你而战的想法......”
(毕竟,你是不该成为‘王’的人)
似乎听见了这样的低语。
摇晃着头,他转过身来,将长剑塞进手中。
“还给您了。刚才的,就当是开玩笑吧。我可不适合那种庄严的东西.....”
狡黠地微笑——这样的表情,似乎才是‘壮汉’的本色。
“您无暇管辖别人的人生——是这样吧。那么,我是否要为您效力,也并非您能决定的了。”
只能哑然地注视着他坐回座位。简直就像突如其来的风暴一样......而作为尾声,在我将长剑佩戴于腰间时,‘气氛’消解,歌莉娅咚地栽下座椅,缩到桌子下去了。
.....这样的,才是她嘛。之后恐怕得因为这番羞耻的发言用头去撞墙呢。
不过.....
‘她所踏上的道路’......么。
那一瞬间——
我们所面对的,是该称之为‘王’的存在......吗?
·
在莫撒将歌莉娅从餐桌下揪出来,拎到座位上放下时,饭菜已经由侍者放置完毕。希大快朵颐的样子总觉得该配以‘呼噜呼噜’的声音。之后问一问她吧。能不能发出呼噜声呢。
毕竟充分地体味过了饥饿——再加上食物确实精美。一旦开始吃饭,便再顾不得其他。兴许是因为这段沉默而充足的时间调和了气氛,再一次抬起头来时,餐厅里的空气已经堪称和谐。
在众人沉浸于微醺的空气中时,歌莉娅突然跳下座椅,绕到了身前。
拉住手袖,目光湿润地看了过来。
“......去散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