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语:

“————我是一座连月亮也厌恶的坟。”——法,波德莱尔。

1、

你知道给人洗头是什么滋味吗?————我指的不是某个特定的人,而是那些自己送上门来的脑袋,假使你不知道,那你最好祈祷自己永远也别知道,真的。

凡是干我这一行的总能接触到各种形形色色的脑袋:油腻的、发臭的、黑乎乎的、长牛皮癣的,还有散发着阴沟味儿的,可不论送上门来的脑袋有多么糟糕、头发有多么脏,你都不得不把自己那双宝贵的双手塞进那些可怕的头发里,并负担起把它们洗刷干净的任务。我怀疑,有些人自打从娘胎里蹦出来就不曾洗过头发,他们的毛发不仅又脏又硬,还带着娘胎里的阴暗气息。说真的,我衷心希望全人类都是秃子。

也许你会问,既然这一行这么糟糕,那我为何还不拍屁股走人?没办法,谁叫我学历低,都没把九年义务教育走完,所以到哪儿都一个样。但别看我学历低,我也读过不少书,从约翰·班扬到列夫托尔斯泰,从阿德勒到斯诺宾沙,还会几句兰波的诗,可那又怎样?会几句诗并不能让你远离那些臭烘烘的脑袋。总之,我是厌透这一行了。

水哗哗流着,冒着热雾,把雪白的泡沫冲入陶瓷洗发池的下水道里。

眼下,我正处理着一颗脑袋。这是一位年轻女孩,她年龄不出二十五,黑亮的头发比洗发液还柔滑,和她身上的白毛衣一样干净。她趴在洗头池旁,雪白的后劲向我敞着,像一小片尚未来得及融化的冬雪。我爱洗这样的脑袋,爱极了。

这女孩是店里的常客,住在附近,和我租住在同一栋楼里。我私下里叫她猫妞,因为她养了一只灰白相间的折耳猫,并到哪里都带着,现在也是,那只可怜兮兮的猫正被她搂在怀里,差不多有五分钟没透过气了。我不喜欢猫,但我喜欢猫妞,仅因为她长得漂亮;如果要我给她打个分儿,那我会打95.5分儿,多出来的0.5是给她怀里的猫的。我和猫妞并无交集,但我感觉她讨厌我,我并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也许我生来就不讨人喜欢。

时间是下午两点,理发店内没什么客人,因此显得空荡。店内光线昏暗,故有几分沉郁之感,一边墙上挂着三块大镜子,映出三张旧的黑皮椅子,破的地方还露出一点儿海绵;工具车瑟缩在墙的边角,上面堆满脏兮兮的理发用具。碎裂的大理石地上满是头发,颜色参差,几张褪色的海报斜贴在墙上,过气明星的冷眼注视着店内;空气混浊不堪,洗发水的馊味儿到处弥漫。

往前边瞧,便可以瞧见我那可敬的老板娘正坐在理发店的玻璃拉门前,歪着脑袋往外面望。每逢客人稀少时,她都会端一条矮凳子守在玻璃门边,眼睛怔怔盯着外边往来的行人和街道,拉长的脸上刻着深深的哀愁,嘴里不时吟出一两声痛苦的呢喃。她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路人不愿意进来好好地理个发呢?————这问题一天二十四小时占据着她的心,没别的。

“呦,您来啦!”忽然,老板娘站起身,迅速抚平腰间围裙上的褶皱,双手握在腹前,摆出迎宾员的姿态来。

听闻此言,我立时皱起鼻子,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厌恶来————但并非是因为老板娘的姿态。

老板娘的话音未落,一道漆黑、臃肿,透着几分阴森的身影就将店门堵了个结实。等阴影的薄绸从那人身上滑落之后,显露出来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胖女人。

————见鬼!在理发店所有的客人中,我最不愿见到的就是这个像被开水泡肿了似的胖女人————胖大海。

如果你不认识胖大海女士,那没多大关系,我可以费点儿口水为你讲讲,反正口水也值不了钱儿:胖大海是这家理发店的房东,也是我住着的公寓楼的房东,因此老板娘特别敬爱她,将其奉为座上宾。

胖大海女士曾经结过婚,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据我那凡事都爱刨根究底的老板娘讲,那个男人也和胖大海一样,肥得能把江堵住。后来他们分开了————不是离婚或者其它乱七八糟的事儿,仅是那个男人跟一位女租客跑了,那个小三(至少胖大海是这么叫的)和胖大海没啥两样,同样肥头肥脑,同样傻乎乎的发型和脸,要硬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她要比胖大海黑上那么一丁点儿。男人走的时候不仅带走了胖大海的爱情,还顺带捎走了她爹留给她的一百万,当胖大海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后,将自己锁在房里整整三天三夜,其间哭了个天昏地暗,油腻腻的眼泪直流脚底板;但三天后,胖大海就走出房间,来到理发店美美地洗了个头,并告诉老板娘和她遇见的每一个人,自己当初是有多么爱他:“我以前是那么爱他,爱得就像一个傻瓜,但是他杀死了我的心,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这是原话,近来我还听她念叨过。

至于我讨厌胖大海的原因是多样的,其中之一是她老爱叫我给她洗头。店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一位洗头工,但胖大海只叫我给她洗,好像黏上了我似的————这简直没道理,而至于另一个原因......

只见胖大海挪动身子挤入店内,样子滑稽,特别是那套被她的身体撑鼓了的杜鹃红睡衣,面料的弹性被发挥到了极致,连纽扣都紧绷绷的,活像一个裹着花衣裳的不倒翁。至于脚————她那双七八十码的脚踩着一双压扁了的、可怜兮兮的粉色棉拖鞋,趿拉过满地的毛发,向我飞速靠拢。她在洗头池旁停了下来,神气的目光慢慢扫过店内的物件,最后定格在我脸上。

“小叶,快.......帮房东太太好好洗个发!”老板娘谄笑道。我只得不情不愿地去对付胖大海的脑袋。

胖大海以迟缓的动作爬上洗头床,再吃力地躺下去,如同一头蠢笨的西伯利亚熊。待躺安稳后,她惬意地闭上描过眼影的眼睛,两个黑幽幽的鼻孔朝向天花板,一张像是被擀面杖擀过的宽脸敞向我。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鼻翼上的那颗痣————毫不夸张地讲,那颗痣足有月亮那么大,像他奶奶的小脚一样大!

我揿了点洗发剂在掌心抹匀,量不多也不少,刚好指甲屎那么点儿————老板娘满意的剂量。然后,我开始给胖大海搓头发。最让我无法忍受的不是她那头坚硬的卷发,而是她的口臭。胖大海有很严重的口臭,只要她躺下来,周围一米内都能闻见那股可怕的腥臭气,并挥之不去。我强忍着肺里的痒意,放慢呼吸,伸长脖子给胖大海洗头,过程别提有多难熬。

忽然,她过艳的红唇张了张,快速打了个哈欠,快到我只能看见她嘴中隐藏的黑洞,同时,从她嘴里散发出来的臭味更浓了。

我被那股浓重的口臭熏得晕头转向,胃液直翻腾。终于,在经过一番漫长的挣扎后,我完成了任务————

见胖大海洗完了头,老板娘便将已经吹了一半头发的猫妞晾在一边,毕恭毕敬地将房东太太请入理发椅,为她吹发。

在吹风机持续的嗡嗡声中,她们又像以往那样聊起了天:

......

“这么说,您要买套房子?”

“不错!就在对面的沙地上!”胖大海特意提高了粗嘎的嗓音。

“哪块沙地?”

“就是我现在住的公寓楼对面的那块。”

“可是......还没建起来吧?”老板娘问。

“对,得等开发商来动手。”胖大海随意摆摆粗短的手指,那上面戴了个金戒指,“————反正是商品房,买不亏!到时候这一带要通地铁,拿出来租也能挣不少。”

——吹风机的嗡嗡——

“您真聪明。“老板娘说。

“我可是仔细考虑过的。”说完,胖大海得意地瞥了我一眼。

也是在这时,我从前面的镜子里发现,坐在一旁椅子上的猫妞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胖大海,她淡漠的表情中透着一丝古怪,如蒙在玻璃上的雾。

对话没有继续下去,而是被打断了————被胖大海放的一个屁打断了。那个又长又响的屁震得整条椅子都在抖。胖大海会在任何地点、任何时候若无旁人地放屁,她就是那种会把脑袋埋入被窝,然后放屁给自己闻的家伙。

我讨厌胖大海和老板娘,但并未到令我恶心的地步,因为她们身上有着一种非本意的诚实,赤条条的丑陋。

胖大海放完屁后,店内的气氛凝固了一刹。

“......可真响呐!”少顷后,老板娘笑夸道。“是吗,小叶?”她向我征询意见。

“是————”我说。

显然,胖大海对老板娘的恭维不以为意,陷入了傲慢的沉默......

玻璃门外的时间悄悄流逝着,等我忙完店里所有的活已经是晚上九点了,门外的日光更替为了夜间路灯的昏光。

我整理了下衣服,打算回自己的住所,但在要出门之际却被老板娘喊住了。

“来,小叶,帮我把这个带给房东太太。”

我回头,见她提着一只透明塑料袋,里边装着只一次性泡沫碗,碗里有冒着热气的机油似的液体。

“......把这碗猪肝汤带给房东太太,要快些,可别凉了!对了,记得说是我亲手熬的。”她交代道。

我点点头,接过汤,然后拉开玻璃门,闯入寒冷的冬夜,外边街道上月光正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