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蜷在座椅上入眠的柯特老人道别后,我们出了小巷。希在巷口唤住了等候着的黑色小猫。蜜色瞳孔的黑猫挨近她以便接受抚摸,在与她对视片刻后爬上矮墙,从屋檐上离开了视野。

“现在没办法到海猫亭那边去。姑且就让那孩子帮忙传话.....那只狐狸倒是无关紧要......铃她、果然,还是会担心的吧?”

“.....猫。”

在她如此向我解释之时,歌莉娅依然盯着黑猫离去的方向在意地喃喃。

“明明对我凶巴巴的,魔女小姐看起来挺想摸一摸那孩子呢。”

“你又不是猫——唔,即便是,也不是那样可爱的种类。我完全不打算和你这家伙好好相处,所以不用尝试蹭过来了哦。”

“嗯哼。”

以强装淡然的神色冷哼,但希未免有些受伤的样子——我也不大理解,为何公主对她具备着如此的敌意。

“——怎样,接下来——和夜大人与两位小姐的约会,究竟要选择什么场所呢?”

刻意以轻浮的语调开口,侍从将两人间险恶的气氛打乱,公主撇过头去,希依然疑虑地盯着她。片刻后,拉严了兜帽,歌莉娅说:

“出城去吧。到海边去——这个时候,海滩上应该很安静。”

(那正是适合将一切告知的场所)

·

接下来的路途,我们沉默得令人生疑。步幅落我半步,轻轻揪住衣角的公主低下头去避离开路人的视线。希则走在身前,频频回头看来,最终犹豫着牵住了手。侍从和秃头的‘壮汉’护卫在一侧,两人以试图吸引过目光的势头大声谈笑,但即便如此,另一侧——散发着异样气氛的我们还是更受注目。

......足以让胃开始抽痛的情形呢。

由希带路,我们沿着大道离开了城门。在城门边角,歌莉娅朝向远处沉寂在薄雾中的港口眺望,随即扭头向侍从看去。他叹息着点头回应:

“如你所愿,已经准备好了。真的.....就这样吗?”

“.....是的。”

而后,公主向通向港口的大道周边,被渔民踩踏出的小道迈出步伐。方向与我们入城那日相互背离。

如此,我们进入了被雾气遮盖的沙滩和旷野。海面正不间断地输送来寒气与远方的潮声。道路的更远处,依稀可见朦胧的山峦。堆积于沙地之上的泥土中能瞥见绿意。

她试图接近海面。但仅仅抵达能从雾气中看到波纹的距离,脚下的沙砾中已经开始渗出盐水。

停留在此处,连天际也无从得见。雾气笼罩在周身,汪洋挥发至空气中,将一切浸入水底。少女呼出白气,听闻着潮鸣,猜测着在层层雾气之后是否行进过渔船——最终开口:

“......韦林。不是想到那里去吗......你们两人。”

“已经做不到了.....因为——”

肩膀两侧同时感到了温度。知晓一切的‘壮汉’按住肩膀,从身后投来了安慰似的视线。一无所知的希抱住另一侧的手臂,仿佛支撑着我一般紧挨过来。

“她已经不在了。”

兜帽滑落,黑发因沾染水汽而更显艳丽。转过身来时,长袍已经脱下。侍从体贴地接过后,身着繁杂长裙的歌莉娅,以潮湿的视线与我对视。她用目光催促着我,只得让干哑的咽喉再度发声:

“.....那一日,我们分别后,我们朝向韦林行进。在中途遭遇了芬恩公爵的拦截。”

“赛瑞亚斯留下与其交战.....在赶回城市之时,唯一的通路也被阻断。”

“她——”

“她曾在那之后和我见过面。”

强硬地将不愿诉说的内容打断,公主衔接过话语。

“在你拒绝我之后.....在你因为‘她’拒绝我后——她将救赎你的任务委托给了我。”

“真是狡猾到极点的家伙。但我其实.....不怎么讨厌她。”

“.....在我得知你尚且停留于此的时候,迅速赶来了。才不是因为她的委托——那种事情,即便不告诉我,我也会去做的啊!”

语气激昂,双瞳鲜艳得刺痛内心,自暴自弃一般,少女开始怒吼:

“但是!”

“为什么啊!为什么在赶来之后.....为什么接受她委托的我,在那之前已经为此下定决心的我、在会面之前,就一直渴求着‘半身’——定将与你相连的我——却发现——伤口已经开始痊愈——而身旁已经有人相伴?”

“不过是凑巧吧!你们的相遇——不过是恰好因为身上有相同的伤口——恰好在那个时机出现在彼此身旁,那种‘巧合’——为什么会将我的等候、我的决意完全抹杀啊!”

“只是.....稍微慢了一点.....只是,那个时候没有在身边.....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惩罚呢.....”

牙关咬紧,强忍着——最终,泪水还是涌出。

“.....这种事情,太不公平了啊.....”

用手袖抹着泪水,淋漓的雨滴混入雾气,滴入沙地。在我向着她迈出脚步——而后抚上长发——之前,希拽住了手臂。公主身旁的侍从也投来了冷冽的视线。

......我这种人,确是连当‘勇者’的替代品都不够格。软弱至此——明明知晓自己无法真正阻遏她的疼痛,却出于伪善而想让她在眼下停止哭泣。

无非是因为自己没有勇气目睹.....

无非是脆弱到即便看着自己造成的伤口也想流泪.....

然而.....

她从泪水中投来了视线。

.....即便如此。她也愿意接受。

她在渴求着安慰。

即便,不过是比梦境还要虚伪——具备毒素的抚摸与话语。

她之稚嫩——她所目睹的世界太过异样,‘半身’的概念如同刻痕般深入骨髓。她所处的境界,距如今的一切脱离太远。

她.....把‘理想’作为常理。

将梦想作为现实。

如不如此自慰,便难以承受独处深洋中的孤寂。

我也本该如此。

但是,我的身边存在着光亮。

艾丽斯的存在,让我无需将自己用迷梦填满即可得以疗愈——即便就连她本身,最终也成为了梦的末端。

我如今,还在做梦吗?

在不得不睁眼接受:眼前是无人的、亘古的、无边的、黑暗的深洋之前,得到了新的依托。枕边新填的低语与暖意,足以让视线再度回到梦境。

“殿下.....”

听到侍从的呼唤,她咬住嘴唇,阻遏了颤抖。

即便泪水还在滴落,她也再不去擦拭。

“.....再向前走一点吧。现在.....没办法好好说话.....明明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

听从她的指令,侍从递回长袍,但她将其塞回了手中。仅仅将长裙的衣角略微提起,露出纤细的足部,公主沿着海岸,不顾随风飘扬的长发,向逐渐坚硬、覆盖上绿意的土地走去。

·

地势渐高,柔软塌陷的沙地中渐渐凸起了坚硬的土块和砾石。她并无所谓的目的地——大抵,是向着存在阳光,因为渐渐脱离了海面而迷雾消散的地方走去吧。她一直走在最前方,就连侍从也踌躇地慢了半步。

她并不想被任何人目睹尚且湿润的双眸。微微的啜泣声,混杂着浪潮涌来,击打上岩石,随后摔落洋面的淋漓之中。

终于,看到了草地。海岸边的旷野,被岩石与泥土堆积出的山峦上甚至能看到不知其名的花朵。我们跟随她的步伐踏上斜坡,从白雾中探出身体,直到全身得以登上孤岛,显露于阳光下。停留在前方——坡面顶端,她回头看来。

温温的,兴许带有泪水的手触及了额头。漆黑的袖口带过微风,从鼻尖前掠过。

此方,是立于旷野与白雾中的高处。是唯一沐浴阳光,俯视四方的王座。

“.....和我一起,回王城去吧.....这是请求.....接受吗?”

默然不语。她惨然地微笑,即便娇小的躯体因而颤抖,稚嫩的面容因而丧失血色,她依然立于上方,俯瞰着视线。

“那么——”

“接下来的,是‘命令’。是对于你们两人,所要求的报恩。”

莫撒靠近到了身旁。肃穆地为她的指令点头,侍从按住双肩下压,让双膝顺从地触及被草根覆盖的坡面。

目光前方,是她长裙的裙角。不见她的面容,却能明白她的视线停留在头顶。

“和夜·英忒美,勇者之子,我的半身——我命你成为我的骑士。”

“我是桑兰的次女,圣国的继承者,‘冰与火的魔女’——至此,你的命运将与我相连。”

“我将以关爱回报忠诚,以荣誉回报英勇,以复仇回报背叛。”

“.....你的答复是——?”

还能够记得吗.....那些曾在老师的教导下习得的誓言。在少女轻抚发丝时,我开口回应:

“我将遵循这份命运,直到我主解除我的义务,或死亡降临,或万物沉寂。”

“那么.....”

她说,“这是第一个命令。”

“请牢记——我正在此处。”

“无论未来出现何等的挫折,在试图放弃之时,请回想起来:”

“我就在这里。”

俯身倒下,柔弱的双臂拥抱住双颊。她的嘴唇亲吻着额头。

“.....无论身在何处,无论失去了何物——我们的命运已然相连。如此,你将永不会体味真正的孤独与绝望——因我将永远等候于此。”

“.....这是约定哦。”

“不管过了多久,不管你将要目睹怎样的世界.....请你,一定要记得我。”

“我的‘半身’.....Le no an-uir neen”

“Hebo estel ——Le melon”

她的体温,渐渐离去。

侍从递上长袍和手杖。少女用其遮掩住诡丽的长裙,如将要启程的旅人那般,手握法杖,看向了港口。

“.....那只猫。”

愣愣地注视着我们两人,停留在队伍后方的希因听到了她的呼唤而抖动耳朵。

“.....过来些,有话要和你说。”

兴许是受到气氛——或是她——公主的气度影响,猫儿忘记了回嘴,只是安静地凑了过来。在经过身侧时,她为了克服恐惧那般握住了手。

......明明之前能拎着她的领口摇晃呢。

不耐烦地用手杖敲打地面,直到她总算挺立于眼前。歌莉娅凑近她的耳朵,小声地低语。本因为对方温热的吐息而苦闷地眯着双眼,希最终睁大了眼睛与其对视。

但是,公主只是冷漠地回望过去。

“给我好好陪伴着他。还有——Tevenye(我讨厌你)”

·

“.....话说完了呢。”

惋惜般微笑,她说:

“返回王城的船只,今天午时便要起航。留于此地的意义已经不再存在.....所以.....”

“再见了。”

·

我们能够最后共走一程。

侍从询问了巴布瑞泽的意向,秃头的‘壮汉’虽然对离别甚为叹惋,但终究还是选择留在此地。

“我可是和夜大人的手下。”

这么说的同时,目光向这边飘了过来。即便摇头否认,他也并不在意。

歌莉娅并不想让我们——也许是我,目送着他们一行离去。在从潮湿的沙地回到了大道后,她要求我们就此驻足,自己则带着侍从向港口走去。

若说对这样仓促的离别没有感想.....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我的立场,却连挽留她的资格都不具备。

少女与她的侍从,两人的背影最终埋没于白雾。

返回城市后,我们停留于街道。三人眺望着开始因各人走动而具备生气的街口,在铃声响起时,‘壮汉’告辞离开。我与希两人,沿着街角返回了深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