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件事你该知道。”维托盯了艾德丽塔的脸好一会,“我忘了跟你说,不过非常重要。”

“是什么?”虽然觉得自己算不得什么正常人,但艾德丽塔至少和正常人一样不喜欢被别人盯住,就算那人是接济了自己又给自己活干的值得尊敬的长辈,“我觉得您老教我的东西完全够用。”

四面都被窗帘遮挡的昏暗房间也无益于缓和自己下意识的紧张情绪。

“哦,不是那些,艾达,不是那些。这个世界的通识我已经没什么好和你说的了,你学得很快,再多记住几句通用语没准都能不靠我在这地方过活了。”他摇头,后背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好吧,也可以算作是常识。”

“请您就直奔主题吧。”

“你得原谅我,真的,我很可能已经是个不止能做你爷爷的老古董了。”他移开视线,双手合十,“听好,艾德丽塔:这世界上没有神。”

“……啊?”

她没明白过来那最后半句就是维托说自己该知道的。

“这世界上没有神,艾达,一个都没有。”维托重复一遍,“就算有,他们也一定在很久以前就死了。”

“……就这个?”

“不好说这究竟算不算得常识,不是吗。”

“我是说这有什么重要的?”

“非常重要。”维托一动不动地继续着,“其他国家不谈,只论我们所在的此地……他们有着崇拜先人灵魂,乃至将他们当作神灵的宗教。这你已经知道,而我现在进一步地希望你不要将这些崇拜与我们认知的,形而上的‘神’相提并论。”

“我猜我也没有……?”艾德丽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实际上,她就不知道维托现在想说什么。

而且“形而上”是什么意思来着?

“我的意思是,希望你在这里不要被什么道德束缚,不论是我们的还是他们的。”

“我直说了,我还是没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其实她现在大概是明白的——就是那个年龄的人都会扯那么两句的空泛说教,既然不是什么正事,那就看着接两句话然后随他去,她想,赶紧听完,赶紧回房间休息。

“再直白些,我听说你今天杀了人。”

“不是第一个。这不劳您费心,处理早就妥当了,他的同伙也没有声张。”

只是个想玩私吞的本地合作人,而且没有用枪,只是顺势夺了他的匕首。这样尸体不用销毁,要是灵魂层面上有什么问题,可能引起的怀疑也会小得多。这里的守卫们虽然连弹道学的皮毛都不懂是什么(毕竟也没必要),但反过来讲也就是因为这样子弹才更加显眼,这点道理自己明白得很。

“你在原本世界做过比杀区区一两人过分百十倍的勾当,这我知道,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干燥到像是要龟裂一样的笑声让艾德丽塔又多不适一分,“就是看重这些经验和能力才收留了你。”

“我明白。”

“我还记得你刚来这里的时候说过的话,”他复述道,“‘我这肯定是下了地狱吧’。”

“您记得没错。”

这的确是艾德丽塔在这个世界醒来起身后的浮上脑海的第一个组织成句的想法。

“‘为什么是地狱’?”

不由继续向记忆多踏出一步。

“……啊,对,您当时这么问我来着。”她随即摇头将之驱散,随后又笨拙地点头跟上自己的回答,“我当时跟您说了些自己死前的情况,记得是这样……您刚才也提了,我生前不是什么善人。”

“就是如此。”维托松开绞在一起的十指褶皱,“若不是自己生前的恶行,自己绝不会这么肯定。你那时的回答概括起来就是如此——那么艾达,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现在的你能给出正确的回答吗。”

“我想只是个和我们的世界有点不一样的……外星球之类的?啊我知道的,这地方连行星还什么的都不算,就是个比方。”

“就当这是正确吧,”维托又笑了一声,在艾德丽塔听起来更像是咳嗽,“那你又知道什么样的人才会,像你的某位先驱者说的那样,‘转生’来到这里呢?”

“没什么固定的理由吧……?我记得您说过一般都是突然死亡。”

“那么这个世界,对那些突然死亡的,我们幸运或不幸的同胞,乃至你我来说,究竟算是报应还是……”

“什么都不是,巧合而已。”艾德丽塔脱口而出,“啊、不好意思,不自觉就。”

“没什么,让我们继续。”维托摆摆手,“既然如此,告诉我,艾达,你十恶不赦遗毒千里的上一世究竟有什么报应?”

“看起来没有。”

“瓜达卢佩圣母有把你的罪看在眼里吗?”

“我想她现在也看不见我。”

“而那些飞升到不知什么地方去的土著人们的祖先的灵魂?”

“和没有灵魂的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知道的,在这里没人能裁决我们,祭司们的神判只会对我们视若无睹,您就是因为这点才选择在瑟德居住。”

“那何必一脸失落?难道是觉得自己又做了什么‘坏事’吗。”

哦,是这么回事,艾德丽塔想,原来是这么回事。

“倒不是失落,吧?我猜。”她一边琢磨起自己到底是有多喜怒形于色一边回答,“只是觉得整件事没必要搞出人命。您应该也知道,那人的几个同伙在我动手的时候除了瞪大眼什么都没干。我是说,交易本身是成功的,没准到头来只需要吓吓他们。”

“你的意思是?”

“如果能再早些看出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没准就能在事前不动手地拿下他了。我猜?”艾德丽塔又托腮想了一会,“您知道我不聪明,干什么都容易动手,但、怎么说呢,我现在觉得这……不太好?”

或者说至少在被爆过一次头之后会这么觉得。

“在交接现场当场看出对方有异心可算不得‘不聪明’,更不用说还自己想到了不用子弹。”维托摆摆手,“你做得很好,艾达,我找你也不是要怪罪你。”

“是以为我杀人良心有愧。”她故作轻松地作势摊摊手,“您多虑了。”

“是的,以你的年龄来考虑,想到这些问题实在有点难以避免——不过现在看来的确是我多虑,占用了你的私人时间实在抱歉。”

和自己的亲爹兼头目比起来,维托老爷子有那么一个优点就是他能承认自己有错,艾德丽塔接着想,意大利的黑手党真是不一样,而且看来不管什么年头(和着装)都是。

“年龄?我已经成年了,而且,我们这一行的人要是二十好几才上道才不正常吧?”

“的确。我最近十来年总是搞糊涂这种事,原谅我。”

维托难听地笑起来,好像能听出声带粘稠的颤动。

滴滴答答。

雨点击打在屋顶,声响清晰可闻。

于是艾德丽塔睁开眼。

没有变化,没有回到过去。

保持着和过去一个月间同样的姿势抱膝靠墙坐在牢房门口,心中暗想自己这次肯定是要死透了。

遗憾,神不神的不说,不管哪个世界的牢房看来都一样难逃。

“而且真的下雨了。”

大概一个月前的事,或者两个月前,又或者一个半月前——蹲号子很容易让人忘记时间——让自己出了洋相的某场列车事故让自己跟那几个前任DEA栽进了蹲在铁路尽头的当地守卫们的手心里。

然后,不用说,不管在哪个世界,暴力抵抗往往都不是非常有效,毕竟成功的暴力抵抗也不会被叫成暴力抵抗。

鲍伊先被八九个趁着换弹空挡一拥而上的守卫夺下防爆盾剁成四段(算上被竖着削下来的前半截脸就是五段,她还没决定要怎样能算是“一块”),其他人则被一个站在高地的法师打扮的矮人或者侏儒什么的(她不知道或者不在乎矮个架空种族的称呼间的区别)大喊着从嘴里射出的青色火柱一网打尽——或者说烧成了和他们的枪差不多黑灰色的炭。

虽然,拜此所赐,艾德丽塔瞧见了那家伙,反手掏枪射飞了他下巴朝上的所有器官,避开了他手上另外两颗脸盆大火球的威胁,但这场番外也算不上的流血骚动,如各位所见地,就到此为止了。

她在这之后被刀上还带着鲍伊肉的守卫们全无性别歧视地当众殴打一番,然后一路押进地牢等待处刑。

这次也没管住手。她如是总结。

好就好在瑟德人更喜欢看重罪者被抓住后全无尊严地示众处死而不是及时在当场灭杀已决后患,不然眼都不眨就崩死一个人的自己肯定当场就得跟鲍伊他们前后脚一个死法。

至于事到如今自己的死法又会是什么,听说好像是火刑,又好像是斩首,她没能从折了自己一根小指就为图个出气的守卫嘴里问出个所以然,又或者是自己的通用语还不够好,不过等夏末的第一场雨下下来就动手这点她倒是听得清楚明白。

这么说来,既然是要等“象征圣洁夏日终结”的第一场雨,火刑应该就不怎么可能……或者可能?又不是没见过能让火焰在水底燃烧的魔法(她不知道或者不在乎这世界上存在不需要魔法也能在水下燃烧的东西)。

雨声密集,她又开始半梦半醒。

右手不觉间握住铁栅栏。

到今天也没想出来能逃走的方法,那就至少在死前听着雨声再睡一会。

大概再过个一两小时自己应该就会被守卫揪出这里押上刑场一类的地方,对,大概再过个一两小时,现在连天都没亮——啊,当然,听雨声就知道今个的太阳肯定不会冒头,但既然要公开处决自己,这群瑟德人肯定也至少得花点时间通知想看热闹的居民吧。

还能睡一会。

很累,肚子饿得过分,伤口化了脓,不过现在的艾德丽塔不怎么怕死,意识不清算是一个原因,但更多还是要归功于反正已经死过一次知道感觉究竟如何的事实。

到最后,恐怖害怕且先不说,惋惜不舍也谈不上。

像是死前过完走马灯之后会做的最后一场梦那样。比起在老爹手下躲警察运货要有意思那么一些,但仔细想想其实全都差不离,换了主人也换了地方,严格来说连活计都大不一样,可艾德丽塔就是觉得事情其实从来都没有变化,毕竟就算到了这地方自己也没有一点该有的长进。

换句话说,一点变化都没有。

“反正也就这样,你知道的。”

把枪口摁在不同的人的太阳穴上,把枪口摁在不同的种族的太阳穴上,做该死的买卖,封该死的人的口,全都该死。

可直到今天直到这个世界自己都还没有死。

这在更聪明的人眼里可能能意味着什么更有意义的道理,但艾德丽塔觉得这也就能证明自己正合适干这档子事。

“到头来你我是只能做这种事的人。”

老爹以前那么说过。

说起他来,他直到今天倒是应该也还在原来的世界好好地活着,不知道有没有再找什么女人给自己生个弟弟妹妹的。

应该有,他以前就说自己会。

既然如此,那就希望他们至少能生得聪明一些,然后去用家里的钱上学,至少上到高中就可以,不要像自己一样做那些差事,然后去美国,或者欧洲,再然后……

啊,先等等,照自己死前的情势,那样应该会被DEA的其他条子们轻松抓住。

希望他真的有什么门路。

抹消身份断绝关联重新做人那样的,无牵无挂地去到一个新世界那样的门路。

等等,死一次好像就可以有啊,这种门路。

艾德丽塔笑起来,嘴里漏出一股味。

没刷牙啊,最近。

好吧,也没法刷。

监牢条件比老家差上很多,更比不上维托给自己的住所。

“……真脏。”

她感觉到嘴角渐渐滑落回原位。

“真脏。”

什么?

“我说就算我们是这样的人,这么做事未免也太脏了。”

呼出一口白气。

再眨一次眼就能回到最后一个圣母瞻礼节的晚上。

大概。

别这么说,怕脏哪里还有饭吃?

“我知道……我不是在抱怨。”

你就是在抱怨。

“……是爸你先非要在过节的时候跟我说这些的。”

听好,总有一天你能抛下这些肮脏的买卖,我最亲爱的女儿,总有一天你能去到比迦南还圣洁的地方去,我和你保证——就在这里,和圣母起誓,我会给你找门路,我会让你去美国,加拿大,或者阿拉斯加,任你喜欢,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不,爸,不说这些我也无所谓的。实话和你说,我就没抱什么希——”

那更好。现在去拿笔记下来:二十四号那笔大C的接头点,听好,你这次得负责开车,所以路线和时间要先确保……

她又睁眼。

枪把变回铁栏。

“真冷。”

前年,或者大前年,总之是自己还活着的最后一年,老爹那样和自己保证过。

艾德丽塔会划十字也会做弥撒,但基本不信教。

虽说如此,圣母像随便杵在什么地方都能让自己心安(她压根不知道那女人到底为什么被叫成圣母,但从小的习惯也改不了)。

所以她还是觉得老爹在那天的保证是真的。

只是现在用不到了。

“说起来,现在其实也跟去了美国差不多,不如说还更好?那……”

那为什么还是——好吧自己根本心里有数。

“就是那个,好的公鸡……不,真要说反正都只是鸡而已,鸡到哪里都是鸡而已……哈,而且要说我也该是母鸡。”

母鸡。

她头晕眼花,莫名其妙地开始想笑,肋骨涨得发疼。

“哈、想点别的想点别的想点别的……好吧也没什么可想的,逃走计划不计划的等押我的人来了再临机应变应该也行得通……哈,对,要是男的就好了,到时候至少知道踢哪里。”

艾德丽塔忽略了自己已经两天没有站起来的前提。

“又没准老爷子会及时派人来赎我……这个应该叫千钧一发?千钧一发。”

不过现在的自己对维托想来已经失去价值的事实过于凄惨,她实在是没能避而不谈。

“但老爷子真会来想办法赎自己吗?搞出这种动静,肯定不会吧?又不是我爹,反正我要是他那肯定不会。”

“这可麻烦了,这么一想逃出去之后也没地方可去……亏自己以前刚来这里还想过要溜……嗯?”

然后艾德丽塔注意到细小的颤动。

从地底深处传来,像是更早前刚进来时也有过的轻微地震。

但这次比上一次难以忽略得多。

地砖上的碎石不受控制地大幅跳动起来,紧接着就轮到自己。

“等——痛?!”

和小半块天花板一起落地,疼得龇牙咧嘴。

大约半分钟后,裂开的屋顶上闪过一架足有一座山大小的巨型飞碟,旋转的蓝色闪光在雨中像是闪电。

比平时慌了好几倍的三个守卫在艾德丽塔好不容易能爬起来从缺口逃走前匆匆赶到,把仍然忍不住盯着天空目瞪口呆的她重新打晕过去。

就知道自己不走运,

虽然回头想想这状态爬出去也没用。

她最后这么想,没干劲地决定果然还是等死。

但诸位想必都明白,既然在这里出场,她的第二个死期就大概率地不会如期而至。

虽然她这样的恶人还是不配活着——哦,不过等等。

她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