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上所述,我会给你一个选择。

“……啊?”

“我说,一个选择。”回过神来的时候不知过去了多久,至少她看起来是已经把想交代的设定都交代了个干净,“剑出来了,事情到了这一步覆水难收,而你反正也快死了,明白吗?”

“不我不明白您再解释解释呗。”

“你看来是真的把我之前说的东西左耳进右耳出了啊——就是说,和你的世界不一样,在这里,认知本身不可能被改写,有些事情一旦被人们记住,不论方式,那就永远会被所有人记住,魔法就是这样的东西,诅咒,誓约,言灵,叙事,符号义,命运,约束,自证预言——就是这样的事,她曾经是被她的世代的某条预言命定的勇者,天选之人,只是被人作为勇者认知到存在就会让某些事发生,而上个纪元的结束方式不需要任何考古学也可以想到她拔出剑会发生些什么。”

“所以呃,我快死了的那部分……”

“哦,你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变成一滩烂肉都不是的某种东西,没人认得出来,不可观测,失去意义——而且你最好快些做出这个选择,有人在外部维持你的性命,但我不知道这维持会持续多久,时间一到,梦境结束,我也就没有再介入你意识的余地了。”

“不是、为啥啊?”

“之前都讲过了吧?你昏迷前到底看到了什么造孽的玩意。”

“所以真就是因为她的剑?就这样?一眼就死?”

她点头。

“那、那其他人呢?艾达也在那里,如果我这样的话那她……”

“她看不见。”

“为什么?”

“啊啊,其实是看得见更奇怪一些。想听听我想过的可能的解释吗?反正你也快死了,说什么这梦大概都不会轻易结束。”她解释,或者,至少是听起来像是想要解释,而我无论说什么她大概都会讲出来,“如果我要说的话,你从当初进到那口棺材里起就出了偏差,但这偏差直到她醒过来才起了效。”

“‘偏差’。”第二个而,而我现在除了复读也说不出什么来。

“嗯,‘灵魂’,这说法可能不准确,但以你们的概念算是最贴近的翻译。转生者欠缺这种东西,要打比方的话,在这个层面上你的身体就是一种空洞,一种被血肉的存在本身封死的真空。”

“不不用打比方也行。”

“我想打,住口,反正说专有名词你也听不懂,到时候又要阴阳怪气——无论可能性有多小,空洞就是空洞,而这种东西只要存在就总是等着被填满,换句话说,你的身体在这个世界重构时露出了空洞,这让它捕捉到了某个勇者的灵魂,而她醒来后把你储下的那部分也一并唤醒。如果我没说错,你这两天应该至少遇到过一点怪事,我说不好具体例子,但突然性情有变之类、啊,虽然我这么说你估计也不一定有自觉所以确实不好判断——”

这么回事。

“没,你没说错。”

“哎是吗,那具体是怎么样的?”

“怎么说,这片地下有些对本地人起作用的……法术机关来着。”

“所以?”

“我当时看不见,但身体会被阻碍。”

“啊来这种吗……那人格改变什么的就是我想多了,也行,至少别的地方我还是说中了。反正,你因为她的一部分灵魂变得能够看见那把剑,但它实在是不该被寻常人看见,肉眼直视太阳会有什么后果,你怎么说也应该明白。”她耸肩认同,转而继续向我问道,“好了,上一个直视圣剑的家伙的下场就在眼前,你为什么能看得见的理由我也解释了,来,做选择吧:你想不想——”

“所以那把剑到底是什么。”

“你真的不用知道。想去理解即使是亲眼看见也不能理解的东西不说会发疯也至少会像我这样,你真的想这样吗?”

“按你的说法我已经跟你差不多一个样子了。”

“我当初绞尽脑汁才用法术钻了空子维持住现在的模样,要是你的话,变成我那几个同事那样的后果都是轻的,还记得吗?在当初挖出圣剑的人里,只有我可以说是还‘存在’着的。”她又指指自己的脸,重新戴上尖帽,“而且,不,还没到那步,你还有选择,而我现在会给你那个选择。”

“这么说看来你是把想讲的话都讲完了。”

“难得这么尽兴。”她点头,“我想找合适的人说话可是不简单。”

“像我这样变不了鬼的死人最合适,是吧。”

她点头。

仍然难以处理任何一条在过去数分钟的体感时间内被告知的现状,如果是在现实里大概会想要大喘气找个椅子坐下来抱头思考人生一会,可惜无论怎么想梦里的自己都只有一股模糊的眩晕感。

“行吧那、那就说吧,选择。不过那啥,至少别告诉我这跟——”

“没错这跟你们那种标准的红蓝药丸情境是有点像。”

啊他妈的我就知道。

“怎么,难道不想回去吗?你自己的家,你的现实,虽然你们大概都觉得比这里无聊了不知道多少倍,但你确确实实地可以从这里活着回去,和红蓝药丸互有优劣可不一样,这压根算不上选择。”

“等会,什么意思?你刚还说我反正要死了啊?”

“我是那么说了,但我不觉得那家伙的剑的效果能延展到另一个世界,不然当初……不,不说这个,反正,我会的传送术远远不止一种。”她一抬手就划出一道一人高还泛着深红的色块,“走进去吧,趁着你还能。”

“万一我是死了才转生过来的呢。”

“好在你不是。”

红色消去,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单间公寓,

灰尘足有两个月的份,速食包装在电脑桌两侧堆积成山,

我确实喜欢点那家,

嗅觉没有起效,不知道会有多臭,谢天谢地,

“门窗锁得好好的,看不见上吊的绳子,屋里没有过量的一氧化碳,可悲的遗书更是哪里也找不到。很遗憾地戳穿你没什么可戳的神秘背景,但你的确是个吃饱喝足趴在那沙发床上睡过来的24岁无业游民。醒过来吧?然后把垃圾倒掉窗帘拉开,现在去还正好能通通风,就我所知年历的差距没那么大,外面应该已经是秋天了。”

“……为什么?”

“因为我突然想激起一些老生常谈的剧情立意上的矛盾好让你作为一名角色得到某种升华——不你个只想得到在场外居高临下地评论的白痴,因为那破烂圣剑被拔出来而你看到了,全都失控了,像我们当年一样,不,比当年还遭。所以我不能留你在这里,哪怕快死了也不能,多一秒也不行,要不是这是你的梦我早一个字不问就把你扔回你那长霉的破平房里了。”

“我感觉你好像挺生气的。”

“哦哟还真是善解人意。”好,她就是在生气,非常生气,巴不得把我杀了那种,千万别动手就行,梦中杀人不是这么用的,“我没敢用预言术,只明白你这么下去要倒霉,可谁想得到那龙居然真被开瓢了?早知道就该用预言术用到死至少看见一个没人拔走那玩意的未来还好一些……啧,这下可好,你知道那把剑能干什么而那个叫格雷的老古董又是个什么人吗?你不,我当初也不,但现在没准全世界都得知道知道,呵,好一个四千年一循环,下一个纪元的人要是知道我这辈人都是被一个你这转生来的垃圾害的那我可真是要把自己头发撕光!”

“说起头发啊好吧算了,看你是完全没开玩笑的心情。不过呃,那什么,道理要讲明白,当初不说人话在我梦里瞎扯犊子的人也不是我,是吧?”

“哈?!我可是很努力了啊?!你知道我从发现那头龙被炸飞起花了多少力气就为了稍微干涉一丁点现实吗?!会变成那样是因为我这模样本来就只能在这种梦里跟你——哈啊啊……”虽然好像高八度两句消了气,但感觉要是有嘴当场就会开始对我啐唾沫,总之她不忿地又一抬手,新华小区十三号楼404室就好像幻觉一样消失在眼前,“去他的,也去你的。看见了?我先说好,你是没有问问题的立场的。我知道你没那么想死,所以别浪费时间,点头,然后看着我把下一个传送门做出来,就这么走进去,别在这个世界上再留下一丝痕迹。”

“可然后呢?那把剑已经拔出来了吧?要是按照你说的那样,那它不管怎么样都会把这个世界给……呃,我也不知道会怎么着,反正你的意思就不会有好事对吧?”

“我说了,你没有问问题的立场。”这次没有手上动作,红门直接显现,随后便露出另一侧的目的地,“赶紧进去。”

“可万一我之后再因为什么正经八百的濒死体验转生过来一次呢?”

她愣了一下,然后抬头看我,黑洞里没有半点吸力。

“这……倒是个好问题。”

“啥。”

“经历濒死体验冲击而转生者和仅仅是因为深度睡眠而转生者之间有何种联系,还在读书的时候也不是没做过这种的研究报告,解决非法转生者当年在协会里也算是个热门的就业门路,你知道吧?就是我们让公用传送门特地多出一个针对你们的机能的,为了这个做的兼容性实验可是费了一大笔经费。”

“呃,你这话题……”

“顺带一提,我当初发表的结论是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任何直接联系,但深度睡眠者的确有可能再次因为濒死体验而进行第二次转生。不过,这方面的样本实在是很少,没什么人会因为睡得太死就转生过来,当初过了审发到期刊上也没几个人当回事,可惜了,我那时候可是对这个结果很有自信的——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不是、你这意思是,那个,呃,我说那个传送门的事、”

这是怎么着?乌鸦嘴了?啥?不是要把能点的对话选项都点了吗?嗯?嗯????

“啊啊,我搞错了,应该做的是想个办法在这里就让你直接不被人看见地消失。”

所以我就说了梦中杀人不是这么用的啊喂!

“不不等会——”

“不知道是谁在外面用什么吊着你的命,但既然到了这一步,从你的梦里钻出去灭个口也可以算是一种解决方法。这到头来是个严重事态,早该这么做的,大概是没忍住跟你说话。就这样,抱歉了啊。”

传送门最后一次消失,她继续把头抬高,好像在仰望梦境内不存在的天空。

不必察言观色也看得出她接下来十有八九就会非常抽象地飞出去(之类的,反正是梦),这家伙是认真的,虽然之前那一大堆设定没怎么听进去但她肉眼可见地是认真的。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等会这不太行吧我知道我是在一片黑暗里转生过来的但也不必在这一片雪白里去死吧?不用这样对仗工整吧?而且这死不死的还没个说法呢,不带这样的吧?这里不应该是让我在回家的传送门前面临究极的二选一最后毅然决然选择留下升华我作为一个主角的立意的地方吗?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但这走向突然就变成横竖都是死是不是也太没有预兆了?天降陨石也比这个合理啊?这都叫个什么事?认真的?没什么办法了吗?我这带着个堂堂古代传奇勇者的灵魂逛了半天啥外挂都没开出来结果反而要因为这茬莫名其妙地挂点——

等会。

“那呃呃,就、那个,我最后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不是求情,不用冷冰冰地拒绝我之类的。”

稍微等会。

“遗言吗?”

“不,你看,按你刚才说的,我现在身体里算是有小半个格雷,是吧?那我就有点好奇了。你看,我上一次昏过去的直接原因是、”

“你该不会是——”她果不其然地想到了我接下来的台词,不愧是那什么,大法师,会看空气。

“如果我在这里自己再说一次,对吧?”

不过这是我的梦。

或者,格雷的。

“我的全名是格雷•迪鲁巴•伊露伊露。”

真可惜,原本的话索性回家也不是不能考虑,

“彼时世人,尔等先祖,称此名作第一勇者,赞颂其代行日耀、月光与狂风,畏惧其拷问文字、诅咒与天命。”

开玩笑的,

“你这家伙——”

虽说到头来是五十步笑百步,虽说其实只是难堪又不合时宜的多嘴遭报应,虽说不知道醒过来之后身体是什么样,但这是个除了复活术什么都有的世界,总会有办法的,

“我在此起誓,若再度持剑,此世便将如风中枯叶般自四千年前的过去起颤抖——不该好心多嘴和我说话的,大概是脑子和脸一起被那块黑洞吃掉了,是吧?!”

“你给我记住了——”

是的,至少以前是这样。但正因如此,以后也永远都会是这样。

正因如此,一切都被预先周到地原谅。

正因如此,注定复生。

翻译器盖住的耳孔又一次发出尖啸般的异常杂音。

只是一切都在梦境之中,所能感觉到的只有最后一刻的晕眩感。

她似要朝我扑来的身影随着周遭雪崩般在眼前扭曲,失真,粉碎,而我也两眼一黑,就此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