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佣为叔叔推开的另一扇门后,是一条横越过花园的小径。虽然室外的气温已经不再像刚刚落日那样仍存有一丝余温,但手持酒杯的宾客却仍漫步于黑暗中。远处传来不成调的歌声,手持提灯中的灯火均匀地四散在虫鸣的土地上。立于门边的侍从慌忙地点燃提灯走在前方引路,但叔叔却只是静立在原地,等到那盏由于土壤中升腾起水汽而模糊的灯火渐渐消失在另一扇门后,他才缓缓地开口。

“你和那位大人认识吗?”

在意着不远处传来喧闹的厅堂,我小声回答道:“说不上认识.....之前有见过一面。”

他沉默着继续向前走去,我正因为脚下凹凸不平的触感而感到不安,叔叔一把拽过我的手,牵引着我离开花园。

——好冷。这是我唯一的感想。

在触碰到艾丽丝时,人与人之间那种奇异的联系总能发挥效力。我能从她指间的颤动、掌心的温度中暧昧地知道她的心情,那是一种在亲近同类时自然而然的感触。

而叔叔的手却如同打磨过的大理石,虽然由于阳光的照射而具备了人的体温,但却没有丝毫人的温度。

所幸路途短暂,在我即将因为难以忍受那样的触感而颤抖之时,叔叔已经放开我的手率先一步踏上了石阶。

那之后的是真正繁华的场面。先行一步的侍从已经通报了公爵大人即将到达的消息。在敞开的大门后,由人群组成的通道尽头簇拥着无数的显贵。在那中央,一顶自身即在映射出光芒的金冠正随着佩戴者的动作微微颤动。

穿越过人群以及视线铸成的围墙,叔叔谦卑地向位于尽头处的那个人行礼。王弯下身去将叔叔搀扶起来。细小的言语承载着善意与崇敬充斥在被炉火烘得温暖的空气中,人们用爱戴的目光观望着圣王向公爵祝贺着今日的盛况。从人群的缝隙中,我看到身穿白色礼服的少女在与一位年岁与我相仿的少年交谈。两人之间看起来有着不小的隔阂,若不是一名疑似是古国使者的中年人在一旁观望,他们的谈话恐怕难以进行下去。

喧哗的中心很快从叔叔身上移走,他同样看向了我正在观察的对象。少年向着他微微一笑,但叔叔只是站在原地注视着少女冷淡地扭过头去。像是观望闹着别扭的小孩子一样,他依然慈祥地微笑着。古国的使者轻柔而强硬地拉住少女的手,将她引导至叔叔面前。人群自动让开了通道,我躲藏在叔叔投射下的阴影中,虽然也有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但大多数人都只是聚焦于即将接触的两人。

已经是可以被称为面对面的距离了。叔叔像是等待着什么,他微微俯下过于高大的身体,由于佝偻的姿态而显得苍老的面容浮现出期待的神色。但少女恐怕已经注意到了他的眼睛。无论堆砌出怎样的善意作为虚饰,那双眼睛都能够相当实诚地反映出他的本质。

她看向了我,带着恼怒的瞳孔中流露了出好奇的神色。我在此时才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胆怯与某种被束缚在礼服内的天性在慢慢显露。在一瞬间,她像是想要说些什么,那很可能是关于狐狸的事——我没来由地这么想到。虽然我确实有足够的理由记恨她,但实际见到本人后,却觉得她虚幻得如同即将消逝的雾气——并非是一个足以承载某人愤怒的实体。

最后,她只是硬挤出一丝微笑,用甜美的声音问候了叔叔。身着配套礼服的少年也随后挤上前来。叔叔满意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对人,在短暂的寒暄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看向了我。

寒颤从心底开始扩散,我僵硬地回望向他。请不要再——做出其他任何事情了。即使在目光中这样向他哀求,但他还是带着愉悦地笑意朗声说道:

“各位,我对你们的到来感到由衷地感谢。虽然与今日的盛事没有什么关系,但我还是要为各位介绍一位人物,来为今夜添彩。‘黑之勇者’,这位为本族增添了荣光的出色人物虽然已经去世,作为他的兄长,我对他的早逝即悲痛又惋惜,但所幸的是,这位勇者留下了他的血脉——”

用言语作为舞台上的聚光,他用带着狂气的神色宣称到:

“这位即是那位勇者的后裔——具备了勇者之姿的孩子——我有幸得以参与他的成长,得以见识到了他继承自其父的勇武。虽然在此之前诸位都没有听闻过这位的事迹,某些人甚至可能会认为那位勇者并未留下后裔.....但今日,我将在众人齐聚的这一刻,将他介绍给所有——仰慕着勇者之人。”

哗然之海就此涌来,我第一次意识到视线本身也具有重量。尝试着停下颤抖,但不知不觉中就连面部肌肉也扭曲到了麻木。

呕吐感又一次涌了上来,用目光拼接起的监牢却让我浑身都僵硬得难以活动。

是怎么了呢?如同生了病一样。高热凝固成苦痛堵塞在头脑中,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即使求助地看向人海,却只能看见密集得让人眩晕的眼睛在注视着。

叔叔微笑着从我身边退开一步,世界顿时更加拥挤得难以忍受。之前的记忆开始浮现,我分不清究竟那边是现实.....

也许,我依然待在那个上了锁的房间内,面对着它做着噩梦吧?

而它依然完好得能够被辨认出来.....即使那样的感触如此鲜明,却只是我的幻想.....我其实,什么也还没有做到吧?

虽然那时——像是梦游一样真的做到了。

但如今,身体却在排斥着已经过去的一切。如果能呕出来也算好吧,我却在担心那些东西依然保持着原状。

无法相信自己做过的事、明明只要把一切深藏于记忆,美好的明日就将出现,但我却软弱得连这一点也做不到。

而人群的喧闹还在持续。

我不知道自己在他人眼中成了怎样的模样。冷汗渗出,心跳加快,肌肉不受控制地战栗着的

——勇者之子。

.....

之前的一切都是梦境。这样想就好了。但是堪称暴力的注视却轻易地粉碎了自我保护的恍惚状态。我在今日,恐怕从未如此清醒地感受着屈辱与痛楚。

远处似乎传来了喊叫声。

嘈杂、喧闹、讥讽、不信、蔑视、耻笑

带着另一种意味的目光,却出自最近的地方。

少女和少年,并不相配的两人,同时向我寄予了怜悯的目光。那是某种柔软的刺,如同自然从心脏内部凸起的肿瘤,温柔地将心脏撕成畸形。

下意识地向后退去。但位于人群中央却并无所谓的后方。我看向叔叔,这种时候,即使是那样的深渊,我也愿意依靠.....只要肯给我一个遮蔽处,能够从这样的重压下喘息一会儿,便怎样都无所谓了。

但他的身旁却闪耀着那顶金冠。

如太阳那样刺人的瞳孔。

王不满地皱起了眉,察觉到这一点的叔叔小声地向他解释着。我听不清楚他的话语。

“.....各位,我暂且带着他告退了。这孩子毕竟大病初愈,还不太舒服呢。”

在得到圣王的点头许可后,叔叔平静地走到身旁挽住了我的胳膊。

如同被拖曳着前进一样,我踉跄地跟在叔叔后面。

“.....表现得不怎么样啊。不,应该说,表现得和我想的差不多吗.....”

如自言自语一般嘟哝着,叔叔从另外一扇门离开了喧闹的人群。在稀松的木板隔断了人们的视线后,他松开了我的手。

“不舒服吧?没有办法的事,毕竟还是第一次啊。以后会慢慢习惯的。”

他亲切地将手掌贴合到我的额头上,片刻后叹息着说道:“有些发热。先休息一会儿吧。但我目前也无法就此离开.....这样吧,找个房间休息一会儿,等事情结束了再送你回去。”

尽管是商量的语气,但叔叔却不容置疑地唤来了仆人。在一个身上散发出酒精味的瘦小男子搀扶着我在某个昏暗的房间内躺下时,我的意识已经近乎要断绝了。

在黑暗中,对方行了一礼便就此告退。我也终于能够舒展开紧绷到疼痛的神经。

究竟是疲劳是我沉入睡眠,还是病痛就此让我昏厥过去——

连思量这些的余地也没有,强大的困意就将我拽进了深渊中。

在醒来时已经舒服许多了。尽管虚弱得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尽力地残喘着,但脑中的疼痛却已经消退。

由于直接合衣入睡,再加上房间内并无窗户,闷热的空气轻易就捂出了一身冷汗。

“.....好点了?”

坐在床边椅子上的叔叔体贴地询问了一句。尽管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得到我的动作,但喉咙中的粘膜由于干渴而黏结得难以伸展,我只能点了下头。

“在回去之前,还有些事要处理,但把你留在这里也不太好。所以请你忍耐一下,跟我走一趟吧。”

也不知他是否看见了我的动作。在他与命令无异请求下,我艰难地让麻木的身躯与床铺分离。叔叔立刻伸出手来扶着我直立起身子。在穿上靴子后,他搀扶着我走出房间。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肯定是很晚了吧。应该是寒露降下的时候了。搭建在山坡上的走道,石缝中甚至沾染了露水。

附近一定有通风口,即使来自大厅的热气与酒气是那样磅礴,但是此时却只有清凉的风回荡在黑暗中。

叔叔沉默地行走在这样的宁静里。身后的灯火逐渐淡漠至难以辨识出究竟是否是月光,人声也如同投入汪洋的雨滴一样被称为寂静、实则虫鸣的声音所淹没。

“我们.....要去哪里?”

直觉告诉我,在叔叔没有开口时首先发声是相当不智的,但是内心的不安却压迫着我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叔叔头也不回地说道:“我有事与别人商谈。你不要在意太多,到了以后可以让你继续休息,事情谈完后自然会送你回去的。”

“我其实,可以自己走回去.....”

“不行。无论是在路边跌倒了还是被什么人看到了你昏厥了,都会带来相当不利的影响。”

一句话将其否决后,叔叔毫不迟疑地继续前进。

.....今夜,似乎还不会就此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