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是什么时候产生了这个世界只有好人的错觉啊!
北风的爆鸣冲击着鼓膜,模糊的嘶吼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摔倒在地的少年微微睁开了因恐惧紧闭的双眼,呆楞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白衣的少女手持纯银之匕,与两名男子对峙着。
荒原上的芒草割破了她娇嫩的脚踝,溅上泥迹的裙摆在风中猎猎飘荡。
汗水早已浸透了她僵硬的指尖,蜜褐色的长发狼狈地披散在绷紧的腰背上。
凭着敏锐的知觉,他甚至能听到她紊乱的呼吸下急促的心跳声。
“喂!恩奇都!”她高声呼唤道。
“沙姆哈特…”少年稍稳了心神,撑起了身子回应道。
“该死…本来还以为你好歹也是神造之人,应该很强的...”沙姆哈特向后退了退,护住了恩奇都,“结果没想到却这么弱!不过算了,你听我说。”她压低了声音,“这些强盗的目标不只是财物那么简单,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抓住…”她尴尬地咧了咧嘴,瞥了眼因为穿着自己的服装而被误认为女性的少年,“所以,如果等一下情况不妙你就先…”
“不。”恩奇都打断了沙姆哈特的话。
“那你想怎么办?!”沙姆哈特焦躁地低叫道。
“嘿,小妹妹,把那贵重的玩具收起来吧,我可不希望出现意外使它被血迹弄脏。”其中手握钩镰,黑瘦得像根烧火棍的家伙开口了,“乖乖交出东西然后跟我们走,”那双如豺狗般的眼睛阴狠地眯成了一条线,“能过上每天被有钱的老爷们疼爱的日子不是也不错…”
恩奇都蹙了蹙眉,抿着唇不甘心地瞪了干瘦的男人一眼。他们正是中了这家伙的圈套才落得如此地步。
这个善于伪装的家伙在一个岔路口出现在他们面前,装作热心的农夫邀请他们同行去村庄,却以抄近路为幌子将他们带到一处僻静的地方。那之后,便遭到了另一个已埋伏好的敌人偷袭。
“滚!少罗嗦!”另一个魁梧的男人未等他说完便将其一脚踹到了旁边,逼近沙姆哈特,“再敢反抗就杀了你们,”他提着重剑的臂膀上青筋愤怒地搏动着,嗜血而残暴的目光越过少女的肩头落在恩奇都身上,“没一刀砍成肉酱算你走运!”
“……”恩奇都完全不敢与那双充斥着疯狂杀机的眼睛对视,惊恐地垂下了头,悄悄握在手里的已被斩成半截的木枪也在颤抖中掉落。
眼前这魔鬼般的男人渴望折磨并杀死他们的意图,简直就像渴望呼吸一般强烈。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为何有时强大的狮子都会被人类吓得逃之夭夭。
和所有的生灵一样,那是他不得不忌惮的——在森林中的时候,他与万物都不敢接近林子的中心,正是因为那森罗万象的怪物芬巴巴不只有拥有绝强的力量,也有着这种压倒性的强大意志。
“看你细皮嫩肉的,卖了老子有点舍不得,应该留着享用。”粗暴的男人眯眼打量着恩奇都破烂衣衫下白皙的肩膀,舔了舔唇,声音嘶哑地说道:“烤了有点浪费,还是把胳膊和腿拧下来带回去蒸着吃吧!”
“什…什么?!”男人的发言让沙姆哈特感到毛骨悚然,她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家伙,发现其棕红色的体毛极重,粗犷的骨骼也明显怪异,这极不寻常,“这、这家伙是蛮族!”
话音未落,一阵风拂动了草丛,曝露出一小块空旷地,那里有着营火的痕迹以及…人的尸骸。焦黑的残缺肢体散乱一地,甚至还有被啃咬掉半边脸的头颅。干涸的血迹将土地浸染成红黑,在太阳下像块块血痂。
如此残忍的行径,确实只有游荡在边缘地区的蛮族才做的出来。
“看、看来也说不上什么话了啊…”沙姆哈特脸色发白,不由地向后退,但碰到身后恩奇都的脚时却停了下来,“走。”她用脚跟踢了踢少年,坚决地说道。
“不…”恩奇都紧咬着唇,拒绝道。
“有时候接受别人的好意也是种温柔。”沙姆哈特瞥了他一眼,急促地低声道:“别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你,这是我对自己的补偿,快走。”
“为什么?”少年困惑地抬起了头。
“…我呢,其实是孤儿。”少女舒了口气,语气和缓下来,“从记事起不知道父母的样子,也没体会过被人疼爱的滋味,所以有时候就会想…”她弓起脊背,手臂自然地垂下,紧紧按在锋利的匕首上,“既然得不到,就去给予,成为自己所盼不到的那个人,或许也是一种圆满。”
带着一丝落寞的低语中,清明的决意从少女眼眸深处升起,恩奇都切实地察觉到,恐惧和绝望被驱散了。一种足以超越死亡界线的强大意志正坚固起来。
“要变得更出色…要勇敢,然后回到阿达帕将军那里!”少女体势一压,用力后蹬同时将匕首笔直地向前送出。
裙摆与长发摇曳之间,一道寒芒猛刺而去。
两个强盗没想到她真的敢动手,待回过神时匕首已经嵌进了魁梧男人的左肩。
沙姆哈特迅速地抽出了匕首,鲜血从刀口喷涌而出,淋湿了她的头发与衣衫,也染上了‘祈雨之匕’银白的锋刃。
刹那之间,玷染血污的匕首以可见的速度锈蚀,变成了一文不值的烂铁。
“那…那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吗?你、你怎么能…”黑瘦的男人震惊得眼眶直颤,语不成声地指着沙姆哈特。
“喝啊啊啊!!老子宰了你!!”魁梧的蛮族对于疼痛仿佛浑然不觉,暴怒地提起重剑就向少女蛮横地斩去。
“我的东西爱怎么用轮不到你们这些混帐指点!”沙姆哈特一个利落的后翻避过了沉重的剑刃,落地的瞬间旋身舞刀在男人的胳膊上割出一道深长的伤痕。
舞艺所锻炼出的敏捷与协调发挥了作用,抓住空档,少女不断顺力变换体势向着男人两臂间扑去,一时之间刀锋短打如同骤雨般逼得对手狼狈后退。
恩奇都惊诧地注视着这一切,他无法理解,瘦弱的沙姆哈特为何能与那强大的蛮族男人势均力敌地战斗。
“别太得意,去死吧!”然而就在两人打得不可开交之时,那名黑瘦的男人摸起两块石子狠命地向着沙姆哈特掷出,而后迅速提起钩镰向着她冲去。
“呃啊!!”腰部和脊椎被分别击中,少女痛呼一声,脚下一软向前跌倒,却感到一阵更为剧烈的疼痛蔓延开来。她低下头时,难以置信地看到一柄钩镰凿进了自己的身体,猩红的血液从伤处不断流出。
“沙姆哈特!!!!”恩奇都失声唤道。
霎时间头脑内一片空白,翡翠色的眸子映着下落的血滴,晕开一片殷红。
空洞的嗡鸣声闭塞了听觉,无助的少年只能绝望地凝视着眼前的景象。
生命正从沙姆哈特的躯体飞速流失。她娇嫩的肌肤上带着淤青,纤细的身体被撕裂,凌乱的长发狼狈地披散着,失去了血色的嘴唇蠕喏着。
——走。
恩奇都读懂了那唇形。
咸涩的味道在因惊愕微张的口中漫溢,僵硬地摸了摸早已被泪水沾湿的面颊。
一种彻骨的悲伤混杂着愤怒与不舍,宛如大潮般冲撞着他懵懂的心灵。
潜藏在他诞生之前的起源,逐渐被认知。
光明的万语千言超越洪荒桎梏,将他的身躯从尘土中造成。
因为全世的良善期盼着守护者,他才得以受造于此世之间。
他是——神的刀刃。
娇小的少年、大地的化身屹立而起,整个平原都为之震颤,庞大的魔力流经大地的脉络向此处汇聚,连飞扬的尘埃都升华为璀璨星辉,蒙被其身编织出纯白的衣衫。
尘土并非灰暗之物,毋论山岳沙漠,城砦楼阁,就连天顶的群星亦为其所造。
掌握塑造万物的原初之土,创造女神阿鲁鲁赋予了恩奇都与自己相仿的能力。
“那到底是…”
“什么啊…”
两个强盗早已被震慑,强烈的压迫感几乎令他们窒息。
而恩奇都只是凝视着沙姆哈特,向着他们逼近。
“你这怪物!”蛮勇的魁梧男人喉头耸动,再也顶不住压力,“喝啊啊啊!!”他丧心病狂地抡起重剑,悍勇地向着恩奇都直冲而去。
恩奇都脚下的土地开始轰鸣,流沙之中析出了晶莹的金属屑,上升并压缩凝聚成了一柄有着锋锐尖头,姑且可以称为枪的金属棍棒。
但是,并不是那么单纯的东西——那是在恩奇都被塑造之时,战神尼努尔塔赋予其的力量之结晶,只不过是因为适合而以“枪”的形态表现出来罢了。
恩奇都迎向敌人蛮横地刺出一枪,卷起的强烈风压使迎面扑来的蛮族连惨叫都来不及,瞬间爆作一蓬血雾散为飞尘。之后,他将凝聚魔力的长枪奋力向着胁持沙姆哈特的黑瘦男人掷出。
在割裂气流的爆鸣声响起之前,长枪早已化为流光飞矢射向了地平线尽头。
至于那名强盗,也和他的同伙一样化为飞灰。
“沙姆哈特…沙姆哈特!!”恩奇都上前将少女搂进了怀中,一遍遍悲怆地呼唤。
酸涩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在沙姆哈特苍白的脸上,少年就伸出手和着泪水小心地擦拭着血迹,但是少女的眼睛依然没有睁开的迹象。
“不…不要死,你不是要到埃利都吗?不是要尝一尝沿海的风味吗?”少年绝望地哽咽着,像羚羊似地垂下头磨蹭着沙姆哈特的头发,“不是要变得更出色吗…怎么可以在这里…”
哀伤的低语回荡在微风中,穿过万水千山升上云霄。
一颗闪烁的星星悄然落下,轻柔地坠进了恩奇都的衣衫中。
———带她到有河的地方,风与水将造成她的血肉。
眨眼的瞬间,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瞬息的黑暗中,他隐约看到一名黑发的少年善意地冲他微笑,吻了吻他的额头。
温暖和宁静安抚了心中的哀伤与愁苦,意识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
“…?”恩奇都不再焦虑,不可思议地张望了两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放弃了寻找,他的目光落在怀中的少女身上。
他翡翠色的眸温驯地微眯,绵长地吸了口气,放声高歌。
——————————!!!
宛如徊荡在山峦间的风雾,清脆嘹亮的歌声盈溢于苍穹。
成群的鸟儿为之振翅,从远方的林中向着云霄飞起。
骡马羚羊与狼和熊结伴,涉过波光粼粼的溪流,跨过荒茫草原。
从天穹遥望,那些从属于大地的生灵正向着歌声的方向汇聚。
片刻之后,大批的动物已经团团围在了沙姆哈特和恩奇都的身旁,羚羊与马温驯地垂着头,身上落满了鸟的熊墩坐在地喘着粗气,狐狸和狗好奇地歪着脑袋。
恩奇都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动物们,最终向着井然有序地坐在一起的狼群走去。
而狼群之中,体型最为健硕的银色的头狼则骄傲地挺了挺胸脯,迈开小步迎了上来,昂起头注视着恩奇都,低吟几声。
(我叫马斯特,孩子。我知道你,你曾从猎人那救过我的部下。需要帮助吗?)
恩奇都蹲下身,亲昵地揉了揉银狼的鬃毛。
(朋友,如你所见,我的伙伴受了很重的伤,你能否带我们去河畔疗伤呢?)
银狼以鼻尖碰了碰恩奇都的手指表示同意,又长啸一声,狼群中体型较为健硕的十几匹狼便围拢过来,并衔起沙姆哈特放在了背上。
一只好事的熊也蹭了过来,恋恋不舍地将插在爪子上流着蜜的新鲜蜂窝递到恩奇都面前,恳切地眨巴着豆大的眼睛。
恩奇都拍了拍它憨笨的大脑袋,便匍匐上狼背,环住了狼的脖颈。
头狼仰天长啸一声,率先冲了出去,护着沙姆哈特的群狼紧随其后,向着东方疾驰而去。
它们飞奔在烈日之下,一匹筋疲力尽之后马上由另一匹顶上。凭借着接力合作,这些本来只擅长短距离冲刺的猎手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幼发拉底的河畔。
恩奇都抱起沙姆哈特,走入奔涌的河流,然后托着她的躯体使其躺平在水面上。
向着古老而纯净的水流,他开始虔心地祈祷。
圣洁的大地回应他的愿望,雄厚的魔力流过地脉汇聚于河床,钝缓的震荡之中,
闪光的波涛化为生命之流,源源不断地注入沙姆哈特伤痕累累的躯体。
眩目的光晕中,一支小巧的水晶瓶悄然从云霄之上坠进了河流,瞬息之间,激荡起一阵剧烈的波动。活性化的巨量魔力在大气中溅起的星光涟漪,即使是百里之外也无比清晰。
神圣的光辉免去苦痛和灾厄,灿烂的祈祷照亮灵魂使之苏醒。
少女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渐渐地,她睁开了眼睛,发现与她置身于大河中的恩奇都正出神地仰望着天空上的流云。
“你在看什么?”沙姆哈特问道。
“大概…是神吧。”恩奇都笑了笑,向河畔一字坐开的狼群唤了几声。
狼们欢快地蹦了几下,便在头狼的带领下奔向了远方。
端坐于云端的黑发少年遥望着这一幕,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