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妮又病了,病得厉害。她浑浑噩噩地躺在软绵绵的床上,躺在汗水洇湿的旧霉味之中,浑身发烫,头脑昏然。灰暗的天花板在闭塞的高处使劲摇撼着,如黑色童话里描述的那般结满蛛网,晾满旧尘埃,所有的事物都在黑暗深邃的波涛里翻滚。

屋里没开灯,亦或开了,只不过那灯洒下了黑暗,而黑暗填满了房间的边边角角,里面唯一的一颗灵魂的种子也是黯淡的,摇摆不定的。病痛折磨着小安妮脆弱的肉体,正像黑暗侵蚀着这间年迈的屋子,无声无息。

夜是那么静谧,静到令人疼痛。

“好静啊。”小安妮虚弱地想。安静,这不该是现在的她所触摸到的知觉,而应该是撕咬着她肉体的疼痛,还有烧灼干渴嘴唇的炽热呼吸,眩晕,眩晕,以及呕吐感。可小安妮就是寻觅到了安静。在这夜央时分,她在病痛中取得了宁静,像摘到了一朵纯白的花。是啊,一切是如此之静,空气、黑暗、结核的天花板,以及病恹恹的旧家具都静伫在她周围,谁也不言语,只是一味保持冷峻的缄默,瞪大眼睛,用发空的视线凝视她。所以,多静啊!甚至到了孤独的地步。

病痛和孤独不是一体的么?肉体受难者永远是这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等高烧将小安妮的体温调到近四十度的时候,她的视线开始具有一种离奇的特质,近乎魔法。她看到天花板边缘的锐角不断放大,无限制地放大,不停地旋转,像是凸面错觉。实物开始变得虚实难测,现实和幻觉轮回交替,原本那些确切的事物也复杂起来,具有了深意。迷迷糊糊中,她看见一只花瓶从半空游过,乳白色,披着小天使的光晕,里面插有枯萎的黄色玫瑰......啊,是幻觉,越来越多的幻觉......越来越多的独孤......

病痛也是一种幻觉吗?还是说......还是说......

————她莫名怕了。

“我会就这样死去吗?”小安妮有些孤独地想。死,这个字在过去的十二年里从未进入过她的思想;她对死的概念很懵懂,认为那不过是个符号或从唇齿间叹出的一口气,像很久前老师课上讲到的甲骨文,可现在这个字又出现了,黏在她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并充满磁力。即使如此,可她还是不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感到莫名惧怕,但她见过那种状态————“死”的状态。

那是在一年前,父亲为了打消她身上的那股与生俱来的孤独气质,而买了条小狗送给她,是条纯白的萨摩耶犬,黑鼻子,大眼睛,会笑。她给这位善良的朋友起了个名字,叫“贝蒂”————小狗贝蒂。

和小狗贝蒂在一起的日子是小安妮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快乐的日子。那时候,她和贝蒂整天整夜地黏在一起,彼此成了最好的朋友,形影不离,相濡以沫。当小安妮伤心的时候,贝蒂会安慰她,用湿湿的鼻子轻轻地蹭她,给与无言的安慰;而当她快乐的时候,贝蒂就会绕着她转圈,一圈又一圈,好像永远也停不下来。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友谊,那么这一定是友谊吧?

相处的日子久了,小安妮也明白了小狗贝蒂的孤独,明白自己和它都是寂寞的天煞孤星,无声无臭,但也正是这份孤独使她们相遇。那是小安妮第一次觉得孤独是美好的。

可是后来小狗贝蒂不动了,浑身僵硬地躺在自己的窝里,父亲告诉她贝蒂死了。

“死了”,多么可怕的词语啊!不动了就算是死了吗?

过了些时候,小安妮像是要证明什么一般,费尽全身力气翻了个身,侧身躺着。失去光泽的棕发沿床洒落,垂在半空。她发烫的脑袋枕着瘦弱的胳膊,感受着汗津津的温湿感,半睁的眼睛在屋子里胡乱打量着。

和方才一样,所有的事物都在打转,从发霉的白墙到墙角的衣柜,仿佛空间的螺钉松动了。在天旋地转中,唯一还保持着固定姿态的事物是一扇窗,为了止住源源不断的眩晕感,小安妮将视线钉在了窗户上。

那是扇木头窗户,深褐色,在过去四十年中备受风雨和蠹虫的喜爱,因而破旧又老迈。窗户没拉窗帘,因此可以透过玻璃望见外面的夜色。今夜天气晴朗,有月亮,银淡的光当空洒落,映亮从窗前经过的细细的架空线,还有几片似吸光海绵的高屋顶,同时,磷白的光也依稀射破了屋里郁结的黑暗,在干燥的木地板上投下一块扁扁的多边形图案。

月亮大又圆,即使是阴暗的月海也是明闪闪的,但遗憾的是窗外一栋过高的屋子挡住了一部分月亮,像是被剪子剪去了一部分。

“......好大的月亮。”小安妮望着残缺的月轮想。冰冷的月光似乎进入了她那发热的大脑,使温度下降了,眼睛也仿佛变得冰寒。

夜空中虽然有月亮,但是没有星星,广袤的深蓝幕景里没有一粒微星。不知为何,没有星星这一事实使小安妮感到更加孤独了。

望着窗外的月亮,她恍恍惚惚地想起了母亲。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比遇到小狗贝蒂更久远,也是在这样的夜晚,她母亲和她一样躺在床上,裹在白色的被子里,身形犹如一只枯叶蝶,略带悲伤的目光凝望着窗外,瞳孔斟满月光。她母亲总爱望着窗外的月亮失神,一望便是许久,直到夜色淡去才肯罢休。

有时候,小安妮会静静地躺在母亲身边,蜷着身子,陪伴母亲一起凝望夜晚。她至今仍记得母亲肌肤上的乳香,棕色长发的发香,还有睡衣上挥不去的淡淡的樟脑丸的香气,还有月光,还有灰尘,还有那么多深邃而孤独的夜晚所散发出来的味道......

在有星辰的夜里,母亲会给她数星星,一直数到所有的星星都不再闪烁。九百九十九————她总是会在这个数字的安慰下睡去。

“为什么母亲会如此喜欢望窗外的月亮呢?是因为月亮具有那种不再让人动弹的魔力吗......”一个又一个气泡似的问题从小安妮混乱的头脑里冒出来。她记得母亲有时候会望着月亮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嘴角露出轻微的幸福弧度,像是放弃了孤独。所以,母亲到底从窗外的月亮那里得到了什么呢?小安妮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可她混乱、昏沉的头脑里什么头绪也没有。

渐渐的,思绪逸散,遁于无形,小安妮觉得累了,于是闭上了眼睛,将自己锁在并不温柔的黑暗里。各种幻象开始出现在她浅薄的梦中,奇奇怪怪,形影不定。

......梦是可以塑造的呀......母亲呢?小狗贝蒂呢?她自己呢?

月亮,月亮为什么不是方的?

也许是发烧的缘故,小安妮紧闭着眼,身体颤抖起来,不住地寒战。冷呀,好冷,从没这么冷过。她感觉自己正向一片浓酽的黑暗下沉,沉入一条黑曜石般的河流,却永远也触不到底......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又也许是十天十夜,她睁开了眼————她是被唤醒的,一种无限缱绻的柔和触感将她从梦魇中唤了出来。

然而,等她睁开眼后,她却惊奇地发现,窗外那栋高高的屋子消失无踪了,含光的架空线也不知去向,窗外只有一片又深又蓝,并闪烁着无数星光的夜空,一个无比瑰丽的无垠宇宙,唯有数不清的和她一样寂寞的小星星。

黑暗的屋子也逐渐变得明亮,溢满了温柔清澈的银色光辉,万千浮尘宛如轻盈的星屑在空中漂流......一个神圣又离奇的时刻!

小安妮从床上坐起来,她感到轻松;她已经好了,不再发烧,所有的病痛在一瞬间都飞走了,留给她的只有孤独和安谧。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揉揉眼,然后再望这一切。多么离奇啊!

只见整个房间沐浴在淡淡的银光中,那些原本黑暗、结满阴影的角落消失了,无数灵巧的光点从隐蔽处钻出来,在逐渐透明的天花板上汇聚出一条淡淡的、小小的银河,像一支发光的雪茄烟。

小安妮望向窗外,于是,一整个无法言表的绚烂宇宙便倒映在了她眼眸中,一幅瑰丽、璀璨的绝景毫无遗漏地展现在她面前,如此真实,如此美丽。

这也是幻觉吗?不如说这就是幻觉......

最初的吃惊过后,小安妮从呆滞中回过神来,伸出柳枝般纤瘦的手臂,用手指在手背上狠狠揪了一把,轻微的疼痛,但宇宙并未消失。

是真的,奇迹降临了,那些原本只能出现在童话故事中的场景居然真的降临到她的身上了。

星光熠熠闪烁,清凉的风从那片宇宙中拂来,吹动小安妮的长发,使她确认这并非是自己的梦或幻觉,而是真的......

————那个窗口真的与宇宙相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