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她留在座椅上——之前,把靠背与坐垫都擦拭干净了。他让猫头鹰好好看着她,对方则以悠扬的口哨声予以回应。
微微一笑。他想起了那时候的事情。他们三人——因他莫名迷恋上了口哨声,他们便共同向‘族群’中吹口哨吹得最好的那一位同伴讨教了。他与樱——两人都并未学会,唯独猫头鹰学得有模有样,之后更是超越了那位师傅。
她依然拽着衣角,猫头鹰皱着眉,将她的手从他身上揪开。猫头鹰最近不知为何留起了长发——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她了。在这之前,即便是为了‘弄懂口哨的嘴型’而被夺去了初吻(现在想想,倒是完全没办法构成理由),他也一直以为这位约莫比自己大上一些的至交是值得信赖的大哥.....在樱离去的时候,她才明确地表明了性别。其实,樱在最初,就知道她是女孩子了吧?
在他再度将樱找回后.....猫头鹰开始留起了长发。两件事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联系.....
樱——
他软弱地微笑着,回握住她依然恋恋不舍地伸过来的手。
虽然姑且给了她这个名字.....但她,却并非她。
那个任性到极点,傲气到极点,不顾他人心意任意管教别人生活习惯.....他的初恋的影子,在她身上一点也没有浮现。
再度苏醒的她,沉默寡言,如同婴孩——连如何露出微笑都不知道。
.....不过是仅仅具备她相貌的伪造品。
即便如此,他也将她安置于肩膀。她的躯体在停滞的几年间没有任何成长——唯独他已经成长到了足以用肩膀承载住她的地步。
两人一同寻觅着,探索着——能将她唤回的可能。
如今,行经过无数路程后,她已经开始学会笑容。
如今,共度过无数旅程后,他来到了终点。
‘远古的灵偶.....’
他的夙愿,他之仇敌的夙愿,尽在此处。
“老师.....您真该死啊。”
因为长期的相处已经知道他的怒意所向别处,眼前娇小的她并未露出恐慌的神色。
“我马上回来。”
随即,舒缓了脸色,他在猫头鹰的冷哼下亲吻了她的额头,沿着漆黑的阶梯向下走去。
·
在庭院中,她们迎来了访客。
金发的——怀抱住黑发的幼小猫人,她们安坐于花海边境,等待着狼步入庭院。
(日安——机械师,贤者之徒,南境之狼。明明是个小屁孩,真还有那么多名号呢)
她并未起身,他于是咬紧牙关——不知为何,虽然能明白自己就身处此处,但低头看去,却无法察觉自己的形体。但他还是蹲坐下来,让视线同她们相平。
“废话少说——”
(真是很远的一段路)
完全无视着他话语,她轻巧地开口。
(为什么——不把日日夜夜共同走过的她一起带过来呢)
“当然是因为——”
(她只是道具。只是容器。不是这么想的吗?正因为如此,才会到达此处)
(但是——却又顾虑着在她面前谈论此事?)
(真是矛盾啊)
“别废话!”
即便知道自己连躯体都不具备,但没来由涌起的怒火还是让他握紧双拳,起身向她们靠近。
她抚摸着猫人的绒毛。幼小的她——如今已经将兜帽取下,因为血统驳杂,竟是相当美艳的外表。冷冷地注视着走来的狼,伊任由身后的她起身,将自己放下。
远非人类那般的体格——金发艳丽的圣母,在直立起身后高过了最为壮实的人族壮汉。俯视着他,她威严地开口:
(你之所求,我已然知晓。我是‘母亲’——是祈愿幸福的存在,是护佑你族的存在——这份心意,即便被背刺、被毒杀、被推落、被玷污也并未亏损,怎会因你的胁迫而停息.....)
听好了!
在她的厉声喝止之下,即便是自认疯癫的狼也停住了脚步。
(若这份请愿能为你带来幸福!——将其实现又有何妨!)
但是!
(让那样的她,就此消失也无所谓吗!——你给我好好想清楚这一点!若心间尚存疑虑——之后的未来,无非是陷入新的苦痛而已!)
.....
(现在,说出你之所求吧,我告诉你:若想要让她回来——同时杀死现在的她,我立刻就能做到)
(自欺欺人的时候已经过了!我现在就要你给出答案!)
傲然挺立着,被漆黑的猫儿拉住衣角,圣母睥睨地等候回答。
他静静地站立片刻,转身离开。
·
攀爬上阶梯后,他看向了樱色的少女。
她正乖乖地待在座椅上,想必是因为他之前那么说了。即便猫头鹰正一脸无趣地将她的头发编织成各种奇异的发型——她也安静地一动不动。
默默地等待着。
.....自己的死刑。
他想起了那一夜。
在因魔女的干涉而放弃了抓捕——在邂逅了猫与少年之后,她不安地揪住胸口,如同强忍剧痛那般.....但还是小声地说道:
‘不要忘记我’
而他,其实早在之前就明白。
——她早就成了‘另外一人’。
她不是‘樱’。
即便如此,脾气糟糕的他也无法对她发火。
即便如此,他也让她每一日安稳地坐在肩膀上。
.....为什么呢?
明明完全没有理由对她这么温和。
他不愿直视答案。即便圣母将答案硬塞到眼前,他也只想闭上眼睛——
而后.....
他露出了惋惜的神色。
抚摸着她的头,将猫头鹰胡乱缠绕的发结松开,捋顺为柔软的直发。
直视着她温柔、绝望、哀伤——喜悦的瞳孔,他说:
“只是差劲的传言而已.....之后,得把那个叫作铁王的胖子再打一顿呢。”
继续踏上旅途吧。
他们会继续一同寻找下去。但唯独他知道——终点其实早已走过。
走吧。走吧。他将她背负于肩膀,扶住她的腿,带着她离开了迷宫的终点。
身后,猫头鹰默默地注视着幽深的地窖,终究还是跟上了他的步伐。
·
“所以说.....”
(压根就没有那回事啦)
对怀中的猫儿,她直白地透露了谜底。
(怎么可能做到啊——把死人复生这回事)
“.....虚张声势很厉害呢。”
(是吧!)
叹息着,伊将头从她的怀抱中探出,注视着三人离去的方向。
“.....好像啊。”
(......嗯)
是一模一样的顽疾。
(那个少年,与狼,都是一般的家伙)
(脱离了某人的陪伴就没办法存在——像是会因孤独死去的兔子)
(并无单独生存的余裕——必然依附于支柱才能挺立的无根之树)
但是啊.....
(那样的.....真的能称为顽疾吗?)
(这世上,无需他人的支撑,能够‘独立’活下去的人,又有多少呢?)
(真正为自己而活的人,真的存在吗?)
——至少,她们是绝对做不到的。
(我们都是病人)
(都病得不轻)
(毕竟,我的猫儿.....一旦失去你,我这样的存在,将随即烟消云散)
“.....我也是如此。我们就是这样——为对方维持着存在的存在。”
但是,寻常的人类——具备心智的形物,不都是这样——因为他人才得以获取存在吗?
没什么不同。
在空寂的世界顶端,唯一留存的祂,在追寻,探求的‘同类’.....也无非是如此。
(真是有趣)
打破了空虚的沉默,圣母轻笑。
(他们实在有趣——)
怀里的伊投来了疑问的视线,她随即解释:
(你看,黑发的他,不是正向着狼似的他演变吗?)
(而狼似的他,之后——若要获取幸福,必然又会成为如黑发的他一般的家伙)
(奇异的是,这两种演变,并不存在进化或退化的优劣——都是为了获取幸福而进行的‘成长’)
(.....不太能看清呢,背离而行的他们,终究会不会重逢呢)
(那个时刻——将是怎样的时刻——又将演变为怎样的未来)
沉浸在幻想中,庭院中的两人互拥而眠——之前,听见了脚步身。
·
只是寻常的脚步声。
却异样地——与其重合。
穿越过花海的小径,那方传来的——永不接近,仅存于回忆的足音,与踏上阶梯,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重合。
——迷宫已经失效。是什么不小心误入此处的粗心家伙吗。
她将目光移向了通向此方的阶梯。
共有四人。
——
为首,是金发赤瞳的少女。其面容、其威严,让人联想到在烈焰中的无动于衷的黄金。
——是公主。
随即,是瞳色银亮,浑身被绷带包裹,形若老人的男子。
——是随从。
而后,是相貌平凡,虽未佩戴长剑,却因自信的神态而让人觉出气度的老人。
——是骑士。
·
.....
最后一人,自那条小径中快步走来。
如同那一日。
如同终未到来的那一日。
如同她所守候、期望、想象的那样——
金发的王子,横越过花海,抵达了圣母的庭院。
她本想以寻常的口气,向怀中的她说一句:
‘今天的访客真是多呢’
但是伊已经挣脱开怀抱,愣愣地与他对视。
是啊.....该渐渐想起来了吧。
她们已经在他接近此地之时获取了存在。
她们究竟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处——为何会相依而存——为何会相遇。
·
千万年的篇章,终究迎来了结局。
至此,她们将死去——作为残存之物余留的她们,如今已经心愿圆满。
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
“光?”
伊如此呼喊出声,他轻轻点头,轻轻抚摸着凑近过来的她。
但圣母依然停留在原地。
她在思索着,他真正的名字——在他踏上旅途前,于她而言,真正的名字。
那是他在被放逐之前,在到达庭院,与她相恋之时所告知的‘真名’。
P A N
“——潘。”
“玛利亚——好久不见。”
在得以回应的那一刻,悠久存在的圣母,就此与世界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