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傍晚时,我们来到了河畔。石头与木材混合搭建的大桥上行走着农民与行商,附近虽然修建起了堤坝,却没有任何房屋或是田野。上次几次实际已经很久远的洪灾使得人们退避到了更远的地方,虽然如今渔民和商人在此地已经形成了一个小集市,但却并未搭建起能够长久居住的住宅,在完全天黑之前,他们要赶回遍布于道路两侧的村庄。
我们逆着人流前进。按照人群移动的方向来看,前方恐怕并没有能够住宿的地方。身后,居于高处的村庄燃起了灯火,我们背离着这一切,向黑暗深处走去。
赛瑞亚斯从背囊中找出提灯,依次分发给我们。在将其系在马匹身上后,我们继续前进,金属制的底端撞击在鞍鞯附带的金属饰带上,一路上发出的声音越显得周围逼近的黑暗空旷冷寂。
借住灯火的光芒,我观察着道路两侧。似乎早已废弃的水田中没有任何作物,墨色的水面向远处无限延伸开。即使知道那之下不到半米便是淤泥,却仍有种行走在汪洋中的狭道上的错觉。走在前面的巴布瑞泽退回了原先的位置,习惯于从黑暗中窥探前方并随时处于警戒状态的赛瑞亚斯一个人行走在离我们稍远的前方。
在他停下时,我以为是要扎营了,直到看见巴布瑞泽的手摸向身后的剑柄才觉察到不对。
.....因为他们实在太安静了。
在降临的夜幕下,排空后的水田中,排布着整齐的士兵。
他们是丢下了马匹的游击兵。在那次完全失败的围城后,斥候们至今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乘坐着港口的船只离开了,这是他们的猜想——
但是,如今的事实却在暗示着另一种可能。这个猜想早先因为太过离谱而被否决了。
即使是机动性极强的骑兵,也难以想象会在战争爆发时期轻易掩人耳目绕过前线直袭后方,除非.....他们在那之前就已经在这里了。
买下田产,建起屋舍,作为村民、作为市民、作为每日互相问好的邻居——
直到某一天,公爵挑起了独立的旗帜。
从最初带来的行礼中拿出每日在打磨的剑刃和护甲,乘上那匹被只养育鸡和牛羊的其他农夫所嘲笑的毫无价值的马——
一支军队,在某个独自到来此地的人物号召下集结。
在挫败后,他们取下覆面的盔甲,返回到城里的住处,或是取下马铠,让坐骑奔向荒野,作为在战争中流窜躲避的村人回到村庄。
.....直到等候到他们的目标为止。
寂静、寂静的夜里,他们沉默地阻挡着道路。
百人以上.....这绝非是能够用能力碾平的人数,即使是赛瑞亚斯,恐怕也——
但老人只是注视着从道路中央走来的那个人。
没有脚步声。只能听见顺从的风从他的身前退开,带动他的外衣发出声响。
风护卫着他。背负在他背上,高过人体的巨剑被空气拉扯着以免击穿地面,明明并未释放法术,风自身却殷勤地献上了助力。
作为最为强大的已知‘领域’之一,让风暴自己汇聚向自己形成护卫,或是汇聚向敌阵带来天灾的‘风暴之眼’。
以及,它的主人,被唤作‘灾厄’的公爵。
“这可真是.....好久不见了。我的侄子。”
事情是这样到来的。
在早晨,厨师将药物调入了汤与茶中。在几天之前,他最信赖——或者说生前最信赖的下属下达了命令。从这条密令通过各种渠道传达至此时,厨师就已经在每日的食物里渗入慢性毒药了。被神所眷顾的公爵很难被毒药之流伤到,实际上,即使将之前所有的分量累计起来,再加上这几日引出药效的‘引线’,让其短暂地昏厥过去就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
.....而多年累计起来的毒性,实际足以让一城的人陷入永眠。他——他们是在向超脱于人类的另一物种发起挑战。厨师与他的助手深深地知道这一点。
女仆将其奉送至公爵的餐桌。之前,那个刚来的孩子,被突然提拔到了服侍公爵的位置,她们以为自己的行为已经受到了警觉,但在那个老人调查后,却发现她与此事并无关联。若是作为心腹——公爵对她的保护未免太过松懈了。在明白这些后,她们并未采用太过极端的手段,那个孩子仅仅是因为在端茶时烫伤了手而在城里租借的房间里休息。她的哥哥——一个对此事似乎有所了解,但却始终表态不明的人,被替换下了可能会与最关键的那几位接触的岗位,在此事发生时,他自觉地留在了受伤的妹妹身边。
守卫把大门打开了。马厩里预备好的最为精良的马匹被事先安置在了门口,那个老人在清晨时走进城堡,并从某扇密闭隐藏的门后找到了公爵最为重要的藏品——编号为一的‘界外之书’——空间。
他并未准备让那两位中的任何一位成为此书的参阅者。这本书对于公爵与他而言的价值并非‘使用’,而是‘存在’。在之后,某人能够适配此书,自然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按照常理而言,他应当把这本书留给她,但她自出生开始就已经成为了‘参阅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在公爵昏睡过去的午后,他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找到了他和她。
他们的逃亡开始了。
公爵在那一位心意动摇的教师死去后,依然自信地调查着那个人遗留在城堡中的残渣。虽然杀死了一个可能提供更多消息的人对此事有些不利,但他实际上并不怎么在意。
他向来不是个善于自省的人。他不太那么愿意承认——因为自己一时的感情用事,导致现在手中的线索完全断裂了。不要紧,不要紧。他依然这么想着。那个孩子现在当然会有想要逃跑的心思,而他早就为他这样的想法准备好了舞台:他们都是他的演员,他们过于动荡狂乱的命运则将成为他富于启示意义的剧本。
.....他也许会被毁灭。但公爵并不担心这一点。如果是那个人的儿子,就这种程度,该是没有问题的。在最后,饱尝痛苦的他将会成为最后的保险——而若是连这样也难以克服,自然只得遗弃。
当然了,其中也带有一点点他自己的恶趣味——这是源于一种对他父亲抱有的狭隘心理。他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在报复’这一点。
稍微让他有点难过的,是他的儿子。那个孩子虽然与那位勇者的性情有几分相像,但却更胆怯、有礼。即使没有血缘关系,这样细微的差别也足以让他不带偏见地养育这位养子。这个不太聪明——不,也许只是有些天真的孩子,似乎真的对那只野猫产生了爱情,他在事后想必会受到不少打击,但是,这也能治好‘天真’这样的坏毛病.....再说了,他会好好支撑着他的——作为一名父亲。
.....
他终究什么也没有查到,事情就发生了。虽然对那个因为因缘而莫名黏着自己的烦人女仆请假有点疑惑,但他还是喝下了在午饭后用于安定心神茶和汤水——没有这些东西来降温,炽热的午后是相当难熬的,展开‘领域’来降温自然也行,但是却会将待理的文件吹得到处都是,‘灾厄’般毁灭性的力量在日常生活中意外地不便利。
再一次醒来时,他的城堡已经易主。这座城市和它的堡垒最初是他弟弟的东西——‘黑之勇者’的勇武甚至让他跨越过继承制度成为了英忒美一族的家主,而在他死去的现在,这里又再次被他的幽灵占据。
他在一瞬间以为自己会被囚禁在高塔里,但是,实际上,他依然只是倒在自己的书房里,只不过烈日已经变得昏黄不清。那些人对搬运熟睡中的‘灾厄’也感到畏惧.....或者说,他们聪明到明白即使将他带上镣铐,关进牢房,也纯粹是浪费时间。危及其生命的举动,会让他的神灵发怒。
.....只要药效结束,他们名义上‘保卫圣国,击退叛军’的占领就会就此终结。他清醒过来的意识在等待身体复苏时这样想。
身着女仆装的少女让这‘终结’来临的进程缓慢了一些。她可能是从窗口溜进来的。这里姑且也算是混乱的中心.....但她却一脸无趣地用羽毛笔戳着他的脸。
风碾碎了那支笔。虽然有一瞬间想要将那只手一同抹去,但他终究还是因为某个原因停了下来——也许是因为上面还包裹着绷带?
完全不知道(或是不在意)自己逃过一劫的少女,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公爵大人.....或者说,国王大人?您的下属因为一颗爱国的心叛变了哦?”
没有理会她的嘲弄,公爵指挥着风让他站起身。虽然很不想陷入她的步调,但他还是强忍着屈辱问出了那个纠缠他许久的谜底:
“是谁?”
“不是哪一个人,所有人都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