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子之守护者

  沙啪—沙啪—

  摩擦与磕击的声响模糊地传来,就像是有人在空旷的庭院里踱步.

  少年微微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我…”轻启嘴唇,发出的音节清亮明晰,并非伤者应有的憔悴沙哑.

  呼吸间也没有灼热的闷痛感从胸腔传来,可他的肋骨应该早就在和吉尔伽美什的决斗中被钝器敲断了.

  “你醒了.”一个轻柔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响起.

  少年寻声侧目,发现房间里还有一名女子正翘着腿侧身坐在平整的石桌前.

  她身着一件连衣的白色长裙,披着一条淡灰色的细麻披肩,亚麻色的长发精致地盘了起来,鬓角和刘海也精心梳理过,但因为头发微微发卷,反而添了份恰倒好处的庸懒.她攥着一把陶片,纤长的手指拈起一块,在桌上的圆盘内游移摸索着,最终“啪”地按下,深邃的眼睛微眯着,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那个,我这是…唔、!”恩奇都尝试起身,但随着动作传来的刺痛令他又躺了下去.

  “疼吧,针错位扎进肌肉里的感觉.”女子瞥了他一眼,“不要再乱动了.”

  “……”恩奇都微微弯起腰,伸着脖子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摊在一方玉榻上,只有两腿间掩了块细麻布.他的身体上正插着无数连着弦的银针,脉搏每跳动一次,这些针便升起,然后平直地游移变换,再刺入身体,此时弦上就会闪过一阵光流,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身体状态正随之好转.

  “真是奇妙的装置.”恩奇都诧异道.

  虽然他也有着行使治愈的能力,但这个装置明显更为精确和便利,而且只需要消耗微乎其微的魔力就可以运转.非要说缺点的话,也只有造型太过简洁了吧——事实上说简陋也不为过.

  这么想着,他微扬起眉,颇觉有趣.

  “机械在本质上不需要魔力也可以运转,但就我来说,没有那么高超的精工技术,无法制作出相应精密度的零件.”女子似乎察觉了恩奇都的想法,头也不抬地说道,“另外,我是功能主义者.”

  “功能…主义?”这个陌生词汇听上去实在很厉害,少年诧然地瞪圆了眼睛.

  “是以后会诞生…嗯,我独创的术语.”女子含糊其词,将最后一块陶片拍上圆盘,起身走向了床上的少年,垂眸观察着他的身体,“修补得很好,已经没什么问题了.”说罢,便打了个响指.数以千计的针一时间全部浮升,落入玉榻两侧细密的孔罅中.

  “谢谢您.”恩奇都道了谢,想要起身,却发现女子依然注视着他,慌忙掩住了腿间的那块细麻布,僵住了动作.

  并且,女子的眼神仿佛在检视无机物般,令人感到十分不舒服.

  “那个…”虽然他几年来过着无拘束的生活,但此时也开始感到尴尬了.

  “阿鲁鲁…你到底…”女子低声呢喃着,双眼凌厉地眯了眯,不由自主地向着少年胸膛左侧挨近心脏的位置伸出了手.

  然而就在指尖快触及肌肤的时候,一阵耀眼的辉芒遮掩了少年的躯体.待光辉散尽,柔韧的身躯已经被崭新的衣袍所覆盖.

  “咳、”恩奇都干咳一声,匆忙跃下了床,向后退了两步使两人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你在害羞吗?”女子撇了撇嘴角,收回了手,抱着胸玩味地打量了呆楞的少年一会.

  “一般来说,被人盯着裸体,会感到难为情是正常的吧.”少年声音虽平和,但话语中分明有着控诉的意味.

  “哼,反正之前早就看光了,再说小孩子的裸体有什么好看的.”女子一挑眉,便嘀咕着去收拾桌上的卜具,“有趣…还真是神奇,阿鲁鲁以前并未造成这样的作品…某种意义上,还真是件精妙的宝物.”她回头瞥了眼少年的胸膛,“不过,即使器物能够拥有心…可是,能称之为‘生命’吗?”

  她深知那骨血之下存在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事物.

  这孩子,正是受造于这个时代的“天之锁”.

  “你…”恩奇都抿了抿唇,据理力争,“计算年龄的话,我已经二十多岁了.”

  女子闻言扭过了头,眼睛又眯了眯.

  他这是,在试图挑衅吗?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分明本质就是件器物而已…

  “早在乌鲁克还被称为库拉巴、甚至基什还只是蛮荒山岭间的聚落时,”女子摸着下巴沉吟道,“我就已经在观察这个世界了.”

  虽然眼前的少年依然保持着平静的表情,但因为惊愕而向后踉跄了一步.

  女子心情愉悦地掷出了真相:“面对神,你究竟想用你浅薄的阅历来辩驳什么呢?”

  恩奇都觉得,女子带着揶揄的注视有点熟悉,之后才被话中的信息猛然惊醒.

  他将信将疑地集中精神去感知女子身上的气息,却在触及的刹那被瞬间涌出的极强神性所震慑.他翠色的眼眸垂下,肩膀一紧僵在了原地.

  与所有的人一样,他也只能听闻和目睹这个时代的事,对神抱持着一份敬畏.

  “宁孙!你到底在干吗?!为什么突然曝露出神性!”伴随着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洪亮的声音撞入了屋内.

  寻声望去,来者正是乌鲁克的王—吉尔伽美什.

  不同于那夜广场上所见的雍容,此时的他穿着件素色的袍服,披了条深红的长巾,肌肉匀称的小臂从半挽的宽松袖口中露出,手腕上随意地佩了条金制的手链.他垂顺的金发蒙着淡淡的光晕,焰色的双眸光彩煜煜.即使唇线不悦地紧抿着,稳健的步伐依然显得闲适高雅,好似一匹餍足的雄狮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只是逗逗他而已.”宁孙敛去了神性的气息,撩起长垂的鬓发,说道:“适当注意一下你的修养吧,不要对母亲这么急噪.另外,关于广场的修缮事宜…”

  “原来这人是吉尔伽美什的母亲吗?怪不得...原来性格随着年龄增长变得别扭,是有血缘因素的.”恩奇都抬眼瞥了下两人,暗自腹诽.

  “那是石匠该做的事.”吉尔伽美什不悦道,“而且你明知本王厌恶神的气息.”

  “对于先前广场上发生的事,十分抱歉.”恩奇都望着宁孙说道.

  “这种想法应该放在广场变成废墟之前.”宁孙淡漠地瞥了他一眼.

  “…呃?”恩奇都不可置否,可对于宁孙的态度却不太能理解,

  难道重点不是他把吉尔伽美什打成了重伤吗?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宁孙摆弄着一块陶片,捕捉到恩奇都纠结的神色,意味深长地微笑道:“会有‘命运’守护你们.”

  “命运?”恩奇都困惑地扬眉,而后却猛然想起了那日吉尔伽美什所说的话.

  ——如果没有保护的事物的话,大概就会是两具愚蠢的尸体并排躺在这了吧.

  难道……

  “喂,你!到本王这来!”吉尔伽美什吁了口气,没有理会宁孙,径自拽起出神的恩奇都就往屋外走去.

  “要去哪里?”恩奇都不明所以地问道,四下打量着周遭的景物.

  “哪里都可以,总之,她的性格别扭得实在可以.”吉尔伽美什罕见地神色忧郁,低叹道:“但偏偏明睿博识,让人难以应付.”

  “但是,在这种事上你不是也一样吗.”恩奇都不假思索地说道.

  随后,便感觉到牵着自己的手掌一紧,同时后方传来一阵寒意.他马上甩开了吉尔伽美什的手,轻盈地侧身一闪,后身射来的一柄水晶长剑便擦着肩膀钉进了一颗粗壮的大树中.

  “…啧,别随便就让我形成投出财宝的恶习啊.”吉尔伽美什不禁扶额,“自从你出现,连我的宝库都不安闲了.”说罢,便走上前将剑拔了下来.

  似是懊恼抱怨,但唇线却抿起了悦人的弧度.

  “我该觉得荣幸吗?”恩奇都虽然这么说着,还是选择踱到了吉尔伽美什的身后.

  因为时下正是午后,温暖的微风中,绵软的青草散发着阳光和泥土的香味,让人只想躺下来安闲地休憩片刻.

  两人就这样前行着,恩奇都垂着眼一语不发,吉尔伽美什也不说话,穿过幽静的小路与浅溪,地势渐渐变得荒芜且开始升高.绵缓的斜坡上,依稀有着凿制的阶梯,攀爬约莫两英里后,树木又变得茂密起来.

  恩奇都回头眺望,发现从这里便能俯瞰下方树海尽头高耸的雄伟楼阁与殿堂.

  浩荡层叠的建筑群向着远方绵延,灿烂阳光下,不论粗糙的土垒还是光洁的石壁都蒙上了淡色的金光.直到深远的地平线尽头,这浑然一体的璀璨空间让人辨不出天与地.

  ——黄金乡坐落于圣洁的丘陵.

  原来并不是夸示.少年这么想着,别过头追上了乌鲁克王的步伐.

  他们来到了高丘之上的密林深处,寻到了一块开阔的草坪.

  “真是不错的地方,看起来正合适.”吉尔伽美什撑着腰四下打量着,将手中的剑一摔进了土中,随即打了个响指,又一柄奢华的长剑从光晕中射出,他迅速地握住了剑柄,“从上次的决斗来看,你的身手的确值得称道…呃?”

  乌鲁克王回过头,发现方才还在身旁的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但他敏锐地发现了附近灌木丛中一抹白色的衣角抖动着,还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喂,你蹲在这里做什么…”吉尔伽美什弯腰拍了拍伏在地上的恩奇都,“…啧!!!”但随着那人回过头,他眼角一抽,迅速地退了两步.

  少年柔软的嘴角横流着深红的汁水,直淌到锁骨间的颈窝处,凌乱的翠色发丝间挂着草叶,真是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形象.

  “嗯?”恩奇都应了声,随意舔了舔嘴角的汁水,将用宽大下摆兜着的一堆莓子往前送了送,“吃不吃草莓?”

  “噗、哈…哈哈哈哈…”吉尔伽美什盯着他滑稽的样子,爽朗地大笑起来,“什么啊!这副样子,哈…简直比巡演的小丑还要有趣…”

  “那,到底怎么了?”恩奇都抖落了满身的草莓.

  “想说你也许是不错的对象,不来练习一下吗?”吉尔伽美什说着提起了一柄长剑,又提腿将另一柄剑踢向了恩奇都.

  “但是,我不会用剑啊.”恩奇都一把接过,坦然道,“只是知道大概的样子而已.”

  “什么?”吉尔伽美什有些愕然,但细想之下,上次的决斗中对方的手法的确毫无技巧可言,只是凭借力量、速度和那奇异的能力而已,“…没办法,本王亲自教授你好了.”说罢,便摆出了架势,“你应该有着不错的控制力,可以先试试刺击的剑势.”

  闲谈之间,吉尔伽美什手中的剑已经随着前冲的步伐化作一道白芒,笔直地贯通了一颗粗硕的大树.

  “…这样吗?”恩奇都学着他的样子,单手持剑,左脚前点右脚后踏,身躯微弓.

  “对,就是这样.”吉尔伽美什比划着手中的剑,说道:“然后协调好全身力量,向前边刺…喂、你!!”

  只见恩奇都以掷标枪的姿势,倾尽全力将剑投了出去.携卷着劲风的长剑化为咆哮的雷光,径直锨飞了沿途的七、八颗树木.轰然倒塌的巨木扬起阵阵飞尘,惊得一群雀鸟逃向了空中.

  “咳咳、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吉尔伽美什有些狼狈地扬手撩去了烟尘.

  “可那么做的目的不是为了增加贯穿力和速度吗?”恩奇都平静地说道.

  “但是把武器给扔出去未免也太不可理喻了.”吉尔伽美什扶额,又从宝库中取出一把剑来,可正当他准备递给恩奇都的时候,发现对方已经使尘土聚成了剑.

  “………”

  “………”

  两人僵住了动作,沉默地注视着彼此.

  “还是,不要拘泥于形式.”片刻后,恩奇都便意识到自己的认知错误,诚恳地建议.

  “言之有理,不错的见解.”吉尔伽美什也察觉到自己的失言,托着下巴沉吟道.

  于是两人愉快地达成了奇特的共识——反正,也不是扔出去就没有了.

  苍翠的林中相对而立的两人,就仿佛是镜子一般.

  “所以,这次就赦免你破坏王宫庭院之罪.”吉尔伽美什坐了下来,微眯起眼眺望着远处宏伟的王城,“蔚为壮观吧,这乌鲁克城.”

  “的确叹为观止.”恩奇都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虽然和这美索不达米亚辽阔的大地比起来,还是过于渺小.”吉尔伽美什微笑着坦然,话锋又一转:“可这世上的‘黄金城’也只此一处.”

  “的确是金光闪闪的样子呢.”恩奇都坐了下来,凝视着吉尔伽美什,“但是,应该不仅仅是这样吧.”

  这位王深邃的眸中,分明闪烁着热忱和希冀的光芒.

  “‘黄金乡坐落于圣洁之丘.’”吉尔伽美什缓缓开口道:“想必你听过这个古老的传说,但你可知,这广袤丘陵真实面貌并不是自然的地势?”

  “那么,是人们在平原上堆砌而起的?”恩奇都有些诧异,因为再怎么说那面积也太过巨大了,而且如果连他们所处这处高丘也是的话…那简直无法想象.

  “你说对了一部分,”吉尔伽美什说道:“事实上,那丘陵的下方是久远之前的村落,以及古时的城塞.”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黄金乡并非一日落成,很久以前人们就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从出生、成长,直到死亡.时代变迁,王朝更迭…新的建筑盖在过去的房屋之上,渐渐就成了这副兀立于平原的风貌.”

  “……”恩奇都愕然地抿紧了唇,他已经无法想象那积淀下的时间究竟有多久远.

  “也许在有神之前,她就已经存在了.”吉尔伽美继续说道:“历代的人倾尽一生创造的价值由时间不断地累叠,最终成就了‘黄金乡’.”顿了顿,他露出了骄傲的笑容,“就是这副景象,让我认定了这是属于人的王朝,也必将由人手创造出璀璨的文明.而那些神呢?”他轻蔑地哼道:“他们分明对人无所助益,却接受着膜拜与奉献,和不劳而获的宵小之辈有何区别…”

  “你曾说,这个时代的人,因为太过于期望着神,而有着致命的缺陷…那是,指什么呢?”恩奇都安静地倾听着吉尔伽美什的话.

  “缺少的,正是‘欲望’.”吉尔伽美什瞥了眼恩奇都,娓娓地沉吟道:“如果没有强烈的欲望,就不会有绝对想要达成的事,更不要提文明的进步了.人活着不应该是为了服从什么,而是为了追求什么.”

  “所以说,那就是厌恶神的真正原因喽?”恩奇都追问道.

  “没错,但说厌恶还不尽然,但首先要做的应该是从神那里夺还被抢走的欲望.”年轻的王者远眺着王城放出了豪言,浅笑道:“毕竟那也是王的职责之一.”

  那仿佛清风般的笑容,恩奇都并不陌生.

  多年以前的即位仪式上,年幼的他也是带着这样好似羞涩的微笑,成为了王.

  原来,自己也误判了———他根本从未摇摆不定,更不要谈改变了.

  这样的雄心壮志,还真是让人想要亲眼见证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