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由尸体与血水堆叠起的山坡。
.....是什么时候站在了顶部的呢?不仅仅是他,与他面对着面、从同伴的尸体中拔出长剑的兽人大概也不知道吧。
他深深地吸入充斥着鼻腔的血腥,用碎裂的橡木盾牌抵挡住了兽人的砍击。远处,军旗尚未倒下,但最初那样的喧闹与战鼓声却已经停息。
.....这个战场上,还活着多少人呢?自己与交锋的对手,难不成已经成为了彼此那方最后的幸存者吗?
在将盾牌与对方卡住的剑刃一同丢弃之时,他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但是,即使是这样的他也还存活着.....那些向彼此投掷着毁灭的领主.....应该也还在进行着另一个层次的战斗吧?
失去武器的兽人一拳擂在他的胸口。即使撞击那样软弱,却也使得他在短暂的一瞬停止了呼吸。
仍然紧抓着长剑的右臂,因为浇淋了渐渐冷却的鲜血而开始肿胀。他这样的年龄,确实不应该再上战场了。但他是指挥官.....那些孩子,他手下的人,他不可能安然待在他们身后。
咬着牙,让左臂一同握住剑刃,力竭的双臂总算有了趋使剑刃的力量。
劈砍在了阻拦着的手臂上。冷冽的空气中回荡着集市中剁肉刀一般的声响。
耳朵细长,面生毛发的兽人因为疼痛扭曲了面貌。他褐色的瞳孔被自己飞溅出的血液覆盖,只能凭借痛觉找到长剑的落点,用另一只手从经络与骨肉将锋刃拽出。还连接着一半的手臂在血气与冷风中摇摇欲坠。
年老的指挥官挥开他的手,将长剑向下插入某个人尚还温热着的尸体,及时阻遏住了因为疲倦倒下的躯体。
脚下渗出了液体。
在眼前的灰黑色与口腔中自内涌起的铁锈味消散后,他被兽人的拳头打倒在地。
身躯撞入了被钢铁点缀的尸体堆。在逐渐黯淡的视野中,他看见壮实的佣兵用左手使劲按住断裂了一半的右臂。血水从指缝间流泻而出,被手指所截断的两段手臂扭曲向了不可思议的角度。
他会少一只手的。凭借着经验,老人这样想到。这个人,会被之后的到来者从尸体中拽出。在漫长的失血后,他也许还会活着,但那只手中早已塞满了从切口挤入的蛆虫。
他也许会丧失所有的劳作能力.....也许会成为乞丐.....最糟的,可能会作为阶下囚被运送到古国的角斗场。但这种时候,就连吸入肺腑的恶臭都如同上天的恩赐。
他可能也会这样。但他还是要活下去。
从最近的尸体上将断成两半的覆面盔取下,他看见了深陷在头盖骨中的斧刃和骨头残片。用手指感受着豁口的锐利,他艰难地抬起上半身,将其塞进了兽人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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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可能让自己躺在舒适的位置,老人明白战争——至少是他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预示着雨水将至的鱼鳞状云层被渐渐远离地表的太阳渲染为了奇异的色调。他盯着这样的天空望了一会儿,担心着自己那受不得湿气的右臂,随即想到自己的一半仍埋在血水中,便释然地昏厥了过去。
.....在他醒来时,他仍然活着,并且不像是要成为乞丐。
亲切的年轻军医娴熟地将伤口缝合着,在模糊的意识里,他并未察觉疼痛。既然把稀缺的麻醉品用在了自己这样一个无法再踏上战场的老人身上,就说明,战线的进展良好吧?
也许,只是因为还能够救助的幸存者太少的缘故?
他记得这是一场对抗叛乱的战役。在公爵的士兵铺天盖地而来时,他们听闻了后方遭袭的事情。在恐慌中迎上敌人,他们一时间真的以为国家即将灭亡了。
但是,世界依然还在。圣王安坐在他远在首都的王座上,安然无恙。
在替换消炎药时,军医告诉了他目前的局势。他们已经一鼓作气地推进了战线,叛乱很快就会被镇压。
麻木地质疑着这是否是自己与尸体沉眠在一起所产生的幻觉,他在聆听自己即将得到的嘉奖、赏赐、与荣誉时没有任何实感。
他还在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从战场上活下来。这也并不能完全怪罪于他。为了让他早年就已经开始发作的风湿得到缓解.....或者说,至少让他不至于疼得无法入眠,他们每天都提供着他这个年纪能够承受的最大用量麻药。
在他能够勉强行走后,他们派遣出卫队,将他与为数不多的战友一同护送回了故乡。
这些人,都是他曾经的下属.....与他同一届的同僚没有幸存者。
更多的....‘他的孩子’,将会在康复后,再一次踏上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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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抵达海岸时,他已经睡在了担架上。
之前,也并非没有坐过船。但都没有这次这样痛苦。风湿与胃痛一直折磨着他。而前几次都没有发作过的晕船症则将他彻底打倒。
随船的军医继续给了他药物。他在刚开始的几天拒绝了。那些东西让他总觉得还在梦里。但在完全忘记了脚踏实地的感触时,他还是在泪眼朦胧间吞食下了稍微有点过的剂量。
若只是这样,也还好。他的故乡就在港口旁,即使每一日的进食成为了一种折磨,他在药品的安慰下终究能够昏昏度日。对他而言,在一场长梦过后,就能够到达自己整理出的花园与住宅,也是不错的体验。
但是,在即将停泊的几日,军医不再供给他药品。他的故乡发生了地震。至今原因不明的灾难引发了海啸与堤坝的崩溃。港口与部分屋舍倒闭了,但那座如迷宫一般的石之城却近乎完好无损。
那附近,下船后仅需几步路就能踏入家门的港口无法让船只停泊。他们只得在之前的港口下船,再经过一段并不轻松的跋涉才能归乡。
为了让他有足够的体力走完剩下的路程,他们拒绝了他的要求。于是他只能终日以清醒的神志面对肿胀的手臂与抽搐的胃袋。
对他的痛苦感到同情的军医,停留在他的睡铺边,用艾草与热水擦去他身上的污秽。为了分散部分注意力,他告诉了老人有关那场地震的群体幻觉与一些奇异的猜想。这些话语在老人半狂乱的头脑中酝酿着,最终让他变得更加软弱。
在夜晚,他带着哭腔向这个足以作为他儿子的青年叙述着自己几次失败的恋爱与本该有的儿子与孙女。对方带着有点恐慌的神态听着他说话,在明白他的孤独后又产生了莫名的责任感。他记着老人对陪伴的需求,并把这件事告诉了与他同龄的伤员。在令人舒适的热气里,他们挤到老人的床铺前,轮流与他说话。
他的体力,在长达数日的呕吐与失眠后耗尽了。这些孩子,从货仓中找出担架,将他搬下了航船。除了少数的几个护卫与那个好心的医生,其他人都是或多或少带着伤口的伤员,但他们还是自愿参与了这项工作。
沿着水位下降的运河溯流而上,他们在前进数日后从农家手中借到了一匹马。让刚刚从学院中毕业,在几天的跋涉后脸色苍白得可怕的军医乘上马匹,再将老人安置在他身后。确认了这样的颠簸不至于让老人更加难过后,他们继续上路。
在雨后的黄昏,路途变得稀软。未铺设石板的泥土中藏着砂砾与细碎的石块。继续行走下去,会有让马匹不慎折断腿的危险。在依旧淅沥的雨中,他们将油糊在皮革上,并从树丛中取来了用于支架的木棍。
同军医一起靠在呼出热气的马匹身上,他注视着这些年轻人井然有序地完成着扎营的工作。他们彼此间默契得如同结识了数年。战争与幸存的余味让他们彼此间产生了胜过血缘的情谊。这也许是它唯一带来的东西了。
他想起了那个兽人。以及那只奋力从腹部涌出的鲜血中找到金属碎片的手臂。那上面青筋暴露,手掌间的老茧不像是长期握剑造成的。
故乡位于遥远的丛林之国的他们,是喜好和平的勤劳种族。但眼下,挥动剑刃所带来的收益往往大过让锄头深入僵硬的土地。
这就是他所杀的最后一个人了。
扭过头看了一眼年轻的军医。他正在羡慕地看着壮实的护卫们砍下枝干用作柴火。老人不知怎的突然说道:
“你以后别再跑到战场上面去了。那鬼地方不适合你。若只是救人也还好,但不得不拿起武器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他刚想继续说一说关于在城里面建立诊所的事情,却看见了那双尚留有稚气的眼睛中哀叹般的神色。
“我很喜欢这个工作.....”
在沉默片刻后,军医最终只是这样说。
.....对于一个自食其力的学生而言,想要在毕业后拥有属于自己的门面,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老人后知后觉地想到,又惦记起了自己这几年攒起来的军饷与这次的奖赏。
在他即将说出一些有些冲动的话时,军医已经迈出步伐,向呼唤他、让他来扶住支架的方向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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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雨一直不停,他们计划在此扎营一段时间。在用防水的皮革与木材搭建出了几个帐篷后,他们在营地中央燃起了篝火。
让老人在帐篷内躺下,军医同其他一些伤势相对较轻的伤员用匕首与木棍制成简易的鱼叉,准备到水边去碰碰运气。干粮当然尚有余裕,这些人,只是急着做一些与战争背离的事情而已。
说到底,这支队伍的目的,不过是护送着伤员返回故乡。但在他们兴致正高的时候,同行的护卫也不好阻拦,于是只得跟着一起同去了。这几日的雨水,恐怕会让水位涨起一部分。出生于沿海城市的他们都是天生的游泳健将,但毕竟还带着伤。
浩浩荡荡地去了一群人,留在营地里的,只有酣睡的老人与一两个看守篝火的人了。
从早晨一直熟睡到了正午,他听见外面传来了喧闹的声响。用正常大小的左臂支撑起身体,老人靠在背后被当作枕头使用的干粮袋子上。虽然对即将分走一部分他们的战果感到内疚,但他无法否认,一锅鲜美的炖鱼汤对于现在的他而言简直意味着天堂。
将身体完全直立起来,他微笑地等待着他们跑来向他炫耀成果。但外面的喧闹依然持续着。有些太久了。
在总算听见脚步声时,只有一人。那个军医将头从皮革间探进,额前的那几簇头发被雨水沾湿,粘在了眉间。
他向温暖的黑暗呼出一口白色的寒气,声音急促得几乎难以听清:
“您快来看看!我们捞到了一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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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着尝试站起身时,不小心使用了肿胀着的右臂,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军医立刻冲上前来扶住了他。倚靠在军医的身上,他小心翼翼地用左手去拿他们在闲暇时用木头打磨给他的拐杖。
向前踏出几步,示意自己能够行走,他比划了一下,让军医在前面带路。
疑虑地看了他颤抖着的腿一眼,目光在触及他坚毅的神色后,军医还是如他所言走在了前面。
将右臂护在怀里,他看着军医将帐篷掀起,抖落掉上面附着的水珠,寒意立刻铺面而来。
在意着空气中飘零的水滴,他跟随军医从帐篷间走了出来。在距离篝火最近的地方,他们搭建起了一个摆放柴堆的棚架。现在,整个营地的人都围聚在那里。
军医从人群中走过,人们注意着不要触碰到老人小心保护着的手臂,将道路让开了。
在剩余的木柴上,有人铺了一块毡布。在那之上,少年在高热的煎熬中做着噩梦。
一时间忘却了疼痛,老人将惯用的右手放置在少年额头上,即使是在被褥间焐热的手掌也因为温差而受到了刺激。
“把他运进帐篷里吧.....这地方挡不住雨水。”
在他这么说了之后,军医立刻走上前去用更加专业的动作测量了他的体温。他从腋下将少年抱起,向最近的帐篷走去。
喧闹的人群跟在他身后。
停留在移动的人群中,他将拐杖靠在柴堆上,从毡布上拾起了那柄剑刃。与他一同留在原地的一人解释说:“这是他紧紧握在手里面的,从河里打捞起来的时候还在闪烁着绿光.....应该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吧?”
随意地点了点头,老人摸索着那如镜面般的锋刃。萦绕于此的光华已经完全消散了。
.....这并非普通人使用的武器。他一眼就能判断出。作为用力挥舞的武器而言,它的设计太过秀气了。而这样单薄的金属也难以穿透盔甲。
“这是供给魔剑士使用的.....”
在迎上对方好奇的目光后,他说。
“走吧,去看一看那个孩子.....他应该有着很不寻常的来历。但是,当务之急,果然还是让他恢复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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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走进帐篷时,人群已经消散了一部分。他们正忙着去将捕获到的河鲜丢下热锅。这也是军医的命令。一碗热汤在此时确实是最好的良药了。
这里的棚顶结构比其他的帐篷较为复杂,在顶部还开了一个足以让空气流通却能隔绝雨水的口。在其正下方,点燃的火焰温暖着喘息急促的少年。
军医正尝试着将他浸湿了的外衣脱下。如今看来,这个孩子的面貌并不像是农家的孩子。再加上那把剑.....他几乎已经能够确认了,这是那些贵族的后裔。
蹲坐在军医身旁,他协同着将被河水泡得松软的皮革外套脱下,少年消瘦得令人担忧的上半身暴露在了温暖干燥的空气里,但蒸腾出的水汽与汗液还是让那样苍白的皮肤上泛起了疙瘩。
他的胸口有规律地起伏着。学习过急救技巧的军医在之前已经将他气管中的阻塞物排出了。
用柔软的毛毯将他包裹住,近旁的火焰持续地传达着热度。在他不自觉的抽搐与颤抖停息后,军医将他的头微微上抬,放置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指挥着仍然留在帐篷里看热闹的几人将自己提袋中的粉末混合后置入水壶,在等待着水沸腾的同时,他对老人说:
“这孩子有些营养不良。脖颈上有伤痕,膝盖与腹部,以及腿部都有淤青....虽然后面这些大抵都能够用坠落时的撞击来解释,但是——”
他将少年脖颈上狰狞的伤痕指给老人看。
“这个,无论如何也是人为的。”
痛惜地渐渐渗入伤口的汗水擦去,老人喃喃地说:“搞不好,我们发现了一次刺杀的幸存者。”
敏锐地察觉了老人低落的情绪,他故意以轻松的口吻回应:“这样看来,生为平民的我们也不是没有好处.....”
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老人压低了声音:
“也不能这样说.....只要继续下去,你这样能干又善良的人,迟早会有面对类似困扰的一天.....”
由于没有听清老人的低语,军医皱起眉嘟哝了一句。但老人终究没有重复刚才的话。他只是看着少年身上与手指的形状吻合的伤痕,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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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在他们准备收拾行李继续启程的前一天醒来了。
在等待那稀泥一样的道路可以让马匹行走的几天中,他们每天都享用着捕获来的鲜鱼。在连续几日将混合了药粉的汤汁倒入少年喉咙后,他的体温逐渐降低下来,最后稳定在了令人心安的程度。
太阳初晴的正午,军医从煮沸着的汤口上打出了第一碗鱼汤。如平日那样,在他配合着少年喉结的颤动喂入汤水后,老人也端着自己的午饭坐在了一旁。
他将那柄剑装上了剑鞘。是从他自己的长剑上取下来的。也许是错觉——但少年在触碰到那柄剑冰凉的握柄时,似乎会更加平静一些。为了让他不至于在无意识间被锋刃割伤,老人在牢牢地将剑鞘固定后,才将其放回了少年身边。
久违的太阳从棚顶的气孔中泄露。他们盯着滚锅下的烟火在升腾后与其混合缠结,构造出空气的柱子。
军医刚刚站起身,老人就知会了他的意思。将吃喝到一半的汤碗放在一旁,他将少年怀中的长剑拿走,并把阻挡在棚口的杂物移动到了两侧。
长期在学院中接触纸笔的军医,自然算不上强壮,但即使是对他而言,搬运瘦弱的少年也不是件困难的事。
从睡铺中拿出垫底的毛毡,老人将其铺设在了正对着营地篝火的地方。军医把少年放置在其上,没有费心去加上一条毛毯。今日的太阳是难得的宝物。
似乎是被强烈的光芒刺激了沉眠的视觉,他惨白的脸偏向了一侧。注意到这一点的军医,将他的头再次摆正,他由于逼近的灼热微微皱了皱眉。
这样,在他睁开眼睛时,所看到即是与那日一般的白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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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在与陌生的人对视,他也没有任何讶异的神色。
漆黑的双瞳中映照着太阳的光华,却连一点泪水也没有溢出。
他似乎在直视着太阳,但是,当军医起身呼唤来老人时,他的瞳孔却缓缓地跟随军医投射下的阴影移动了。
老人手握着未出鞘的佩剑走到了他身边。注意到那熟悉的握柄的他,尝试着抬起上半身去触碰,最终在老人劝慰的神色下靠回了毛毡。
将佩剑放到他手中后,少年安心地舒出了一口气。听到军医呼喊声的守卫从篝火边慢慢聚集过来了。如同在寻找着某人一样,他缓缓扫视过人群,却在突然想起了什么以后将目光移回了离自己最近的老人。
尝试着发出声音,但曾经灌入了河水与泥浆的咽喉却难以如愿诉说出话语。直到他将一句话重复到第三遍时,他们才听清了那几个词句:
“这里、是哪里?”
搀扶着他走回没有那么多目光聚焦的帐篷内,老人注意到:即使那柄剑的重量正在将虚弱的他向一侧拉拽,但他还是紧紧地握着剑柄,甚至不愿意让剑鞘触碰到地面。
外面的喧闹声仍然在持续,老人探出头去喊了几句,他们这才从帐篷前回到了各自的岗位。
让少年喝下了又一剂药汤后,军医让他坐在了自己用被褥堆砌起的座椅上。他在意地看了一眼少年勃颈上至今仍然显眼的伤痕,但还是后退一步,将少年身前的空间留给了老人。
蹲下来,同他的视线处于一个高度,老人简短地解释着他们的来历与找到他的过程。他漠然地听着,似乎难以将自己与那个被从激流中截下的少年对应起来。在老人诉说到关于战争的事情时,他突然插嘴问道:“目前.....公爵已经要战败了?”
“虽然这么说有些武断,但他确实处于败势。公国本身就不是物产丰富的地方,再加上负责贸易的商人大多出逃,他现在,无论是人手还是是物资,都难以再与圣国相比了。”
释然地点了点头,他示意老人继续说下去,却对老人在话语中掺杂的疑问闭口不提。
.....
在以‘我们正在返回位于沿海一带的故乡’作结后,老人终于还是直截了当地问了:
“你,是哪一家的孩子?虽然现在处于战乱时期,但将你送回亲人身边——这点余力我们还是有的。”
摩挲着剑柄,他沉默不语。在老人已经以为他不打算回答时,他说:
“我的家族,已经灭亡了。”
“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仅此一人.....而已。”
——————
他们沿着河流继续前进。
在军医自己的要求下,少年替换了他的位置。他牵着马匹跟在人群后,马匹上乘着少年和老人。
在那一夜,少年留在了军医的帐篷内。在确认少年已经熟睡后,他溜出帐篷,同仍待在篝火旁的老人做了一番交谈。
他先是向老人质疑着少年的说法,但在想起那双如同死去一般的黑色瞳孔后,还是停息了言语。
老人说,他已经在出战前向城里提出了领养养子的申请。城里的孤儿院不一定愿意接收那个孩子。他毕竟太大了。即使是作为帮佣——那些一辈子生活朴素的人不一定会给一个贵族的遗孤好脸色看。
当然,他也会想办法查明少年的身世。但在那之前——他希望能将这个少年留在身边。
他如此诉说着的同时,军医唯唯诺诺地点着头。他想到了老人在返回城镇后即将迎来的晚年。
在凯旋的荣誉与热闹过后,等待他的将是灰尘落下的时间。若那时,能有人在他身边,老人在最终的时刻也会走得更加舒心吧。
在提及少年自己的心意时,这辈子几乎没有与孩童接触过的老兵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长久地注视着篝火,最后下定了决心:
“我一定会让那个孩子信任我的.....当然,你能帮帮忙就再好不过了。”
就这样,军医将自己马背上的位置让了出来。
——————
这个孩子并不会骑马。在军医拉着缰绳走在前面时,他仍然在时不时地注意着自己身后两人的互动。可惜的是,自早上开始,他们两个都保持着沉默。
他在心里暗暗为老人感到着急。在回过头看到了两人拘谨的举动后,心中的急躁感更是难以平复。那是长期以来几乎成为了职业病的习惯所致。
在树荫下歇脚的时候,军医将老人拉到了一旁。
“您得想办法和他说上话啊!他那样的孩子,一看就知道是不会主动开口的类型.....”
尽管好好地听着军医的话,但老人还是小声地辩驳了一句:“我也想和他说话.....但是,总觉得从气氛上难以开口。”
“所谓气氛那种东西啊——”
好像真的有影响。
仔细想一想,他发现了问题所在。
“会不会.....离得太近了?”
“什么意思?”
“您看,毕竟是刚刚认识的人,身处在马背上那种必须进行肢体接触的地方,对于双方而言,都会有一定心理负担吧。”
“似乎是这样,那么.....”
“我和您换一下位置吧。稍微让彼此有透口气的空间,也许就能说上话了。”
“你似乎很有经验.....年轻真是好啊。像我这样的脑袋,在之后恐怕是真的一点用也没有了。毕竟,之前所处的,是上级与下级这样的氛围.....”
“您别这样说.....我这种状况,是长期在学院中担任兼职养成的.....虽然在劝说别人该怎样怎样,但其实本人却是个一步都没有踏出的笨蛋。”
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他不自觉地露出了苦笑。老人疑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在明白他不打算进一步作出解释后点了点头。他深吸入一口气,向少年背靠着的那棵树下走去了。
在他走远后,年轻的军医用手捂住了额头。
怎么样,也不可能说自己是因为以某事为筹机而开始为学生做恋爱相谈而有了经验的吧。
倒是说,虽然在整整几年间都处于那样微妙的位置上,自己,怎么就单独到了现在呢。
又一次位置互换后,军医坐在了少年身后。空气中的水汽在经过一上午的蒸腾后已经近乎消散了。‘想要下地走几步’,老人提前对护卫们说了,不然未免会让军医有了霸占病弱座位的嫌疑。
步姿端正地行走在他们前面,老人时不时向之后投来了在意的目光。似乎是为了刻意在少年面前摆出一副可靠的样子,他甚至把那根打磨过手杖放在了马匹上的背囊里。
然而,不幸的现实是,少年压根没在看前面。他默默地盯着道路一旁流淌的河水,似乎在期望着能从顺流而下的河水中找到什么。
小声地叹出一口气,军医哀愁地将视线投向了少年所注视的河流。
顺流而下的,自然什么也没有。只是混有土壤与草茎的漂浮物,从河面上渐渐消失在了视野中。
想起了河流前方所流经的区域,他开口问道:
“你去过前面的城市吗?”
从呆滞的状态回过神来,少年点了点头。
“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是前面那个老爷爷的故乡喔。”
仿佛在此时才知晓了他们前进的目标,少年依言看向了石之城的方向。顺带,也看见了正在假装注视着路途前方的老人。
这样,只要老人能够接上话——
但是,在少年将头转回原来的位置后,老人也只是沉默地行走着。
.....若是平常,他大概在此时就会直接放弃了。但这与往常的状况毕竟不太一样。
忍住了叹息,他继续尝试和少年对话。
“你也住在那里吗?”
摇头。
“那么,有认识的人?”
摇头.....但有些犹豫。
说不准,和他的来历有些关系。
他暗暗记下这一点,打算在之后告诉老人。
注意到少年仍然在紧握着那柄剑,他转移开了话题。
“那个,很不错的剑呢。是成人礼的礼物吗?”
“这不是我的东西.....”
“是么?因为看你挺宝贝的样子,所以下意识觉得应该是你的.....”
这么说着的同时,军医才意识到了他与自己一样的处境——黑瞳。
那是不被神灵所喜爱的象征。无法调动元素,那把剑,在他手里只是脆弱的金属而已。
所以,该是某个故人的?
.....不会是遗物吧?
意识到自己似乎踩了雷区的军医,暂且停下了询问。
在之后的路途中,也始终找不到开口的筹机了。
——————
在傍晚停下时,他找到老人,直截了当地说了:
“我不干了。您自己加油吧。”
“怎么了?.....为什么就这样放弃了?”
“咱俩完全配合不起来.....再加上,一不小心就要涉及到某些过于沉重的问题,搞得我胃好痛。”
“但、但是,我和那个孩子今天还没有说上一句话!”
“那是您自己的问题。”
“我该与他说些什么啊!”
“那是您自己的问题。”
气馁地瞥了一眼置身事外的军医,老人懊恼地拍打着由于行走了一天而有些酸软的大腿。
在盯着军医的眼睛,明白他不打算改变心意后,他下定了决心。
“.....罢了。明天,就能到达了。既然如此,在那之前,我干脆去问一问他。”
“您确定——”
“这也没办法。与其这样下去,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离队了呢.....就目前而言,我连挽留的借口也没有。”
“等这里扎营结束了,我就去告诉他。自己想要收养他这件事。”
——————
“结果呢?”
他不觉得自己是爱操心的人,但昨夜,在意着老人和少年的事情,他一夜都没有睡好。
在用煮沸冷却的河水洗漱后,他打量着老人的神色,却无法从老人的脸上直接得到结论。
急切地等待着应答,但老人还是慢条斯理地做完了该做的事情。放下水桶后,他迷惑地说:
“成功了.....应该是这样吧。”
“也就是说,他答应了?”
“虽然是答应了.....但是,也就是‘由于没有任何去处,既然你那么说了,那就这样吧。’这种感觉。”
“别在意这么多。感情是渐渐培养出来的.....”
军医下意识地说出了自己最常用的台词之一。他曾经也做过收费服务,对象是那些对联姻忧心忡忡的父母。但这次与之前的几次不同,他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其中还包含着他自身的期望。
.....不知怎的,老人的态度总会让他想起某个不坦率的人。现在的情形,与那时太过相似了。
在启程时,他让老人回到了马匹上,同少年待在一起。老人昨天过于勉强自己的身体了。作为随队的军医,始终不能让他继续走下去。
前进的道路上,泥土中有龟裂的皱褶。靠近河岸后,用石砖磊砌的堤坝也残缺不齐。
在这几日降水的影响下,雨水与河水从地下开裂的缝隙中渗入了大地。泥土开始下陷。但即使面对这样的路况,也没有人再提出暂且原地等待的提议了。
临近地震的受灾区,那座石之城已经接近了。
在下午,天空再次洒下雨滴之时,他们的视野尽头,已经出现了衬着黄昏的城墙。
在完全落日之前,他们走进城门,迎上了欢呼的群众。提防着不要让由于天黑而无法看清相貌的渔夫将因为风湿疼得咬牙切齿的老人抛向高空,军医稳固地守护在马匹旁。尚来不及叮嘱伤员中的几人还不能沾酒,他们已经与同乡搂肩搭背地进入了酒馆。
卸下了职务的军医,以及护卫们,将在又一次经过那趟漫长的旅程后回到前线。这是他们与日常最后的告别。
将老人和少年护送回位于深巷中的住宅后,他们迷乱地期盼着在航程结束前战争就会结束,加入到了狂欢的人群中。
连名字也未被任何史书记录的年轻军医,在金黄色的泡沫与伴随头痛的快乐中,深切地期望着老人能够在他们离开前再一次找到他,将那一日的话语诉说完整。
他是自私自利的人。是的。他明明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即使厚颜无耻地接受一次施舍也无关紧要.....他想要留在这里。
只要能留在这里。
一种可怕的预感告诉他,眼下这样的情景,将成为往后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
只要一笔钱.....他能够在这里开一间诊所。然后,只要他想,之后的每一晚都将是如此的狂欢。而在酗酒之后,他也定然将找到存在于‘生活’中的,更加长久而隐秘的幸福。
但在那一晚,忙着与少年搞好关系的老人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忘记了这件事。沉浸在酒精与想象中,他在次日被同行的护卫扛上马匹,踏上了返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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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回到战场之际,局势已经逆转。公爵返回了战场。在一场即将撕裂世界的风暴中,他为了医治自己的同伴,永恒地成为了自己从未想过会成为的‘高尚之人’。在箭矢倾斜而下,覆盖视野时,他脑海中翻腾的走马灯,即是那夜灯火通明的迷宫之城。.....以及在酒精供给的幻想中,与某人的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