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问个问题。”
“什么?”
“我难道很不会讲故事吗。”
“怎么了这是。”
“你看,我在说到你帕丝涅阿姨被爆头穿胸的时候,你居然一点都没感到震惊或者悲伤。”
“……”
“就知道。”
“不不不,老爹,你仔细地,好好地,慢慢地,把你刚才这句话重新过一遍脑子。”
“就·知·道。”
“我是说帕丝涅阿姨她被,唔,反正就那句。”
“那有啥问题吗?还是说你觉得我不该叫她‘阿姨’而是‘奶奶’?”
“我的意思是咱们去年不还见过她吗。”
“……这倒是——所以不是我不会讲故事,对吧?”
“没,有些地方讲得真是挺无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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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双眼却什么都看不见的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其实连做了好几个月的噩梦。
“……这话说得也太模糊了。”
具体来说模糊在前半段——我不是什么都看不见。
实际上,如果现在我眼前要是有什么那我绝对能看得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清楚——但我又真的什么都看不见。
“唉。”
好吧,总之,是这样:
我眼前除了一片白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具体来说可以参考黑客帝国第一部的那一幕,希望诸位知道我在说的是哪一幕,因为等会真的会出现一个墨菲斯——但不是光头没有墨镜更不是黑叔叔)。
我能确信这点而不是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导致眼前一片白的理由也很简单,毕竟只要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的身体和双手双脚,迈开步子也可以在一层像是地砖又不像是地砖的东西上走路。
好,首先起码有这么一件好事:我没在一具棺材里。
另外从材质上来说,脚下的地砖更像是……
更像是地砖。
换句话说,一望无际的,没有一丁点接缝痕迹的纯白色地砖(我有点好奇这种东西到底有没有可能做出来)。
如果我没搞错,克拉拉说过——能轻而易举又切实地想起被她挖出来的那个下午说实话很让人安心所以我决定再重复一次她的名字——克拉拉她说过,我这样的人不一定要被卡车撞死,只是一觉睡过去有时候也足够转生到异世界。
记得自己睁眼前就是在马车上稀里糊涂地心情不好到喝了一整瓶当地的酒,然后丢脸地在椅子上睡着了。
众所周知,我这种没有社交生活的人不可能有什么酒量,换句话讲这次必定睡得很死。
……所以我又转生到别的世界了?
不,不对,如果用哪怕是些微的科学精神来考虑,把只发生了第二次的昏睡奇遇当作常态未免武断。
我很可能只是在做梦。
又或者真的转生到了一个就只是“一望无际的白色房间”的异世界。
又或者,按照我身处的题材考虑,这有可能是在一些作品开头招待主角的神的,呃,办公室一类的地方?这也不是没可能,就是事到如今也太晚了点。
又或者我就只是在做梦(二度)。
又或者(二度),我被扔进了什么被无边无际的愚蠢人性包裹的到处都是杀人机关的立方体迷宫,那样一来我就有六个境遇等同素不相识的伙伴需要收集,又或者我就是开头独自惨死的那位。
回到现状。
但说实话,没什么好回的。
四周能摸到的东西只有地面,一路不谨慎地走着也没碰到什么正经八百的杀人机关,实际上连墙都没碰到一面。
如果说当初我起码还有可以哀嚎的理由,现在我连那么做的理由都没了。
这太可悲了,真的,考虑到我在(不存在的)灵魂层面上就接近一具尸体这件事,毫无趣味的环境显然会让我的毫无趣味更加毫无趣味,娘了个腿的,我甚至不能在死前面目狰狞地抓着棺材板吓吓后来的盗墓贼——我根本就是被关进了一片虚无里,混账东西。
“……仔细一想这可能就是做噩梦的感觉。”
“又或者不是,你这种人的噩梦不可能有这么好的光照。”
从(各种意义上,理所当然地)身后传来某个女人的声音。
“你‘管把整个房间涂成白色’叫光照吗。”
我很难把自己状况外的倦怠和提不起劲到底处在一种怎样的微妙平衡中才没对突然在自己背后开口说话的女人惨叫出声这点具体形容出来,但她听起来倒是理解这点。
“那我得有那么多漆。”
她好像是抬手打了个响指,我的视野突然变得一片漆黑。
怎么着?又是法术?
“我要是承认自己说错了,你能再把灯打开一下吗。”
涂满白漆的房间重新出现在眼前。
“哎,你这次没打响指。”
“因为我不需要。说到底,这个纪元的施法者的手势,姿态或者咏唱大部分时候也就是心理暗示,这就连你也应该不是第一次听说。”谢天谢地,她没出现在我眼前再尝试吓我一跳,因为那倒确实会让我吓一跳,“毕竟和他们的祖先不一样,他们做不到赋予符号货真价实的力量,而且很可能永远都做不到——然后,至于我,我只是觉得你那位死灵师伙伴活了十九年就能只靠打响指来做到运用死灵术体系还挺有意思的。学着做一下而已。”
“你指克拉拉。”
“是啊,‘克拉拉’。说到她的名字,楚门,你知道她姓什么吗?或者从哪里来的?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
“为什么不去问问她?”
“我不知道——比起这些,为什么要把我搞到这种地方?我是怎么了?死了吗?”
“可能是因为你快玩完了所以觉得不说两句话可惜,而这换句话说也就是你当然还没死的意思。”她反过来发问,“你看,这样的‘可能’也给不出一个吗?”
“这种‘可能’的答案没什么意义。”
“啊,你能‘可能’出来的胡思乱想确实没什么意义。好吧,我的错。”
我后知后觉地摸摸自己耳边。
没有那块电子垃圾。
“你说我快玩完了?”
“你自己难道没自觉吗——别骗人,你有,否则根本走不到这般地步。”
“我只是大概能想到事态可能会变复杂。”
“……这话说得也太模糊了。”
她打断我,
“什么‘事态’?从什么变复杂?多复杂?”
“你看着,呸,听着就像是那种故作玄虚又对所有人都知根知底的类型。”众所周知,我不喜欢和明知故问故弄玄虚的人说话(如果没那么众所周知的话,总之原因是那会暴露出我智力不足的事实),“你应该知道我在指什么,而我希望你能别这么故弄玄虚。”
“那是‘你觉得’。”她只是顿住短短一下,“也罢,我暂且问句题外话:你可曾想过我是那种没有理由地喜欢把睡着的人带到自己刻意造成白色的工房闲话一番后没有理由地加以残杀的精神异常异世界魔法使?有吗?”
“……什么。”
这例子太长了我跟不上啊。
“一言以概,你看来没有考虑这些处在当前情况下的寻常人面对眼前的一片空白时脑中必然会填充的各类荒谬想法,也没有因为对此产生的焦虑而陷入恐慌失去镇静——那么这是为什么?”
等等……怎么回事。
“你是在故意逗我。”
“怎么了?耳熟吗?”
“是啊,就是这意思。”
“而我就是在基本一字不漏地重复——倒是作为当事人的你又有什么好明知故问的?”啧怎么回事这人好讨嫌啊,“好了,既然如此,你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回答吗?”
我不自觉地回想了一下。
“‘因为对我来说这些可能性对某种特定类型的故事的进展没有必要’。”
“你觉得他说得对吗?”
“这和我们基本没可能路遇行凶歹徒再被凄惨地杀掉是一个道理。”
“啊,有理,所以‘一切都是由命定的情节构成的故事,由词与词构成的章节,由角色与角色构成的围绕着自己的叙事诗’。一切都必然有这样那样的起因,否则就没有理由出现在你的世界里。”
“没那么夸张。”
“但你确实这么想。”说真的,这口气让人讨厌——你这人到底知道我什么就这么说话,“或者我该反过来说:只要不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就万事大吉。”
“对吗?就算转生到异世界里,你需要做的也就是躲在自己重新‘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世界里,只看着不会让自己头疼脑热的东西,在原地和以前一样腐烂下去就可以——你说你想要走上永不结束的轻浮冒险,但你只是做了自己最擅长的事:说谎,或者至少是表达不当——你这么说的时候,只是想要永不结束地就这么闭上双眼遗忘自己——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的世界还在你眼前,只要这样就没关系。只要接受那种说法,把自己扔进美其名曰故事的自己的世界里就能暂时地——安稳地活下去。这样就可以。”
克拉拉她姓什么?
她的故乡是什么样?
她和工会有什么关系?
不,说到底……
说到底自己为什么会转生?
“地下城”到底是为什么才会存在?
克拉拉到底为什么要来这个天杀的地方?
这世界的所谓“通用语”到底是什么?
这世界的所谓“灵魂”又到底是什么?
“你看,被所有问题的答案包裹在原地,触手可及,但你偏偏一个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呃。
“难不成你真就觉得自己活在什么只要不在叙述里出现就和你无关的‘故事’里了?要是那样的话你得听我一句:就算是那种东西,最后也完全可以被从天而降的陨石在结尾砸得全员蒸发,不是吗。”
我不知道。
“一个月,不对,不止一个月,你就这么浪费着时间,把所有会来的问题和已经来了的问题跟可疑之处回避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最后才后知后觉但早有意识地行动起来——你到底是怎样?就算真的在什么‘故事’里,你这种不负责任的讲述人可是要被所有的读者声讨——不,我根本怀疑这世界上有没有哪怕一个‘故事’的作者能忍受自己这么久却全无进度的主角。换言之你的自觉根本就矛盾得没法自洽。”她像是个不需要换气的幽灵一样喋喋不休地继续,“用你熟悉的东西来打比方吧:就像是在一个角色扮演游戏里除了必要剧情进度之外什么都不探索也不注意的玩家,直到通关——理所当然地是坏结局——直到通关也对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故事完全没主意,然后还要怪罪把一切都送到你面前只需要按几个按钮的游戏做得不明不白,而且,很可能对整个游戏的印象只剩下那几个打趣的笑话和设计刺激眼球的女角色。只是,可惜,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们的世界的‘电子游戏’的玩家总是有消费者的立场来指摘自己购入的产品,而你,你只是亲手毫无慈悲又毫无自觉地带着读作自觉的怠惰和傲慢毁灭着自己的生活——这句话从各种层面上去看都太可笑了。”
换言之,你看上去超然物外的自觉根本就是个笑话。
楚门,你的世界就是个笑话。
而它和你一样,就快玩完了。
她这么说完,总算是结束了独白,至少我这么希望。
“你真是气长得不行,说这么久也不嫌喘。”
作为确认,我等身后的宁静持续了大概半分钟才开口。
“是啊,而且这么一长段话很可能对你毫无影响。”她回答,“那家伙说得确实从头到尾都不错,你并不寻常。而且这甚至不是‘蠢得不寻常’。”
这只是‘非同寻常地让人瞧不起’而已。
她再补充一句。
“说得好,你何不到我面前来重复一遍。”
“我嫌累。不过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样我就能在你再说完一次前给你脸上来一拳。”
我有提过我是平权主义者吗。
“哎呀,那你可能做不到。”
“我需要提醒你,我是个敢在超古代地下城对着杀人机器人出拳的脑子有问题的疯子。”我想我应该提过,“我在睡着前的心情也非常不好。”
“你这家伙有多糟我当然心里有数。”声音逐渐从背后移到耳边,“但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可以让你打上一拳出气的脸。”
我扭头,看到一片戴着巫师尖帽的无底黑洞。
“不过说了这么多,到了这一步,你没准会有个别致的起源故事——啊,没错,啰嗦又别致。”
从那里继续传出讨人厌到不行的说话声。
“至少比我的别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