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当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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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件小事。

帕丝涅认为这个世界上大体存在两种凡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死灵师。何必紧张。”

其中一种能够轻易地抛弃约束,将之在必要时本能般视为无物。

我忘记了。

我没想起来。

当时情况紧急。

他们通常,不,只有在感到为难时才会说这样的话。

是为生物性的变通,因而身为凡人。

“你刚才说过你想要变更你我之间的约定。”

“啊啊,我确实有。”

另外一种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点,对她们而言,无论是如何繁琐细小的约定,一旦立下便不可违逆。

说好了的。

我都还记得。

我们有约在先。

他们在生活中无论何时都会说出这样的话。

是为生物性的愚直,因而身为凡人。

“……那么你到底想要变更什么。”

“不要着急,这里还有好一段路可以走。”

精于变通者终将在某日为契约所困,不知变通者无时不刻都在被契约所困,但这两种凡人并无优劣。短暂的生命能够出于对永恒的恐惧与传承的渴望筑起文明,但这远远无法战胜文明——他们终其一生都将为所谓的美德所困。

变通与否,他们永远都无法战胜自己。

而在另一个角度上,对帕丝涅这样知晓自己拥有近乎不可计数的未来的精灵而言,凡人的价值观实在是过于稀薄。无论是信守诺言、救死扶伤、互帮互助、挺身而出还是任何其他的道德,在她看来都并无太多意义。

她自认不是好人,但这实在是不能更理所当然的事,用凡人的说法来讲就是无聊的废话。

精灵里当然没有一个好人。

自然,这对她的其余同类来说也一样——但只要自己还需要与凡人合作,这一套说辞就必须了然于心,即使是抱着俯瞰的态度去审视也好,行动时必须严格以此约束自身。

……或者起码是“尽量严格”。

“你的确看来游刃有余,可我不想在这里无谓地浪费时间。”

“而我想。”

“……”

“我说过,我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善良的精灵。”

“哎哎,我记得。”

“那么你还记得自己和那位古代智能构装体的约定吗。”

“我……记得。”

“我来时看到过许多地精的残骸,在那间放置了巨型玻璃制容器的房间外不远处。”来重新整理一番自己进入这座地城前可能发生过的事吧,帕丝涅想着,伸手指向前方,“那些装有红色液体的容器破碎了一个。我猜这与那三位工会成员有关。”“……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们毕竟也走不到那里。”帕丝涅轻轻摇头,“那位古代智能构装体的炉心就在不远处,我能够大致感觉出她的灵魂,实话说,非常特殊。”

“既然如此,你究竟想要带我来做什么?”看来克拉拉对这具第一例发现的古代构装体的灵魂构造并无兴趣,或者并无了解的余裕,“你应该能够在比步行快不知多少倍的速度下赶往那里才对,至于拆卸炉心这样的事更是用不到我,你早就向我具体演示过精灵的能力。”

“我当然能。”帕丝涅只是略微集中注意力,克拉拉的衣物便开始不自然地向身体外侧绷紧,“而如果你执意带着你的仆役暗中跟随,我很可能不会如同现在这般温和。”

“扯碎衣服比起威胁更像是猥亵。”

“我同意。”帕丝涅抬起右手握紧,急速挥下。

“怎——”克拉拉只感到头顶一阵疾风。

“这是我在先前抬起的安放位置极度不自然的墙面之一,你或许听到了它的响动。”帕丝涅停下右手的动作,而足有数人宽的墙体也即刻悬停在了克拉拉头顶不过三尺的距离,“我无法在存有灵魂的情况下影响这座地城的整体结构,但对现有的机关进行隔空调动则是易如反掌。”

“你态度的再三转变实在是让人吃惊。”

“这可以说源自我所掌握的情况的变化。”左侧的阴暗走廊在外部看来十足不吉,“我在先前并没有厘清这里在今晚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你,克拉拉,实际上是怎样的人。”

“现在就、清楚了吗。”她在随时都可能落下极力表现出的镇定在即使不在帕丝涅这样感知力超越常人的精灵看来也显得徒劳,“那可真是神速……一晚过去就能有这么多的进展。”

“你显然小看了神殿的检查与管控力度。你的大部分个人信息已经被被顺藤摸瓜地查清。”

这自然是在虚张声势。先祖神殿从未调查过克拉拉其人,而自己对她的些许认识也是在驻龙镇单独行动的时间中稍稍了解到的。

如果想要达成下一步,自己就需要更多能够令她自觉无处可躲的细节。

她身着的法袍来自格雷伊亚的国立死灵术学院,这点对于确实学过死灵术理论的自己并不难看出……但一个在格雷伊亚有着大好前景的优秀死灵师为什么要独自来到这里?这是自己从见到她起就有的问题,而答案显然难以导出。

不可行。

这与其说是过程毋宁说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那么、你查清了什么?”

换一条路。

从自己进入后观察到的痕迹以及零,也就是那名本该管控这座地城的构装体的发言来看,克拉拉显然在与她相遇后起了严重到异常的冲突但却又在最后关头和解并达成了某种设法协作修复此地的约定。

而她接近病态地遵守了这番约定。

“一言以概,克拉拉,你是个好人。”

“就这样?”

“好到会被根本无需遵守的约定拖累至此。”

死灵师沉默了短暂的一下。

“这根本什么‘个人信息’都不算,你不过是在零向你转述了我与她之间的约束之后才这样臆断而已。”

“和遇到你至今我也没有真正地付诸暴力同样,你最好将这作为某种尊重。”帕丝涅试着继续,“我代表了神殿的神圣权利,因而在一切都能够定论前,我不会指名道姓,也不会正式进行指控。”

“……”

“不仅仅是今夜,不仅仅是零,你和你的转生者同伴之间的关系对你来说也成为了自己离开瑟德的阻力,而那——那从一开始本可以被避免。”

一个在瑟德出现的死灵师,身边的跟班之一又偏偏是少见到不能更少见的转生者。而就在刚才,她甚至对他表现出了寻常以上的担忧。如果这其中没有隐情,那么帕丝涅也不知道什么才能算是隐情了。

实情本就不算特别浪漫先不提,身为精灵的她也实在是对这种状况想不歪。

“你想说什么。”

“我还需要继续吗?那么好……且不论你的转生者同伴,且不论你的吸血鬼仆役,你和探索者工会之间的异常合作关系也是一样。告诉我,克拉拉,你究竟有什么理由去协助他们?你真的需要协助他们吗?”

出没在当地的死灵师之于瑟德王国的工会现场干部有如免费劳力一事对神殿所属的帕丝涅来说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小事,一来不常发生,二来死灵术本就在瑟德人人喊打。

“我还需要继续吗,克拉拉,从你来到这座偏远小镇的那天,不,从你在格雷维亚学习死灵术时开始,你所经历的许多不幸就都能够与自己的选择直接挂钩——除去和吸血鬼的瓜葛暂时难以查清,你的过去,乃至现在,对我来说都不是什么秘密。”

这当然是一等一的谎话。

但模棱两可的谎话在这个故事里从来都百战百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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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么……”

而她动摇了。

自己的猜测不知究竟是切中了哪一点。

……她竟然就这样动摇了。

“奇迹与先祖无所不能,死灵师。”

帕丝涅暂时不知道的,是自己还真的就全都蒙对了一把。

而在某种意义上这违背了她此时的目的。

“……那么,话说完了吗。”

“是的,我避开你的同伴们想要对你揭开的秘密就是如此,克拉拉。我想要向你揭开的就是你自己的秘密。你或许以为我仍然相信你的清白,但事实并非如此,你在此地犯下的罪行仅仅是尚未得报。”

至少地震的事确实属于“罪行”。

“只为了确认我到底有没有和吸血鬼扯上关联吗——这未免也——”

“是的,这未免也过于小题大做——因此我决定更改你我之间的约定——对零来说,我是修复这座地城的最快手段,而你与她有约,应承下自己必将为她尽快找到修复此地的方法。这实在是很幸运,幸运到可笑。但如果我因为你的某些不合作而选择罢工的话,你与零的约束便会失效。”

“……你到底想要什么。”

“很简单。在我正式移开这条通道中镶嵌的球状炉心前,我要你亲口叙述出自己来到驻龙镇之后的所有行动细节,不得有假,否则我将直接进行明确指控对你立案。与此同时,我也将使用奇迹对你的叙述进行记录备份。”

也就是回到原点。

但帕丝涅相信这次并非操之过急。

“但你已经——”

“我早在先前提出过同样的要求,但你必须承认一点:那时的你与你的同伴以及仆役很可能在我的说辞后不合作。自然,我能够杀死你,能够杀死你的跟班,能够杀死你的同伴,但那对我来说并不必要,我所追查的是驻龙镇的吸血鬼,而你,我希望能够相信你与这件事件没有瓜葛。”帕丝涅总算是确实地感觉到了某种胜利感,“我更希望私自离殿调查的自己在驻龙镇有一名技艺高超的死灵师提供帮助——无论那名死灵师是否愿意。”

“我说了很多次了,我和吸血鬼之间的关联——”

“——如果坦白能够对上现状证明你在此地停留期间确实与吸血鬼毫无关联,那么我也将对你先前犯下的罪行视而不见,而在这之上,在吸血鬼一事水落石出后,你也可以在我的默许乃至庇护下离开驻龙镇。”帕丝涅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可以对此做出不止口头层面的约束。”

回到开头。

虽然这时的帕丝涅距离搞清楚实情还有那么一点时间,但她可以断定眼前的死灵师是第二种凡人。

如果病态地遵从约束,那么便许下约束。

道德善恶之于克拉拉其人并不在于杀害与否,扰乱与否,掠夺与否,遵守与否。

约束。

克拉拉能够为了信任与约定忽略善恶乃至自身的安危。

这是我们的主人公楚门还没有明白,或者说甚至没有意识到的扭曲,也暂时不会出现在他的故事之中。

但对连女主角之一可能也算不上的帕丝涅来说,这即是她在驻龙镇所能够获得的真实。

“我答应你。”

“那就从头开始吧。”帕丝涅悄然卸下零的炉心,“我洗耳恭听。”

今夜的告密就此开始。

至于帕丝涅在那之后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出现在克拉拉视野中搞得她开始失眠焦虑忧心忡忡自己是不是被欺骗了的原因,就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