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梦

我是一名负责文物修复的工作者,比起人类,或许更擅长与各种沉淀了千年历史文化的书本、瓷器、青铜器等打交道,因为它们安静而内敛,带着跨越千年的故事,等你慢慢去研读。

最近我所在的恋语市研究所收到了一件白地青花瓷,经过鉴定,被确认为是宋朝的文物,实属罕见。因为青花瓷的技术是在元代开始逐渐成熟起来的,明清时期才成为瓷器的主流,宋代虽有,但是目前尚未出土过完整的瓷器,只有十余来个碎片。接手后我立即检查了一下瓷器的状态,尽管出土的时候是被精心保护在一个檀香木匣中,但是岁月还是在瓷器上留下了裂痕,而我此次的工作就是修复瓷器的裂痕。

这件青花瓷是件直径约十公分的扁圆瓷器,四周描绘着一幅庭院场景图,虽然瓷器本身小巧又有些许裂痕,却并不妨碍上面的图案栩栩如生。池塘鱼游荷花娉婷,凉亭纱幔人影绰绰,但是仔细去看,凉亭中又仿佛空无一人,看着这幅图,我心中竟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莫非这个瓷器曾经是用来装围棋棋子的棋盒?

摇了摇头,不由得自嘲了一下,文物的事情只能凭事实说话,怎么能有“我觉得”这样的念头呢,将瓷器安置妥帖,我打算去找一下相关的资料。每件文物都带着自己的故事,我非常好奇这个青花瓷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可是翻遍了研究所里所有的青花瓷器档案也没有找到类似的款式,甚至出自哪个窑都不太清楚,看着玻璃罩中的瓷瓶,一时间竟然束手无策。

就在此时,手机的闹铃突然响了起来,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5点了,我居然在研究所里不知不觉待了个通宵。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习惯了这种在研究所里一待就是好几天的日子,打开办公桌下边的旅行箱,里面的生活用品也越来越多。叹了口气,从里面抽出一条薄毯,扔在沙发上,打算直接在办公室睡到早晨然后洗漱上班了,至少比起家中那个空荡荡的屋子,研究所里还有这些文物陪着我。

“晚安。”闭上眼睛之前,我对着工作台上的青花瓷器道了一声晚安,渐渐睡着了。

我好像做了梦,又好像不是梦,婉转的鸟啼声将我唤醒,眼前是古香古色的庭院。小桥流水池塘花满,水边上的石头爬满青苔,不远处的凉亭四周垂着纱幔,隐隐约约透出一个人影,就在我思考着要不要过去的时候,听到一道朗润的男声传来。

“终于有人来了吗?”

是在和我说话吗?我看了看四周,好像也没有旁人,脚下是用青石砖铺成的路,一直延伸到垂着纱幔的凉亭处。犹豫了片刻,抬脚走上前去,睡前脱了鞋,赤脚踩在石板上竟然有几分痛感,如果这是梦也太真实了一点。

快到凉亭时,恰巧轻风撩起纱幔的一角,露出一个面如冠玉却从未见过的男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仿佛看到他头顶有一双尖尖的耳朵,只是这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纱幔瞬间又盖了下来恢复了原状,让我无法确认。

“你是谁?”在凉亭前停下脚步,我隔着纱幔问他。

“我是谁?”男人想了许久,声音透着几分迷茫,“我也不记得我是谁了……”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个……我也不记得了,好像是在等一个人,但是却又不记得我在等谁,为什么而等了……”

“那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吗?”

“呵呵。”纱幔里传来好听的轻笑声,“这里是你的梦境,你自然会在了。”

“我的梦?”可是我的梦里为什么会有素未谋面的人,“那你怎么会在我的梦境里?”

“嘘——”他掀起纱幔的一角,露出好看的下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指了指我来时的方向,“有人来找你了,我们下次再见。”

“下次是什么时候?”我冲上前想要掀开纱幔,突然地面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师姐,师姐,你醒一醒啊,上班了——”

这个声音……是悦悦?我转头看向来时的方向,池塘荷花都不见了,周围的景色在迅速消失,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就看到悦悦放大的脸在我面前,声音震得我耳朵发痛。

悦悦是我的师妹,我们这一行虽然都是从正规大学出来的,可是手艺确是师承制的,前几年师父突然丢了个关门弟子给我,就带着一群人去考察某个大墓了,所以这些年都是我在磕磕巴巴地把师父教我的那点东西再教给悦悦,导致她对我格外亲切,也格外……没规矩。

伸出手推开她的脸,我起身准备去洗漱,路过青花瓷的时候,看了一眼,却震惊地发现,凉亭处的裂缝不见了,图中的纱幔甚至被撩起了一角,露出凉亭中一个隐约可见的男人身影,面如冠玉,纸扇半遮面……

“悦悦,这是谁修补的?”

“修补什么啊?”

“这个青花瓷,昨天这个位置还有道裂缝,现在怎么没了?”

“师姐,你睡迷糊了吗?你接手的东西,所里谁敢碰啊,上次所长碰了一下,都被你直接踹出办公室了……”

悦悦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可是我看着自己的工作笔记却在想另一件事。凉亭处确实有一道裂痕,我素来有记笔记的习惯,甚至将裂痕处原样画在了我的工作笔记本上,今天将瓷器与笔记本上的图案做了对比之后,发现不但裂痕消失了,原本垂下的纱幔也掀起了一角,露出原本图中不存在的男人,是因为凌晨那个奇怪的梦吗?

【二】复梦

进行了一整天关于查找资料和原材料确认的工作,悦悦打着哈欠顶着月亮也回家了,出门前还吐槽了我一句“魔鬼”,让我认真反省了一下,是不是应该多给她点时间去交男朋友,而不是把青春浪费在研究所里陪我。

转眼研究所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泡了一杯咖啡用来提神,然后端坐在瓷器的正前方一瞬不瞬地盯着它,对于自己的智商和记忆力我一向非常自信,裂痕消失这件事绝对不是因为我记错了,而是这个瓷器有古怪。

可是盯了两个多小时,瓷器依旧毫无变化,我的眼睛却越来越酸痛,低下头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猛然发现就在这一低头的瞬间,我居然又进入了昨天的梦境。

“奇怪了,我明明没有睡觉啊。”

“真的吗?”熟悉的男声从背后响起,我回过头又看到了那个凉亭,纱幔掀起一角,露出宽袍大袖和扇子后面半垂着眼睑的侧脸,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仿若画中人。

“我明明一直在看着瓷器……”

“你觉得是你真的没有睡觉,还是你梦见自己没有睡觉呢?”他依旧躲在纱幔的后面,拖着那副不紧不慢的腔调,像是在看我的笑话。

“你别想再误导我,昨天你骗我说这是我的梦境,可是我从未见过你,怎么会在我的梦里梦见你?”

“你没有见过我?呵呵。”他抬起头看向我,收起这扇,唇畔挂着笑意,“方才还说一直看着我,此刻便不曾见过我了,此番话语真真叫人伤心。”

一直看着他?我突然似醍醐灌顶,领悟到了什么,原来眼前所见之景就是瓷器上描绘的场景,这个男人就是瓷器上坐在凉亭里的人,这下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可以解释的通了。其实干我们这一行的都知道,像这样存在了近千年的古物,衍生出器灵并不是传说,师父留给我的笔记里,就记载了很多他亲身体验过的类似事情。离开研究所去考察前,他还曾同我说过,等我干这行久了迟早会遇到器灵,到时候千万不要被骗,器灵这种生物最是狡猾,非人又似人,最擅长诱骗无知的人类。想到这里,我突然开始有些兴奋,这会不会是我遇到的第一只器灵。

“你是那只白地青花瓷……碗?”想了想,还是用了形状最为相似的器具来形容这件青花瓷。

“碗?”我看见他目光中闪过一抹嫌弃,“还真是俗气的称呼,姑娘家经常用此物盛饭吗?”说着,他侧过身子,掀起纱幔露出身后的圆石桌,我看到石桌上摆放着一盘也不知是走到哪一步的围棋,棋盘的一角赫然放着那个青花瓷器,只是比起研究所里的那只要更崭新更完好无损一些。

“果然是棋盒吗……”

“你看,你不是知道这是何物吗,还唤它作碗……”他调笑的语气突然在这里停顿了下来,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

我等了许久,见他依旧盯着那只青花瓷棋盒发呆,便小心走近了些,轻唤了他两声,“喂,你没事吧?”

“嗯。”他转头看着我笑了一下,“无妨,只是突然想起好像曾经也有个人唤这棋盒为碗罢了。”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你等的那个人吗?”

“不知道,毕竟我记忆好像不完整呢。”他重新打开折扇遮起半张脸,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让我捉摸不透。

但是我很快想到了另一件事,“你说这是棋盒,但是我虽然不懂围棋却也知道,棋盒都是成对的,一方为白子,一方为黑子,为什么你的棋盘上只有一个棋盒?”

他睁大了眼睛盯着我看了会,突然笑出了声,让我有几分恼怒,“好端端的无故笑什么?”

“另一个棋盒,不是在你这里吗?”他合上折扇指了指我的怀里,我低下头看见自己正端着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青花瓷棋盒,瓷器上有些许裂痕,正是研究所里那只,“你从昨天来的时候就一直带着它,居然自己没有发现吗?”

他掀起纱幔走出凉亭,步步逼近我,在我前方半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身上有着淡淡的花香,一时之间居然分辨不出是什么花的香气,我下意识看向他的头顶,没有什么奇怪的耳朵,果然是当时是我看花了眼吧。

“所以,这里真的是我的梦境?”

“也许。”意料之外的是,今日他的回复居然有了变化。

“也许?”

“嗯,方才想起一些事情来。”

“比如?”

“比如,这里也许是你的梦境,也许是我的现实,也许……是交错的时空。”他伸出手,指尖在我怀中的青花瓷棋盒上空悬了许久,始终没有落下,我看见他皱了皱好看的眉头,缩回了手指。

将手中的青花瓷棋盒往他的方向递了过去,“这么看来,这个棋盒应当是你的物品。”

“不。”他笑着摇了摇头,看了凉亭的方向一眼,“那个才是我的。”

“那这个……”

“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当年和我对弈之人的棋盒吧……”

“用一样的棋盒,那你们应该关系匪浅,你为什么会想不起来?”

“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摇了摇折扇,反而问了我另一个问题。

存在吗?按照师父笔记中的记载,要么是器灵,要么是浮在眷恋之物上不肯散去的灵魂,可是我该这么告诉他吗?

“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你心里想的答案可能不会让我喜欢。”我被他突然凑近的脸吓得后退了半步,手中的瓷器差点摔出去,好在他及时拉住了我,调侃道,“这可是宋朝官窑出品的青花瓷,世间仅此一对,小心莫要摔坏了,徒留另一只在世间孤孤单单。”

拂开他攥着我胳膊的手,触手居然是一片温热,而非想象中的冰冷,我愣了愣,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句,“梦里摔坏也无所谓吧……呀!你敲我干嘛!”

抬起头怒视着罪魁祸首,他却像没事人一般收起了敲我的折扇,“方才都告诉你了,这里可不单纯是你的梦境,摔坏可就是真的摔坏了。”

“不是梦境又是什么!难不成是现实吗?可是现实中哪有你这般奇奇怪怪的人!”我转身朝着与凉亭相反的方向走去,记忆中昨天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也不知道能不能从那里回到现实,这个人,真是叫人无端生气。

不料没走几步就被他在身后拉住了手腕,“你说,我在等的人会不会是你?”

“啊?”我腾出一只手,揉了揉额角,约莫是最近悦悦天天在我耳边念叨着那些前世今生的言情小说,才会导致我居然梦见这么狗血的剧情,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你下一句该不会想说,当年与你对弈之人就是我吧?”

“有何不妥?”

“哪都不妥?我能进到这个奇奇怪怪的梦境里,可能不是你想的什么缘分,只是这个棋盒被埋藏了近千年,最近才出土,而我刚好是负责处理它的人,要是这千年当中有旁人碰到它,也来见到你,你要等的人岂不是太多了点?”

“可是,昨天你端着架子的时候我不觉得,今天露出此番小女儿娇羞模样倒是叫我想起了许多事,这世间之事,玄之又玄,不可一概而论。”他重新又拉起了我的胳膊,掌心传来的温度隔着袖子让我觉得竟有几分发烫。

“我、我这是生气,不是什么娇羞!”

“好,是生气,不是娇羞。”不知为什么,看着他那带笑的神情,这句顺着我意的话,居然被我听出了几丝调笑,试着抽了抽手,却没能抽动,明明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居然这般有力气,我在心里暗自吐槽了几句。

“你放……”刚想出声让他放开我,不料话还没说完,他却突然自觉地放了手,我不解抬头对上他的眼眸。

“昨天那人又来寻你了。”

语落,我便听到不远处传来悦悦的声音,“师姐你怎么又在办公室睡着了啊……”

转身朝悦悦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听到他在我身后低声浅笑,“今晚我在这里等你。”

今晚?鬼才要来找你!

我在心里唾弃了一声,匆忙跑开,一道白光之后,睁开眼睛又是悦悦放大的脸,吓得我抱紧了怀中的盒子,等等……盒子?低下头看到青花瓷棋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从玻璃罩子里拿了出来,好端端地抱在怀中……

“师姐,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啊,以往我来你都开始工作了,这两天居然睡得叫都叫不醒,要不,今晚还是回家好好睡一觉吧。”

今晚回家睡一觉吗?倒是个不错的注意,我想了想不怀好意地看向悦悦,就看到她浑身一激灵转身就想跑,急忙伸出手揪住了她的后衣领。

“今晚你替我在研究所看着这只青花瓷器。”

“我的好师姐诶,咱们所这安保,要是能有人来偷走它,你叫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守着也没用啊。”

“谁说会有人来偷它了?”

“那你叫我看着它干嘛?难不成它还会自己变出朵花来?”

变出朵花倒不至于,但是可能会变出个花一样的男人来……我寻思着没敢告诉悦悦这句话,毕竟平时去个鬼屋她都能哭着出来,要是真见着器灵,那还不得吓成个灵。

“总之,你看着它就是了,要是它有什么变化你就记下来。”

拍了拍悦悦的肩膀,我将青花瓷棋盒放进玻璃罩子中,去忙别的工作了。

“师姐,你今天不修复这个青花瓷了?”

“昨天修得差不多了。”

这话我没骗她,就在刚才我将青花瓷棋盒放回去的时候,看到上面的裂痕又自动消失了一道,凉亭中的纱幔已经掀起了一半,露出男人和他面前的棋盘。

【三】还梦

虽然家里冷冷清清没什么家的感觉,可是没有奇怪的男人骚扰,倒是睡了一整晚的好觉,神清气爽地踏进办公室,就看到悦悦坐在青花瓷棋盒前宛如小鸡啄米。

“悦悦。”我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惊呼一声弹跳起来,眼眶下面浓重的黑眼圈,让我心里生出一股罪恶感。

“你,昨晚还好吧?”

“师姐——”悦悦抓着我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让我心里一惊,这个无良男人,不会对悦悦也下手了吧。

“你别怕,我……”

“师姐啊——我昨晚困死了,可是这破玩意儿,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啊,你真的不是在玩儿我吗?”

诶?什么都没发生吗?我凑近去看,瓷器上的裂痕跟图案还保留着我昨晚离开时的模样,什么都没改变,抿了抿唇,心里滋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

“你看我的黑眼圈,你还笑,你太没良心了,我再也不要跟你天下第一好了!”悦悦忿忿不平地甩着我的胳膊。

“我不是在笑你,好了好了,今天放你假还不行吗?回去睡觉吧。”

“真的?你不会是为了让我睡好,今晚再来帮你通宵看一夜吧?”

“我是这种人吗?”

“你是。”

看着悦悦肯定的眼神,我突然语结,看样子以后还是少坑她一点,都不好骗了,想了想,板起脸,“既然你不想回去睡觉,那我们继续工作吧。”

“别别别,我这就麻溜儿滚回去。”悦悦陪着笑脸在我的注视下飞速离开了办公室。

我无奈地笑了笑,从玻璃罩中取出棋盒仔细研究起上面的图案,纵然已经知晓这里描绘的就是我梦中所见的庭院,可是每天都在凉亭处跟着那个不知道姓名的男人纠缠,都没来得及看过其他地方。转了转棋盒,发现这个庭院很大,距离凉亭一段路程的地方居然还有一处开阔之地,按照这个格局来看,应该是古代某个达官贵人的家景图吧。

开阔之地旁边的假山上,好像还挂着什么东西,我仔细看了看,有些模糊,看不太清楚,要不晚上去梦里看看好了,顺便……也去看看那个奇怪的男人吧。

下班后,等研究所的人都离开了,我早早地团在沙发上,很快便睡着进入了梦境。沿着小路走到凉亭,今天凉亭里面竟然空无一人,平时一直都在的某人,居然不在此处,朝四周看了看也没有看到他的踪影。

索性掀开纱幔走进凉亭中,看了眼桌子上的棋盘,就算不懂围棋,我也看出来,黑子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了,想起那晚他的话,再看看这么臭的棋艺,我倒是有几分信了当年下棋的人可能是我的前世这种荒谬的说法。

低下头看着怀里的棋盒,果然如我所料里面装着半盒黑子,我从中摸出一枚,打算悄悄丢在棋盘上,刚举起手,就被人握住了手腕,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你这般乱下,可是会坏了这盘棋的。”

我心下一惊,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感觉,匆忙间回过头去,唇瓣恰好刷过他的下巴,然后便在他略微惊讶的双眸中看到了局促不安的自己。

“我、我……谁叫你方才不在来着!”

“明明是你昨晚先失约的,小骗子。”

“我没有,我又没答应你会来。”

“那我也未曾答应你今天会在此等你。”

“不等算了。”我挣扎着,想从他怀里退出来,现在这般被他半拥在怀里的姿势,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是想赢吗?”

“嗯?”他的话让我停下了挣扎,抬起头看向他,“这棋还有救?”

“围棋的精妙之处就在于绝处逢生,端看你如何选择。”他握着我的手,将我指间的那枚黑子放在棋盘一处,瞬间整个局势便扭转了过来,黑子仿佛有了生机。

“你下棋这么厉害的吗?那当年和你对弈的人也一定很厉害吧?”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未必。”

“什么意思?”

“这几日我对着这残局看了许久,黑子下得毫无章法,也或许当年之人根本不懂下棋。”他低头看着我,笑得有些……莫名。

“你看我干嘛,当年又不是我下的。”我将怀里的棋盒放在棋盘上,顺手打乱了原本的棋局后便朝凉亭外走去。走到一半,回头却发现他没有跟上来,而是不解地站在原地看着我,仰天叹了口气,认命地走回去牵起他的手。

“这是……去往何处?”

“把你卖了。”

“你若是卖亭中那棋盒,或许更值钱一点。”他笑了笑,朝前迈了一大步,与我并肩而行,宽大的手掌反手牵起我。我觉得自己可能整天搞古文物把脑子搞坏了,居然大半夜和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在庭院闲逛。

“你……还没想起来自己是谁吗?”

“嗯,但是这几日见到你,每每总会想起些事情来,虽然不多也无甚重点,可是总比从前一片空白令人心喜。”

我扭头看着他,目光触及他手中正在摇晃的折扇,上面绘着一幅穿花蛱蝶图,落款处有两枚印章,一枚歪歪扭扭像是孩童玩闹般的刻印,依稀看得出有一只蝴蝶,和一个已经模糊成一团的字迹,另一枚确是端正的小篆,单独一个“墨”字。

我指着折扇调笑地看着他,“你说这折扇上两枚印章,哪枚才是你的?”

他偏过头来反问我,“你觉得呢?”

“那可不好说,虽说你看着仿若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是谁知道是不是绣花枕头呢。”

“那你喜欢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还是绣花枕头呢?”他停下脚步低下头看着我,目光温柔缱绻让人沉溺。

我偏过头感觉脸有些发烫,“那自然是满腹学识的蹁跹公子了,世人谁不爱。”

“那我就放心了,方才还在担心,若你喜欢绣花枕头我可如何是好。”他眉眼含笑,无端让人想起初春乍暖还寒时的午后阳光,明明生得一副高冷的皮相,却透着柔情似水。

我咬着唇,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在笑,哼了一声,快步朝前走去,背后紧跟上来的脚步声让人安心。

按照在棋盒上看到的路径很快走到了开阔之地,那假山之上的居然是个纸鸢,我踮着脚取下来,看了看纸鸢完好无损,拉了拉风筝线也非常结实。

“这是……要放风筝?”他走上前来接过我手里的纸鸢。

“可以吗?其实我没放过风筝,不太会。”

“无妨,有我在。”我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个梦境其实还不错,因为生平第一次有人同我说,有我在。

“真的只要朝前跑就可以了,什么都不用管吗?”我按照他刚才教我的办法拽着风筝线,看着不远处高高举着风筝的他,大声确认道。

“嗯。”他点了点头,宽大的袖口沿着手臂滑落下来,露出结实的小臂,倒是给平时一副仙人般禁欲模样的他平添了几分烟火气息,我突然有种将谪仙拉入凡尘的罪恶感。

扯着风筝线快速跑动了一段距离后,手中传来一阵拉扯之力,我回头便看见那纸鸢高高地飞了起来,就是飞得有点高,我拽着线有些吃力。这时一只修长的大手伸过来,攥着我的手拉住了线,我看了看空中的纸鸢,又回头看向身后的他,轻声问道,“若我不是你在等的那个人,当如何?”

“无妨,反正我的记忆里,也只有你。”

我噙着笑低下头,将手里的风筝线又攥紧了一些,上半身微微后仰,耍赖似的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身上,他也不戳破我,就这么给我靠着,虽然看不到背后他的表情,但是想来,也定是如我这般,带着笑意吧。

嬉笑打闹中,我的闹铃响了,再不回去,研究所的人就要来上班了,没有回头,我小声地和他说道,“我今晚再来。”

“好,我在凉亭等你。”

“若是我来了发现你不在。”

“我许你的事情,定不会食言。”

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我轻车熟路地回到了现实世界,再看那青花瓷棋盒,之前开阔之地的图案变得更加清晰了,一只纸鸢安静地放置在假山上,像是在等待什么人来拿起它。

【四】终梦

随着这几日频繁进入梦境,明明什么都没做,青花瓷器居然自动恢复得差不多了,研究所里的人都惊叹于我的心灵手巧,让我心虚到不敢说实话,但是盯着最后一处裂痕,我突然有些焦虑,如果这些裂痕都修复了,会发生什么?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怀揣着这些心事,我站在凉亭外看着他的背影许久,直到他叹了口气走到我面前,才如梦初醒。

“从方才开始,你就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何故?”

想了想我还是决定说实话,“这个棋盒上的裂痕越来越少了,我今个儿看了眼,只剩最后一处了。”

“这不是件好事吗?你的工作不就是修复它吗?”

“可是这棋盒说到底应该算是你修复的吧。”

他看着我笑着摇了摇头,“棋盒上的裂痕确实因我而起,但是修复它的人,真的是你。”

“怎么说?”

“我想着是该找个时间告诉你了。”他拉着我走进凉亭,石桌上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泛着香气,他倒了一杯给我,“这是明前龙井,润肺生津。”

我小心吹了吹,抿了一口,茶香溢满口腔,“是好茶,可是给我就暴殄天物了。”

“缘何?”

“没时间冲泡,像我这样连咖啡都是喝速溶的人,若是这捧好茶直接兑壶开水,岂不可惜。”

“你最近说话越发会讨巧了,这言下之意,还是需要我天天为你沏茶才好。”

“你也可以不沏,反正我也不是很渴。”

“那我还是沏吧,将你养刁了,其他解渴之物就入不了你的眼了。”他坐在我旁边,伸出手将我鬓角垂落的头发别在耳后。

“你刚才要告诉我的是什么?”我心里装着事,再好的茶也变得难以入口。

“我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我转头看向他,心里又期待又害怕。

“方才我说这棋盒的裂痕因我而起,此话不假,这些裂痕因我的执念而生。”

“你的执念……是什么?”我想起那盘未完的棋局,那等着人去放的纸鸢,还有他一直停留在此地的原因,突然有些不敢确认。

“忘了。”他答得爽快。

“忘、忘了?”

“嗯。但是我知道,你来了,我的执念就消散了。所以我也没骗你,我一直在等你。”

“那你的执念散了……你会怎么样?”我抓紧了他的袖子。

“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这里不仅仅是你的梦境,也是我的现实吗?这里的时间曾因我的执念一直停留在我等你的那日,现在它该正常运转了。”

“正常运转的的意思……”

“嗯,是你想的那样。”

“不,我不接受。”激动地站起身,又被他拉着坐了下来,轻轻地拥在怀里。

“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好端端把我拉进这个梦里的人是你,现在说梦醒了不要做梦了的人也是你。”说着声音里竟然不受控制地带上了哭腔,我索性闭了嘴。

“哎——你这小无赖,怎么不说,是自己好端端闯进了我这里呢。”

“你那破棋盒又不是我去挖出来的,怎么你倒委屈上了。”我抬起头哭得视线模糊,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却没能推开。

他伸出手缓缓地擦着我脸上的泪水,模糊的视线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你说不信前世今生,可我不同,我信这世间万物冥冥之中自有缘定。”

“若是无缘呢?”

“那便自己去创造就好。”

“骗人!”

“我说过,许你的事情,我从不食言,不若你现在许个愿望试试看。”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许久嘟囔出一句,“我想喝茶……”

“你啊——呵呵,难得的机会居然就许个这般简单的愿望?以后莫说我欺负你。”

“你就说,你答不答应。”

“好,都依你。”

他重新将我抱在怀里,轻拍着我的背,一时之间,我们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不想说再见,可是又怕再也不见,一想到这里,我就难过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

手机闹铃再一次响起的时候,我看到周围的景色在迅速地消失,慌乱地伸出手去抓他,却只抓到了一片虚无……

回到现实中,再次睁开眼睛扭头看向桌子上的青花瓷棋盒,最后一抹裂痕也彻底消失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师姐!师姐!我的妈呀,你猜猜今天发生了什么!”悦悦突然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嗯。”我闭上眼睛敷衍地应了一声,没有搭理她的力气。

但是悦悦太兴奋了,完全没有在意我的敷衍,“师姐啊,你知道吗,你那破盆……”

“是棋盒。”我想到了什么,睁开眼睛认真纠正了她。

“对对对,是棋盒,这棋盒居然是一对儿的!”

“嗯,我知道。”

“诶?你知道啊,也是哦,哪有棋盒不是一对的。但是师姐你肯定不知道,今天有人带着另一只棋盒上门来凑对了!”

“什么!”我一个翻身坐起来,差点摔下沙发。

“就是……”

悦悦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就听到所长的大嗓门已经传了进来,“您请,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可以看到保存这么完整的一对宋代白地青花瓷,这可是大发现啊~ 啊!对了,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所最优秀的文物修复员,另一只就是她负责修复的。”

我坐在沙发上有些呆愣,还没来得及整理仪容,就看到一只修长的手伸到我的面前,一道耳熟至极的朗润男声在我的头顶响起,“你好,我是许墨。”

我抬起头看向眼前面如冠玉的男子,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会沏茶吗?”

他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明明是一副高冷的皮相,笑起来却无端温柔,“略知一二,”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比较擅长沏龙井。”

我的余光看到所长已经把许墨带来的另一只棋盒小心翼翼摆在了桌子上,两个棋盒,终于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