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这种事,实在不喜欢,没得选,只好走。虽然跟一具尸体说这个也没用。而且现在说这个也晚了。”

有什么在耳边恼人地低声自语。

“……为什么我这次非得问那么多问题呢。”

谁?

后脑和胸口的痛感让人发狂。

……可自己为什么居然还在呼吸。

为什么颅骨洞开心脏粉碎却还留有意识。

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能记住自己的死亡方式。自己的灵魂现在在何处。瑟德的先祖灵魂只容得下凡人,自己难道已经变成了什么漆黑地下的野鬼不成。

——等等。

更重要的问题是“自己”是谁。

什么都想不起来,但这不可能,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是——

“帕斯涅。”精灵从嘴唇开始重新取得对身体的掌控,“先祖神殿近卫军……特殊士官,精灵,通用历三十……八岁、哈啊、哈啊!”

就好像从水底冲破水面那样畅快,重新呼吸到带着湿气的山间空气。

感觉到存活本身对生死感稀薄的长寿种可谓珍贵至极的体验。

“而我是埃尔天呐。”然后身体一个失重跌在了地上,二十岁掌握飞行起就已经陌生的失重感席卷全身,“你还真没死,这太怪了,但没关系,没关系,不是坏事。”

那个伪装作医疗队仵作的吸血鬼不带恐惧反而有些惊喜地打量着跌在地上的自己,“原来你刚才还有心跳不是我看错了。挺好,挺好,这么一来事情就乐观了点。”

“……什么?”帕斯涅下意识地想要用灵能自卫,但光是动动眼珠就一阵头痛,只得作罢。

“说来话长,我懒得从头开始,总之,我们已经迟了,驻龙镇没得救了,维托不是很在乎这地方的人在他的地下城把整座环形山都掀起来之后会如何。”埃尔金伸手要扶她起身,“我自己是救不了几个人的,而且我本来也没这打算,还是保命更要紧。但你,精灵,你没准能。就跟一个月前那样。”

“……掀起?什么?”

“你再过一会就能自己亲眼看见了。”埃尔金见帕斯涅没有起身的意思便收回手,“要是没能看见更好,但我不觉得事到如今那两个人能阻止什么——杀了维托倒是可能,这点我说的是实话。”

“维托……等等,维托,那个转生来的……他现在在哪里?!”这两个字触发的濒死记忆令帕斯涅瞬间重新取回剩下的自我,“他就是——”

埃尔金只是平静到几乎是乏味地看着自己。

“说得好像半天前不是你跟那个恐怖构装体把我逮住的一样。”他屈身蹲下,重新朝自己的额头伸出手,“你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吗,我可以替你——”

“停下!”

锐利的雾气在手腕下凝结,埃尔金的右手在一瞬间裂开。

“……我其实有一会没吸过血了,要修补肉体不是那么容易。”他看着自己融进雨水滴入土壤的血液愣了愣,没有多做其他反应,“好吧,这倒是也没所谓,仔细想想你肯定还搞不清楚现状……看来要你救人也是强求不来了,倒是也行。”

“你在说什么,我们现在在哪里,你到底为什么把我带到了这里?”帕斯涅全无矜持地四下环视,但也只能认出一片尚未被阳光覆盖的雨中林地,随后胸口与脑内齐发的痛楚就又一次席卷而来,“这里到底是、唔、你到底……”

“安心,省点力气,我们现在在外围的山脊,跟那家关着芙蕾雅的疗养院一样,只要短时间不整个塌陷那想来就不会有性命攸关的问题。至于剩下的事……怎么说,我没想到你还能醒过来,给我点时间考虑考虑该怎么和你说起。在那之前——”

大地剧烈颤抖起来。

一个月前撕裂地表的震动仿佛不值一提,震耳欲聋的断裂声从四面八方传入感官。

“看,果然来不及。”即使如此,帕斯涅还是能听见埃尔金不带一丝悔意的自语,“不过这么一来至少和我们无关。”

连带着整块地表,一座碟状庞然巨物从环形山内侧骤然升起。

不,不对。

整座环形山与它一道直直飞向了空中。

阴影笼罩,但本就不见日月——只是如注的暴雨竟然暂时被遮了个干净,四下登时安静得如同坟场般死寂。

“这……”

“是第十二座第一纪元地下城。”埃尔金接下在又一重冲击下目瞪口呆的帕斯涅,“和驻龙镇,和它同名的瑟德西南边境环形山脉。要我说,就算活了几百年也还是够壮观了。”

“这到底是……”有一瞬间,帕斯涅想要同意埃尔金近乎漫不经心的评论,“居民。必须想办法去——”

意识到道德心的精灵还是捂着胸口想要起身飞行,结果只离地两三尺便跌回地面。。

“可能是因为被维托打死过吧?我说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况且这种升空力度和震动本身就足够一部分凡人变成尸体。”

“……我这就上去。维托是这一切的主使,是吗?他就在这地下——这东西里面,是吗?回答我。”

“你为什么不先问问我为什么来不及?这问题的答案首先就是你的状况,不过事已至此还有第二个理由。”埃尔金跟着站起身,“你要是现在真的飞上去了就危险了。”

身体使不上力,精神无法集中,至少还要几分钟才够自己的心神恢复宁静,那之后才能重新考虑使用能力的问题,现在的自己甚至连聚焦视线都成问题。

“你说危险……什么危险。”

“你见过第一纪元人的符文写法,不是吗?需要旋转一类的动作才能发挥全部作用。”埃尔金叹气,“至少维托告诉我的说法是这样,‘回旋集’,之类的东西,比起我们现在的符文系统高效简洁如何如何——重点是在地城完全启动升空的现在,那些刻在外壁上的符文如果要发挥它们那几百种还是几千种的功能就必须要——”

从头顶传来空气压缩扭曲的呼啸风声。

“至少让我说完话一次如何?”埃尔金跟着已经被声音吸引的帕斯涅抬头看去,“看吧,必须要转起来,飞快地。”

首先是边沿的石块土层,飞旋启动的青色穹顶开始将它们路边石子般甩向四周。没有一颗能够砸中正下方的两人,但超出预想的轰然落地声仍然此起彼伏在周围响起。

然后是驻龙镇,城墙围栏丝带般飞向远处天际,民宅集落在空中解体作废墟残片,互相倾轧着融作一团尘埃,法师塔插进镇政府大楼的基座,车站轨道捆起变成细碎蠕虫的列车车厢,绞缠出一团血雾消散在雨水内。

而说到血,自然不能忘记最重要的部分,人。

兽人,半身人,人类,细小的剪影能够分辨出四肢与头颅的轮廓,拦腰截断,躯干毫无质量感地与无机物一道被抛入空中,轻轻接触,下一秒就揉碎在已经脆弱不堪的石块木材之间,飘落在远方。

“全部都……”

“都死了,不用去确认也知道。你如果能刚睁眼就飞上去可能还有点时间想想办法,我知道这强人所难,不必自责。”若是有旁观者在场,没准会为埃尔金此刻的语调神色而震怒,“我在过去几百年里杀了不少人,但加起来也肯定没有这一个早上多,算是我走人的一个理由。”

“吸血鬼,你知道驻龙镇的人口数目吗。”帕斯涅瞪视着头顶出神般发问。

“我不,我也不怎么相信你真的在乎。”埃尔金摇头,“坦诚些,我们并不在乎这一个城镇的凡人的死,凡人交予你的道德与职责只是工具,此外无他。”

“啊啊,没错,我也不知道。”帕斯涅没有恼羞成怒,她只是低下头回答,“但我在一个月前救下了那些不知数目的居民……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要如何作想。”

“是,我知道,你挺厉害,省了我跟芙蕾雅不少加班。”埃尔金没怎么在意地点头,随后便转移话题,“好了,你在接下来可能会想要说等自己恢复了就要一飞冲天杀进去要了那老头的命,我推荐你不这么做。”

“为什么?因为你还立着保护自己主人的约吗?”帕斯涅想起克劳迪娅在克拉拉那个死灵师面前的言行,不禁这么问。

“我和他当初立的约里没有哪一条把他认作过什么‘主人’,对自己掌控力不自信的凡人才会玩那种文字把戏。”而埃尔金好像能够看穿她,“我只是想告诉你那外壁上刻着不少驱人符文——还有反灵能场,光这两个加起来就足够让你一时半会拿它没办法。”

“我可以从先前被破出的缝隙——”

“当然,尤其是在它正每秒不知道几千几万下地原地转圈的时候。”埃尔金打断她,“你我对那些凡人而言足够强,但也都还没到那些先人们的地步,别想那些不切实际的。”

“我……”

“不过我就是这么一说,你当然可以上去试试,没准不会送命。”

埃尔金说到此处,似乎感觉到什么,又一次抬头仰望,

“好吧,等一下。我可能低估了一个能起死回生的精灵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