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啊。然后,然后我们五个被老爷子劝着说什么‘就算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在这里帮我做些事’一类的话。想了想倒也是这样,就留下了。”鲍伊把下巴搁在防爆盾上,从几分钟前起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他们两年(还是三年来着我没听清)前是怎么过来的,大概又是某种试图打消尴尬的企图……又或者他们对我其实就没什么敌意,“再然后,就跟着那个姑娘偶尔在晚上出出任务。虽然说实话现在这种杂事也不能叫任务不任务的,跟没来这里的时候差远了,没点专业性,很多时候单纯是在吓唬别人,你完全可以说这跟混日子没两样——是吧?”他稍微扭头看着另外四个也已经在一边无所事事起来的同伴。
“随你怎么说。”刚才第一个揭穿鲍伊的干员半躺在床上回应,连头都没抬,要是没戴头盔估计眼珠子也不会转一下,“另外你们谁都甭想趁我睡着把我挤下去。”
“等等,你没回答我你们五个到底是为什么要听一个杀了自己的毒贩子的问题。”
“这个……你看,新来的,我们那里做这种勾当的人很多都不能算是坏到骨子里的那种人,她当然也不是,你能明白吗?”
不我不能,怎么说原谅把自己打死的人这点都让人觉得脑子有问题。
……但说到脑子有问题。
我看了看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双眼紧闭的克劳迪娅。
“你要是跟我们一样在几年前出任务的时候看过她归档的身份资料就知道了,她单纯是自己的爹娘太蠢太坏才只好干这行的。”
“所以你们就决定既往不咎跟她一伙听她的?按你的说法她到底就是个对人开枪的毒贩子,更不用说你们五个还是被她负隅顽抗的时候打死才来这里的。”
“没,呃,其实我们也没怎么认真考虑过这种事……是啊……你这么一说倒是怪怪的。”鲍伊的语气困惑起来,“不、不过要我说,这两年多一切都好,我们在这里乐得安宁,这个月就干了一次活——就今天,剩下的时候基本上都在打混。”
我又看了看克劳迪娅。
“我能再问个问题吗?”
“只要你不像刚才那样油嘴滑舌就随意。”鲍伊的视线跟着我一起移到了克劳迪娅身上,“哦,对,这小家伙当时也在老爷子身边,眼睛时不时会泛血红色,回头想想怪吓人的……好在她现在闭着眼——你要问什么问题?”
Oh.
“没,没啥,当我没说。”
“呵,那你肯定是想问些刁难人的问题了。”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不可能的。”
“——混成连看见死猪都能叫出声的怂包也怪不得别人想刁难你。”第二个干员在面罩下打了个呵欠,“讲真,鲍伊,我现在怀疑你还会不会举盾吓人之外的本事。”
“这镇子附近会发生的事也不需要我维持什么水准。”鲍伊耸肩,“况且能眨眼的功夫搓出十好几个火球的法师还巫师什么的要是真对上了咱们不管干啥都没用——”
“对,你接下来还会说‘可他们反正不会来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小镇子更不会搞出让维托派我们出手的事’,是吧?”然后是第三位,“我倒是好奇龙这档子破事出了之后你还能用这种话做借口做多久。”
“……又不是在说谎。”
到这份上我打赌剩下那个肯定也会在之后呛鲍伊一句。这么想着,我顺势看了看倚在门口等那个转生走私团伙的下层女干部兼前非法贩毒者(略)回来的干员五号。
值得一提的是他拿着的枪非常酷炫,但当然了我不知道型号,实话讲剩下四位的武器和装备我也一概不懂。不过说到这里,万一这个故事的作者真的半懂不懂(像大多数人一样)然后依靠强大的互联网功能(笑)看着列出了一些独具意义的字母和数字组合,那看到这里的相关爱好者会生气还是兴奋呢?另外,这种不负责任也没有根据的假模假式的掉书袋又算不算得上是烂梗的一种延伸……啊,还是说如果在某些作品中有助于塑造某种严肃冰冷(?)的氛围的话就不算?
真头疼,嗯,真头疼。
我是说作者嘴这么臭的问题,嗯,真头疼。
另外很唐突地,鼓膜也疼了起来——当然没有白天目击炸飞了一条龙的定时炸药的时候来得疼。
形容得清楚些就是遥远但接连不断的异样空气炸裂声。
要是非得说像什么,那大概是像枪声。
别误会,我根本不知道真枪打起来什么动静,但五位干员朋友近乎闻鸡起舞齐齐起身的架势(我不知道他们转生前是如何所以也没法用“威风不减当年”)让我大体明白了这点。
我扭动着想要和他们一起到门边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结果上来说不算失败,注意到动作的鲍伊直接回过头来把我押在了盾前,所以门外的状况基本能看得一清二楚。
事后想来声音是从克拉拉她们两个离开的方向传过来的这点也起到了帮助。当然,无能如我肯定没法决定到底是哪一种让我更快地理解了状况,况且现在更需要决定的明显是克拉拉发生了什么,我又到底应该对这枪声和转瞬即逝乱作一团的当下作何反应。
以及那一只手肯定数不过来的直立行走着的血肉怪物从她们离开的方向朝自己缓慢接近到底是谁的错。
不是这些到底什么鬼东西为什么还在走路为什么浑身连块好皮都没有血肉模糊肚肠横流又不是生化危机——等等。
是克拉拉。
“你别过来!我说了你别过来!不要靠近!再靠近我就开火了!停下!”与此同时,直到那个转生走私团伙的下层女干部兼前非法贩毒者(略)一边朝着那些怪物用手枪射击一边手忙脚乱地经过我并钻到鲍伊和剩下四个人的阵型后面为止,我都完全没注意到她,“停下!我说停下!你听不懂通用语吗!”
……不你根本就已经在开火了啊。
“不你根本就已经在开了啊……”克拉拉的声音几乎同时从那些连皮都不剩的粗壮异形身后发出并与在场所有人的潜台词完全重合,“所以说,我都说了,我是个死灵……”
“闭嘴!然后你们几个给我开火!给我像你们追杀我的那个晚上一样开火!轰死那群天杀的不知道是什么的——”
“呃,我觉得那些好像是储藏室吊着的肉……我是说我刚刚不久还见过。”鲍伊说着象征性地把我也拽到了盾后,“你别冲动,那女人现在好像也没要它们过来打咱们的架势……况且真的这么干那探出头看的其他乘客可不好蒙混过关。”
“我说开火!给我打烂这些本来就一团烂糟的……管它是什么!开火!”
“啊啊……”我好像听见还被那些屠宰场制品簇拥着的克拉拉长叹了一口气,“那个,如果你真的不想交涉的话——”
“我说——”而她一手把还被绑着的我推倒到一旁,从鲍伊的防暴盾旁伸出再装填完毕的枪管,“他·妈·的·开·火!”
又是一轮距离更近的手枪击发噪音。
“……那、那行吧。”鲍伊和剩下的四个同事耸耸肩,“难得练个手。”
保险开启声和上弹声。
参差不齐,杂乱。
首先感觉到到的是带着热量打落在身上的弹壳。
慢上了足足一拍的其余感官在数秒后才反射完毕接受起现实。
回神时,各式火器早已在狭窄的列车走廊中倾泻起来。枪口火焰与闪光盖过昏暗的廊内照明,没法用手捂住耳朵的自己差些工夫就能原地昏迷。
勉强能听到对侧传来血肉被不停打烂的闷响,但无论怎么扭动也看不见被自己的临时仆从们围住的克拉拉情况如何。
怎么都看不见。
枪声没有停下而是在身旁继续。
这条走道实在是太窄了。
克拉拉说自己能够高速地操纵尸体,想来也快不过集束发射的子弹,想来也没有能够周旋的余地。
那些尸体只有吃下子弹的份。
不该这样的……又或者该?“用死灵术操纵家畜尸体”只是带着喜剧气息而已,搞笑漫画角色无敌论这种事情想想就知道没有一点现实色彩,各种各样的洋相和风头如果只是稀松平常的小事那又怎么可能配得上戏剧性……以为凭着这点就能再渡过一次危机的自己才是脑子有问题。
……说到底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轻松的解决办法。
你当自己是谁啊。
近乎突如其来的发展终于让思考完全混乱。
没有回避危险的妙计也没有及时出手力挽狂澜的气势,只剩下一边倒的局面什么都不用做听声音就能够明白。
自己还是怎么都看不见,怎么都站不起来,完全站不起来,用额头顶住地面拼命使力也不行。就算半边脸颊和关节全部磨得到生疼也站不起来,没法让视线穿过在身前堵住走廊的六个大活人。
我不知道在这种火力下一个人能坚持多久不被撕成碎片,我没有打过仗,我没有摸过枪,我一点都不懂,我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她在头十秒就已经倒下了,所以我才在她叹了最后一口气之后就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我一点都不懂,区区一厨房的死肉到底能不能扛住持续不断的现代自动武器齐射,我半开玩笑想过的问题真的变成现实摆在面前的时候也就意味着答案立刻就会揭晓。
死亡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毫无特殊之处的单词,并不是两个字眼组成的寻常象征,或者我自觉不是,但即使如此克拉拉还是可能会在这几十秒的枪林弹雨之后变成我认不出也不能想象的样子,我不能想象,她会死,那些验证热兵器威力的节目和视频到最后都会再三证明肉体在这些东西面前会多凄惨,天知道扫射持续了多久,天知道这趟车的其他乘客到底是听见了但是不敢靠近或者靠近之后就被原地击毙,可恨,还是站不起来,就算站起来也没有用,她可能已经被打成不不不我不该去想我不该为什么要去想马上就会看见了她的模样马上就能确认到那些节目到底是不是在夸大其词与此同时那些对军火自诩了如指掌的和平年代爱好者不会有机会目睹的事实换言之即是肉体的脆弱所导致的死亡中包涵的意义会变成一滩血肉模糊的脏器污液混杂在被口径各异的子弹精加工的肉糜之间让我领会得一清二楚而自己甚至连手都动不了。
我救不了她。我救不了她了。我知道这一切如果不是她的糟主意就不会发生。但她明明救了我的。她明明没有在镇子里出卖我。她明明耐心地等着我被传送塔的守卫打发回原地问我发生了什么。她明明愿意和我这个累赘一起商议问题的。她明明说好要看电影的。她说好了的。这种约定烂俗得要命,我不该有半点调侃之外的心思,但是她说好了的,她明明说好了的。
“她……”
我竭尽全力压抑着急促到反而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呼吸,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可能是“她”,但实际上根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还是说只是被枪声盖住了?
我一点都不知道,我连自己想说什么都不知道。
“她什么?”
克劳迪娅在耳边悄声问道。
声线还是显得颤抖虚弱,但似乎比刚才恢复了些精神。
看来不用等什么第三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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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扭头循声,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感觉到不那么暖热的双手战栗着在捆住我的粗绳间移动。
就体温来说,倒是更像吸血鬼了一些。
“……不要出太大声,他们在交替开火,但怎么说这么久也快打完一批子弹了。要是转过头来看到你这样子可就是那个,功亏一篑……你明白吗,楚门先生?”
像是本就不期待我的回答般,她本日第二次地松开了绑住我的绳索,半拉扯着将我拖向房间。
枪声在数秒之后渐渐停下。
“哈啊,你看……”透明的克劳迪娅似乎在勉强自己笑起来,但能够让人领会的其实只有“勉强”这部分而已,拽住我衣领的力量也时断时续,“接下来,他们就要去检查那堆烂肉,或者干脆回头确认楚门先生你的状况了——可怕的是我们还在这房间变成的死胡同里,而我现在连自己的手指都不太感觉得到。只要……稍等一会,他们就会发现隐形不了的楚门先生在这里被什么透明的东西拉扯着一脸死相呆若木鸡,然后就会再来最后一轮扫射……我们会像缩在墙角对恶作剧的孩子毫无办法的臭虫一样凄惨地被打穿散出臭味……对……要打比方就是被打死的臭虫啦!楚门先生的世界里也有臭虫吗?我们这里的……这里的晚上还会发光哦。”
我发不出声,只是怔怔地看着门口,一时间甚至有些想要回到走廊上。
“楚门先生?还没有……真的昏过去吧?”
“……我还、好。”开口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语调比起克劳迪娅还要颤抖得厉害得多。
“很好很好。那,关于……关于如果克拉拉姐姐死掉的话,我为什么还能起来把你拖到这里这件事。”克劳迪娅在先前沉睡的墙边沙发停下脚步现出正体,扬起手无力地挥向靠窗侧地车厢壁,“或者……哈啊……关于我千钧一发才勉强恢复过来履行第一守则把你拉过来这件事。楚门先生就没什么想问的吗?嗯?一点……感叹或者恍然大悟的想法都没有吗?这可是宝贵的教训,下次可……千万不要再依赖自己的运气了!”
“……”
厚重冰冷的列车铁皮与外部的嶙峋雕饰一道在下一秒被克劳迪娅的右手吹飞四散。
“哦哦,我突然想到,或者……或者也可以反过来,依赖得多一些!这样真的死掉的话也起码会很帅气不是吗?”她迎着破开的风口和月光回头,胡乱地(她应该非常注意出力就是了)在我脸上抹了一把,“楚门先生是愿意做我朋友的人,死前绝对不能精神错乱流着眼泪缩在地上,因为作为朋友的吸血鬼的名誉会一起受损。”
“……已、经受损了。”
“是呢,毕竟和刚才的楚门先生一样,我身上确实发生了些让人难堪的事,那就换个说法?克拉拉姐姐的名誉,如何?”她绕过我看了看房门口,“反正我变成这样说实话不在意吸血鬼的名誉不名誉这种事了——当、当然我还是觉得自己比凡人高等就是了,这点还是麻烦你也明白。”
隐约听到身后传来“那女人的尸体怎么一丁点都看不见”,“会不会是咱们打得太烂了”,“等等新来的那个日本人去哪了”,“那咱们分头看看”(顺序如上)的对话声。
另外不我不是日本人你们这些洋鬼子脸盲也要有个限度。
“对了对了,我姑且说一声,克拉拉姐姐从刚才开始一直在尝试敲醒我,所以才冒险耗了一段时间……好在休息一会之后我也确实恢复了一些——毯子很暖和哦。”克劳迪娅回过头朝外侧漆黑的夜色张望起来,“哦哦,还有还有,其实他们开枪的时候克拉拉姐姐已经躲回储藏室了,所以呢,楚门先生大可不必担心,克拉拉姐姐应该不会受伤。然后,嗯,接下来……”
“……等等,啥?”重新清醒起来的自己开始为先前说是失态也不为过的剧烈心理波动感到近乎绝望的羞耻感,“什么敲醒?”
“不好说,我自己也没什么经验所以不好说。但是,嗯,和之前偷袭我的时候突然冒出来的骷髅应该是一个感觉。”
你对自己的死亡原因还真是挺轻描淡写的啊小姑娘。
“……归根结底还是遥控操作一类的事情吗。”
“嗯嗯,但其实很看运气。你看你看,我只是勉强被启动了,要是哪怕再晚一点两位可就都不好办啦。”克劳迪娅想必也听到了走廊外的交谈,渐渐紧张起来,“不妙,快点快点……”
“这个教训小的谨记在心,”我总算站直身体,又自己抹了一把脸,“接下来要做什么。跳出去吗?”
“接下来……接下来就等克拉拉姐姐从什么地方跳下来先让我们看见。和主……操纵我的人的距离要是被列车拉得太远的话,我好像会直接失灵——”克劳迪娅话音未落,眼前就飞速掠过了一袭被一只直立行走的疑似水牛尸体(背脊上插着一根木杖)前蹄勉强托住狼狈滚落入铁轨旁草地的人影,“好现在就跳!”
说是这么说,我自己是只有被只到自己腰半的怪力幼女(真)一把举起再托着落入杂草丛的份。
比过山车刺激些。
大概是因为没东西把自己的肩膀按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