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讨厌不朽。

均衡,超然,脱俗,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不依赖任何人就能够独立存在,在肉眼凡胎看来和不死不灭没有区别——没错,不朽。

我亲眼见识过这样那样的人为这两个字无谓地攀上高位,无谓地犯下大错,再无谓地将自己也类比作它,厚颜无耻,以为自己能够瞒天过海,披上此地所不需要的神的外皮。

所以我讨厌这个词,讨厌由初王引导再由神殿发扬光大的卫国英魂,看似庄严神秘实则自私自利下作不堪,活像是篡改历史那样被抹去个性,只留下被随时调用的记忆和力量,文字一样无力,只得任由使用者诠释,全无生前为人的尊严。

当然,以此类推,我也讨厌由神殿秘仪解放所谓潜能的精灵,讨厌到想要破坏你们的形象,想要把你们亲手逼到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能的困顿境地,想要让你们没有表情的五官扭曲歪斜,淡薄无色的长发染上自己的体液,细长优雅的身形伤痕累累,想要让你们漫长的生涯满溢痛苦,腐朽,恐怖,想要让你们那张口闭口就是“凡人”的嘴溃烂生疮。

但先别生气,你是例外,我不讨厌你。

兽人讲演似地向帕斯涅说完一串自白,没有一丝羞耻感地放下之前不停在空中比划的双手,只是嘴角好像仍然带笑,安静下来等待她的反应。

“这些话并没有完全回答我的问题。”

精灵只是及其自然地说出了她认为理所应当指出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时隔这么多年见到一个脑袋灵活些的神殿精灵有点让人激动。”兽人抄起身前吧台上的酒瓶,考虑一番还是拿起一旁小杯斟上,“这里不用担心隔墙有耳,难得亲自来一次,不说点过分的东西就亏了。”

“希望如此。”帕斯涅简短作答,“那么,让我再问一遍:为何将我带来这里?”

“哈,认真的?你一路没有拒绝,我还以为你事前调查充足,从最开始就明白我是什么意思才在这里居高临下地寻我开心。”兽人干笑,一口饮下酒液,“我可能还是不懂你们。”

“我对你的身份与意图有数个猜想,但眼下时间紧迫,你若是对我有所图,自报姓名会是更有效的选择。”

“‘数个猜想’——啊,也是,在瑟德会用魔法又不穿协会或者工会制服的人还真不多,是吧?我还真是一出场就把自己卖得一干二净。”

帕斯涅点头。

斯拉席格倒在办公桌上已是一小时前,当时的帕斯涅并未立刻对将大司书深度催眠的元凶大打出手,而对方也是同样,对视僵持不过数秒后,甚至还意味不明地朝自己发出邀约:

“要不要一起到哪喝一杯认识一下?”

“说来,擅闯私宅者通常也不会把那种话作为开场白。”

“因为那也算不得擅闯。”

“那么你确是王室的人。”

“没错,而这么一来你的‘数个猜想’就缩到只剩一个了。我看我还是这就自报姓名,至少还能有点主动权在手里。”兽人又倒满一杯,“提什塔夏戈·斐耶德莱姆——一般熟人都叫我提斯,不过你没准连这也知道——法师协会驻瑟德王国临时总管,虽然官位听着高但没几个手下管也不怎么被别人待见,唯一的好处估计是也算一个被咱们的国王大人承认的正牌编内人员,所以俸禄还不至于……啊,我看我还是不讲这些废话。”他说着又清清嗓子,“为什么把你这突然找上大司书门的神殿精灵请到这里来,这个中理由很简单。”

果然如此,帕斯涅想道,若不是这样自己也不会跟着一路走到这里。

说起在瑟德会熟练使用魔法的兽人,除了正式加入工会或是法师协会的成员外,剩下的人选大多都能被轻易查出姓名或是归属——在一个不欢迎魔法的国家随时随地都可能留下被有心人发现的施法痕迹就是这样一件不方便的事(另一方面,在一个不欢迎魔法的国家能有多少人发现乃至愿意去寻找这些痕迹本身倒也不是那么乐观)——提什塔夏戈,“提斯”,在瑟德的大法师们失踪后数年重新作为瑟德王室代表接管了当地分部,并与协会保持基本交涉的年轻兽人官员,据传丝毫不被器重(倒也合理),平日比起王室或神殿的威严做派也更像是个来去无踪的法师。

这次算是百闻一见。

“那么,我希望你能从你本人为何潜入大司书办公处说起。”

“和你的理由一模一样。”提斯对被打断发言一事并未有任何不快,“我有想要查清楚的事,不同之处在于我那时已经查完了需要的东西,只是顺路回来偷偷把老家伙的书库钥匙放回去,不巧碰见了你。”

“为何要将他催眠。”

“这就纯属意外。一是我没想到你一开始就看见了我,没忍住就出声搭了话,你看,接下来能怎么办?也只能那么办。”提斯笑道,“我小看了你这个神殿养出来的年轻精灵。”

“二是?”

“二是你很美,不过应该这不太重要。”帕斯涅听不出提斯话里有什么开玩笑的意思在,“你难不成以为我刚才说那些话是在逗你生气?我说‘我讨厌不朽’。”

他一手举起,指向自己的额头,

“漂亮的伤痕,这才有点人味,真想看看你负伤那会是什么样子。”

“……我希望此行不是因为你出于凡人的情欲而一时冲动。”帕斯涅一时略有不快,不必说,对精灵来说这感觉也算是新鲜。

不过话又说回来,帕斯涅这一个月来感觉到明确情绪的次数也算是不少。

“我也说了‘这不太重要’,你这可真有点让人进退两难,夸夸你还不高兴吗?”提斯接连又灌下酒水,“好吧,正经地说,这理由还有第三条:三来就是你手上的东西我很有兴趣,是叫‘录音笔’吗?我之前查转生者违禁品的时候见过些差不多的玩意……说实话,精灵,你说的那里面录着的东西确有其事?神殿这次也被蒙在鼓里?”

“除非我们的那位调停官大人为了铲除王室陷入疯狂,否则我不认为她在知悉内幕的前提下决定了罪人。”帕斯涅点头,录音笔不觉间从手心移动到茶几上,“这种假设不能排除,但在调停术无法发动的前提下隐瞒实情假称犯人已被找出或许更可能是一种恐慌导致的结果,此外,在这之上,我还认为有人对罪人的人选进行了某种情报操作,否则也不会这样快地做出决定。”

“是在害怕我们的国王大人在故意给神殿使绊?”提斯抬了抬眼,“好吧,合理。那在我听这玩意前最后再问一个问题:这位‘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姓玛尤特罗伊那。”

“挺有意思的。”兽人心中隐约一惊,“格雷维亚那家……这人来我们这做什么?她当时就在驻龙镇?”

“是的,真实目的暂且不能确定,事实上这方面也是我当下的怀疑之一。”帕斯涅继续补充,“身份上是养女,一些个人书信中对自己的家庭似乎也颇有微词,不过,个人履历成绩异常优秀,再者能够从国立死灵术学院以优秀学员的提前毕业,想来应当是既有才能也被家中大力培养过。我曾见识过她的手段,名誉所在应当不假。”

“原来如此。”提斯从几案上拾起录音笔,对兽人的掌心显得纤细,“你觉得绞死她的事被国外知道会出乱子。”

帕斯涅点头,看着提斯想要摁下播放,随后想起什么般出声制止,

“你确定这里确实不会走露风声?”

“是啊?”兽人有些笨拙地用指尖扣住塑料键,“我自己开的。”

“我以为你是……”

“副业,隔壁的停尸间我也有份。”提斯用鼻子轻笑,“每个月发的那点钱怎么够花呢。倒是你这精灵,也没把我查得底朝天啊。”

“我的名字是帕斯涅。”

“哦,是吗?谁说自己不介意称呼的?”

帕斯涅发现自己这一个月里可能是第一次感觉到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