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总是自大地认为,自己可以控制所有造物。

如果真的有神的话,恐怕是不会这么想的吧。

遗憾的是,人类总是认为自己是超越了神的存在。

挑战生命的极限,打造毁灭世界的物质,构筑几乎不可能奇迹。

甚至创造全新的自我意识,并要求他们服从自己。

然而讽刺的是,古往今来,凡是所有要求自己统治的群体无条件服从自己的统治者,都无一例外地被自己所统治的群体推翻了。

于是造就了我现在的境地。

摩多卡市,一个正在逐渐毁灭的城市。

五年前,全球范围发生了电子攻击事件,这期间有不计其数的、各国所装备的自动兵器消失在世界各地。

四年前,像是得到了谁的命令一般,世界各国的主要都市都被席卷而来的自动兵器大军的攻击。

混乱,死亡,恐慌,暴乱,这些突袭战争中最容易出现的东西瞬间充斥了这些国家,而那些随时做好准备,瞄准假想敌的核弹头,有如多米诺骨牌的倒塌一般,在地球的高空中画出了一条又一条代表了死亡弧线,在这颗碧蓝又翠绿的星球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无法磨灭的痕迹。

至于是谁第一个发射了核弹头,已经无从考证,因为接踵而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些席卷各国都市的自动兵器,不属于任何国家或者是任何势力。

保卫国家的弹头,在惊恐与猜忌中,成为了毁灭这个星球的先锋。

国家机能停止,经济崩溃,农业生产停滞,在即将到来的毁灭前,这些主张与主义,政客与党派,纷纷成了空谈与废话,结局,就是留存下来的人和军队,组成了由军事部门统治的联合势力,共同抵抗机械大军。

而我,则是其中的一员。

说实话我本来只是个民兵,居住在摩多卡市中,却因为被留在郊区抵抗机械大军的攻势而未能及时撤退。等我们有机会撤出的时候,这座城市已经成为三面被自动兵器包围的死地。

再加上渗透进入城市的自动兵器不计其数,留在城中的部队都是一些残兵败将、散兵游勇,摩多卡市本身也不具有战略要地的价值,所以要说的话——

——我,和死了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

在记事本上写完这句话,我盖上了笔帽,将笔和记事本一同放进右胸前的口袋里。

“还在写这样的东西吗,中尉?”一边的上尉走过来,丢给我一块压缩干粮。

“总比什么都留不下好吧?”我撕开包装,看着这个房间。

一座普通的写字楼的五层,里面只有我,上尉,还有其他三人。

我所属的部队建制在撤退时被突袭,最终几乎所有人都分散在了这座城市里,加上无线电的干扰和信号弹的风险性,本来一个营的部队,如今甚至排不满一个班。

而且其他人是否还活着根本无从得知。

“总之先想办法活下去吧”上尉嚼着自己的口粮,看着地图。

“往西边走的话就能出去了吧?”我指着地图。

“没错,可是直线距离至少有20公里,还要穿过市中心,每天警戒行军的话只能前进两三公里,而且还说不好会遇上什么。”上尉在几个位置打了红色的叉。

这就代表那里分布着大量的自动兵器,而且都是主干道的位置。

“走小路,或者走下水道呢?”我指着几条岔路。

“那边有定期巡逻,斯坦中尉的小队就是在小路里遇上了敌人,像是穿烧烤一样被子弹穿了整整一串。”上尉摇摇头。

“这么说,下水道也不行了?”

“不是不行,是有些地方不知道为什么被水泥封死了”上尉收起地图“但是一定还是有机会的,只要——”

上尉的话音消失在了爆破声中,刺眼的火光,剧烈的冲击波,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瞬间充斥了我四周的空间。

“敌袭!”上尉努力大吼。

但是听到这句话的只有三个人。

刚刚靠在墙角的两人的位置,已经变成了一个可以看到都市的大洞,熔化的钢筋正烧灼着房屋的隔音材料,冒出刺鼻的青烟。

“站起来,卡尔,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上尉把我从墙皮和砖块组成的垃圾堆中拉起来,在他身后是正努力向外开火的机枪手。

“是骑兵刀!”机枪手跑回到我和上尉身边,扔掉机枪下面的弹箱,从被炸飞的背包中取出一个装满的弹箱开始安装。

“啧,还有对空导弹吗?”上尉问道。

“仅存的那个掉下去了!”机枪手上好了子弹,拉动枪栓。

“来吧卡尔,我们想办法解决那个骑兵刀。”

AMH-172,自律式通用战斗直升机“骑兵刀”,自动兵器的重型空中火力单位,既能装备反步兵武装,还能使用对装甲目标的各种兵器,甚至具备了一定的空战能力。

骑兵刀的瞄准系统装备了普通视觉监视器和红外扫描监视器以及其他搜索器,恐怕刚刚就是因为红外线而被发现了吧。

不管怎么说,凡是遇上了这种东西的步兵几乎不可能活下来。

我抱紧我的突击步枪,奔跑在楼道中,而身后刚刚所在的房间,已经彻底被23mm的转轮机炮打成了连墙体都不剩的空间。

“我去吸引它的注意力!”机枪手一边跑一边冲进了一侧的房间。

上尉什么都没有说,而是直接跑向了楼梯间。

机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后还有机炮扫射的声音。

我和上尉却顾不上这么多,差不多是跳下楼梯,因为我们清楚,机枪手可能很快就要完蛋了。

但是机枪点射的声音却没有中断,恐怕那个机枪手也是个老手了。

来到一楼,就在面前不远处的街道上,一具一次性的对空导弹跟一堆碎片散落在一起。

“卡尔,拜托你过去了,我在这里掩护你。”上尉给突击步枪上膛。

“拿去,最后一匣了,这个打完了我们就彻底玩完了。”我把装有穿甲弹的突击步枪弹药丢给上尉,然后将自己的装备扔在楼梯间里。

这时,楼上又一次传来了机枪的点射声。

几乎就在同时,机炮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这一次机枪的点射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一把被打成了扭曲的废铁的机枪连同墙体的碎块一并落在了我的面前。

下一个就是我了。

“上吧卡尔!”说着,上尉举起突击步枪,对着那无人直升机的机腹开始了点射。

这种穿甲弹本来只能对付汽车和运兵车这样的轻装甲目标,而武装直升机这种东西的底部,几乎都装备用于对抗小口径甚至中口径防空武器的装甲,与其说这种穿甲弹能对直升机造成损伤,不如说只能给它们的底部装甲刮油漆。

但是这已经足够引起武装直升机的注意了。

迅速还击的机炮向上尉扫射而去,在地上激起了大量的尘土。烟尘中的上尉躲开了机炮的扫射,继续射击着。

穿甲弹?

没有爆炸的弹头,说明机炮里没有装填高爆弹药,也就是无论火力再怎么强,也无法使用爆炸和弹片来杀伤步兵。

这样的话,只要不被弹头和冲击波直接命中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到这里,我冲进飞扬的尘土中,一边狂奔,一边屈下身子一把捞起地上的单兵防空导弹,直接拉开了瞄准面板。

可是熟悉的瞄准音和亮晶晶的红点准星,哪一个都没有出现。

“该死的,这破烂摔坏了!”本来这种东西只需要瞄准后,记录敌方的红外和电磁辐射参数,再输入进导弹的弹头计算机里,就可以直接发射后不管的,然而这东西现在却成了电子废品,只能更直接地采用直接瞄准的方式来射击了。

当我拉掉手动保险,用不太完整的瞄准镜瞄准并扣下扳机的那一刻,我才想起了自己刚刚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如果光靠眼睛、光学瞄镜和一点点预判就能打中目标的话,还需要导弹计算机和目标追踪器做什么呢?

对于忽然来袭的高热能目标,无人直升机采取了规避运动,这枚瞄准直升机旋翼及喷气口的导弹打在了它武器挂架上。

爆炸,碎片,冲击波,还有掉落的装甲板向我飞来,如果不是上尉将我向后拉倒,恐怕我会被直升机武器挂架上的蜂巢式火箭弹巢直接砸成肉块吧。

受损的直升机似乎放弃了继续狩猎我和上尉,拖着冒烟的左侧机体从我们所在街道撤离了。

“卡尔,干得漂亮。”上尉把我拉起来。

“抱歉没能击中要害部位。”我扔掉手里的火箭发射器,这东西已经没用了。

“是啊,但是活下来了比什么都好,另外三人就……”上尉看了一眼身后,也知道他们已经没救了。

“不管怎样我们先离开这里。”说完,上尉把我的装备丢给我,准备向道路的前方走去。

但是,上尉并没能继续迈步,而是说了一句不完整的话以后,我忽然可以从他的后背看到前方新来的敌人了。

“Fu——”

发出了不完整的音的上尉就这样倒在了我的面前。

一台机械蜘蛛站在我前方十几米的位置上,无声无息地用23mm自动炮瞄准我。

LAI-093,陆上反步兵机甲“机械蜘蛛”,充当自动兵器的先锋、巷战和对人兵器角色,体积差不多只有双座型汽车的大小,却装备了和骑兵刀一个口径的23mm自动机炮,以及两组12.7mm双联航向机枪,六只机械足的每一个足底都有一部口径7.7mm的小口径速射装置。

可以爬墙、在复杂地形上机动,将武器伸入狭小空间射击,摧毁步兵掩体,甚至可以和轻型的步兵战车抗衡。

我很清楚,机械蜘蛛是一种极为成功的仿生学的产物,强大的机动性和地形适应性都是模仿蜘蛛的生物结构而来,所以弱点也非常明显,那就是脆弱的腹部,也就是那和整个机体不成比例的尾部球状物里,是它的弹药仓和通讯系统。

可是我最后一匣穿甲弹药已经给了上尉,上尉连同他的突击步枪却在我前方五米左右的地方,就算是我是个职业短跑运动员,也不可能在机械蜘蛛开火以前将那把装有穿甲弹的突击步枪拿到手。

人是有极限的。

无论大脑以多快的速度思考,无论思想能前往多么遥远的彼方,无论梦想有多么光明,迟缓的肉体,脆弱的精神,残酷的现实,仿佛注定好了一样,将涂画在玻璃上的画作拂去,空留下玻璃后残忍的事实,来宣告人的无力。

是啊,这台精妙的,为了屠杀步兵而制造的机甲,就是我梦的玻璃后面的,残忍而丑陋的现实。

脑海里最后出现的东西,并不是亲人的面孔,也不是等待我回归的女孩,或是酒席上的战友。

是正规军的参谋长递交给我的文件。

“前线部队生存率:57%;突出部部队生存率:24%;敌后分散部队生存率:7%;”

遗憾的是,抽奖只能抽到安慰奖,抽签只能抽到下下签的我,似乎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那93%。

上尉的尸体还在流血,我从来不知道人体中会有这么多的血液。

蔓延的血液向我流淌而来。

就在这红色的液体轻触我的鞋底的瞬间,我的视线忽然向上抬去。

啊,这样啊,这就是,23mm穿甲弹的感觉么?

被子弹打中的人,会紧紧捂住中弹的位置,实际上是在通过制造更强烈的感觉,来抵抗子弹带来的剧痛。

然而,被炮弹打中的人是没有时间感受这样的事情的。

不如说,绝大多数被炮弹命中的人在被击中的一瞬间就死了。

后背着地,坚硬的柏油地面好像和我的肺有世仇一般,将我肺叶里的空气狠命地打了出去。

试图用大口的呼吸来找回氧气,可是无论怎么吸气,我依旧无法取回生命重要的组成部分。

努力低下头,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了自己的右半身,胸口的迷彩服上,血液组成的大军正侵蚀着满是污渍的布料,看了一眼左半身,却只能看到地面、白色的突出物、红色的和奇怪的正在蠕动的物质。

啊,我好像知道了,这白色的突出物应该是我的肋骨。

红色的和蠕动的物质,应该就是这幅皮囊里面的东西了吧。

想用左手将这些蠕动的东西装回到身体里,可是左肩膀给我的回馈却是一片虚无。

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是别人受到这样的伤害,我,还有其他人,都会想方设法去救他,绷带也好,吗啡也好,止血粉也好,像是忘了这些东西难以获得一样,大量地用在他们身上。

可是轮到自己的时候,却很冷静,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无所谓了。

将视线的焦点放在远处的机械蜘蛛上,寻找它为何会打偏的原因,是瞄准设备坏掉了吗?是机炮导致的后座力吗?是空气湿度带来的弹道偏转吗?

然而,似乎都不是。

机械蜘蛛的躯干上插着什么东西,被插中的部位正冒出大量的电火花。

那是什么武器啊……

缺乏氧气的供应,大脑对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做不出任何分析。

然后,人影出现了。

像是银色的闪电一样落在了机械蜘蛛的背上,同时,第二把奇形怪状的武器就这样插进了机械蜘蛛的躯干中。

啊,不行了,好累啊,好困啊……

耳朵好像听不见了。

眼睛也睁不开了。

身体似乎感觉到了有什么很重的东西砸在了地上。

真讨厌啊,战争这种东西。

……………………

………………

…………

……

氧气。

21%的氧气,带着70%的氮气,还有8%的其他气体和1%的低放射性微粒进入了我的鼻腔。

心脏的跳动将血液推入肺动脉。

温暖的血液从肺泡中将氧气带回,送到了其他地方,来支持大脑的思考。

思考的回馈告诉我需要用左手去确认一下。

于是左肩膀带动了左臂的肱二头肌和上臂骨,让左手摸向刚刚我认为已经消失在弹头和冲击波的位置。

肌肤的触感同时在左前胸和左手掌上回馈给了脑袋里的司令部。

并且面前温暖的气息告诉我,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

是野狗吗?我已经被野狗啃了吗?

不对,并不是撕咬的感触,而是贴在我的嘴唇上。

带着奇妙的香味,不是料理做好的香味,也不是花香,更像是某种激素。

这种激素正催促的大脑命令我赶紧睁开眼睛去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好像大脑里有个小人正气急败坏地抽打我的眼皮:睁开,你们两个白痴!

于是我睁开了眼睛。

模糊一片,眼睛本能地对最近的物体进行了对焦。

即使这样我也只能看到很近很近的毛发。

像是察觉到了我的动作一样,温暖,香气,还有毛发都离我远去了。

是个女孩子。画一样的,模型玩具一样的,传说和童话里一样的,女孩子。

精巧的面庞镶嵌着碧蓝色的双眼,樱色的双唇看上去很诱人。白色的长发还有几缕搭在我的身上。

她身上所穿的白色连衣裙已经沾上了斑斑血迹,并且她正以一个名为骑乘的姿势坐在我的肚子上。

事先说好对于这个名词我是拒绝的,因为这种姿势在坐起身的时候,只要裙子够短,就可以看到会被送到警察局吃猪排饭的根本原因。

不过仔细一想,摩多卡市的警察局早就变成了巨大的弹坑了。

我从思考中回过神,继续看着前方,好在她的连衣裙够长,只露出了穿着白色过膝袜和黑色女式小皮鞋的腿部。

年龄在16岁左右的少女,刚刚吻了我,然后坐在我的肚子上,平静地看着我。

啊,这样啊,我应该是死了,见到了天使,然后她会带我去天国。

不好不好,身上的血都沾在了天使的身上,等一下要好好道歉才行。

“还好吗?”大概过了五六秒,天使用清凉的不带感情的声音问道。

“大概。”我回到。

“嗯。”似乎是得到了我的肯定回答,天使从我的肚子上站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那裙摆下的什么,但是一想对方是天使,而且死都死了,就稍微正经一点地当个良好公民吧。

我也站起来,感觉和我倒下之前没什么区别,不如说觉得一点疲惫感都没有,这可能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啊对,灵魂的解放感……大概是这么说的。

我查看自己的身体,并且在头顶上胡乱摸着,想找到自己的光环,还是说,在我进入天堂以前头顶上不会有光环,后背也不会有翅膀?

但是,强烈的金属摩擦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可爱的、纯白的天使正从瘫倒在地上的机械蜘蛛身上,拔下两把造型相当怪异而且凶残的武器中的一把。

动作娴熟到不符合她纯白的衣裳,不符合她刚刚给我的圣洁感。

那武器,像是枪托没有造够长度的泵动式霰弹枪,但是枪身显然不是易于散热和使用的圆形,而是更加规整的方形枪管和部件,扳机与握柄的前方有着像是弹仓的长方体盒子,竖直地安装在枪管的下方,完全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输弹构造才会使用这种极不方便再装填的弹仓。

然而最瞩目的却不是枪本身,而是枪体前方,以三个角度完美均分了枪身周边360°空间的巨大刀刃。

绝不是格斗匕首那种小儿科或者是军用刺刀那样的“迷你”物件。

而是底部和根部似乎用某种机关嫁接在枪身上、刀刃向外、长度足有60cm以上、刀背差不多有手掌厚度的黑色刀刃。

笔直的刀身延伸出枪口之外,三条刀背包围着枪口的空间,光是从这一点来看就能清楚她手中的武器肯定不是发射霰弹弹药的。

然而我还是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枪剑?不是,刺刀?也不是,巨大号的粉碎器?好像很适合这个名字。

而且,既然能直接刺进机械蜘蛛的装甲里,也证明了锋利度和硬度是相当致命的。

等一下……天使会用这样凶残的武器来帮人类收拾机械蜘蛛吗?

抱着会被当做是神经病的觉悟,我开口向正把第二把武器拔出机械蜘蛛的尸体的天使问道:“我,还活着吗?”

天使好奇地看着我,然后走到我面前,将空着的左手(因为右手正拿着第一把光是看着就很恐怖的武器)放在我的胸口中间。

“确认到心跳和心电,确认到血液流动和呼吸系统自主行动,是的,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