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爷
寒冷,刺入骨髓的寒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某处碎裂开了。伴着一阵强烈的窒息感,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脊椎上游走,他猛地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
黑暗中传来飞虫的嘶鸣。
那不是一只飞虫所能带来的声响,如果硬要形容的话,那应该是数千数万只飞虫所集结而成的海洋。它们的翅膀、器官交叠在一起,彼此疯狂地驱使着各自的身体,在他的大脑里制造出一次又一次汹涌澎湃的黑色浪潮。
嘈杂,凶狠,离散,分崩离析,难以忍受。
那是一种将要死去的感觉,将要被折磨至死的感觉。
他大口地呼吸,却始终无法摆脱这种令人想要痛哭自尽的折磨。
突如其来的,一阵骇人的剧痛自身后剧烈地滋生,有什么东西迅速地刺入他的颈椎,深入他的骨髓,强硬地挤开他的血肉,像是埋下种子一样在他身体里生硬地植入进去。
他想大声地惨叫,可没有任何声音能从那张嘴里发出来。
于是万千飞虫齐奏的嗡鸣声在一瞬间升华为无数金铁交错破碎作响的铮鸣!阴冷的钢铁与细碎的骨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所揉捏撮合着,余下无声地哀嚎。
意识还陷在浑浊的黑暗里,身体破碎后又被糅合,骨骼断裂后又被连接,思维却始终陷在陈旧的泥泞中无法自拔。
终于他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身体正在变形,有什么东西正在被闭锁。
他在失去一切他所拥有的东西。
伴随着难以忍受的剧痛,还有无法触及的光明。
“快要成功了,就快要成功了......”黑影的双手颤抖着,就快流出泪来。
深海中的怪物在暗潮中涌动徘徊。
“一定要,将他的门给关上......”有人轻声地呢喃,手里冰冷的器械发出张开咬合的声响。
怪物再度潜回深渊,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锁住!锁住!”老人大吼着,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一定不能让他打开!!!”
打...开?打开什么?又要锁住什么!!!
已经难以忍受了,剧烈而愈发清晰的痛楚在脑海里自顾自地如火药般炸开,掀碎了所有用于思考的门,他几乎就要能够挥动双手,激烈地反抗——
一阵冰凉感突然渗入他的心口。
他呆愣住,而后有什么东西笔直地坠入到了他的心脏深处。
就像是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整颗心脏。
第一次地,如此清晰地,他感觉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
终于,黑暗如不散的阴霾袭来,将他整个人都锁在了黑色的冰块里。
他只能感觉到又有几处冰凉流转着,携着难以抑制的巨力渗入了自己的躯干,在思维运转的下一秒,身体的知觉永远离开了他。
他终于完全失去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
黑暗的雾霭中,忽然有一丝光从不断扩大的缝隙里透了进来,逐渐映入了他的眼帘。视野已然模糊,但他还是在沉入深渊之前,竭力而卑微地对着光明伸出手来——
“请......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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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全然的浑噩睁开眼,发现温和的阳光已经透过单薄的窗帘,洒在了自己的脸上。
“啧...”略微不忿地缓缓坐起身来,喃喃道,“每次都是这样......明明正梦到精彩的地方。”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在连打了两个哈欠以后坐到床边,伸手从衣架上拿起了衣物,轻快地踏出几步走到窗前,熟练地将手放在窗边准备推开。
“锁住!锁住!一定不能让他打开!!!”他在透过窗户溢满周身的光里,恍惚地听到了如此歇斯底里的吼叫。那就像是将一切力量都灌注在了声音里一样,不知名的老人癫狂地嚎叫着。
他有些失神,而后眨了眨眼睛,发觉双手已经自己动了起来——他推开了窗户。
野外和煦的晨风骤然迎面而来,清洗着他全部不安的思绪,他在风中远眺,看到远处的钟楼顶层里,那巨大的青铜晨钟被身形佝偻的老人沉重地敲响了。
城区主街的早集上,人们细碎的声音透过清晨淡淡的雾霭夹杂在微风里从远方传来。
他揉揉杂乱的黑色头发,再次打了个哈欠。
这副景象他已经看了五年。
来不及像个半百老人一样发出奇怪的感叹,因为敲门声响起来了。
“少爷?”那个好听的女声从门外传来,“还没睡醒吗?”
“醒了醒了!”他连忙应道,匆匆把白色的衬衣披在身上以后又套好长裤,来不及扣好扣子,他几步跑到门后,伸手拉开了门。
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绑着女仆头巾的女子站在他面前,手上端着被早餐装满的白色餐盘,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很明显,这是一个女仆。
“真是的...都告诉过你不要这么急了,”女子看着少年这副狼狈的样子叹了口气,银发的发梢似乎是在赞同着她的话一样,在和煦的风里翘起了微微的细卷,少年轻轻侧了侧身,让女子走进房间里来。
“倒也不是着急......”少年看着那个轻轻将餐盘和牛仔放在书桌上的俏丽背影,低下头用拇指和食指捻了一缕耳后的发丝,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只是不想让你端着东西站太久啊。”
女子轻轻转过头来,淡紫色的眼睛扫过少年上身清晰明朗的肌肉线条,那双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但此时的少年正低着头自顾自地说些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根本没有发现这件事。
“还是先享用今天的早餐吧,还有,”她轻快地转过身来,和往常一样微笑着说道,“早上好,撒伦少爷。”
少年听到这句话后也不由得抬起眼来,看着女子温柔的笑容,他也不由自主地轻轻笑了笑,和往常一样地问候:“嗯,早上好,奈朵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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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盘里是两个荷包蛋,还有几片被细心切好的大麦面包,荷包蛋的下面盖着一些青色的生菜,上面则是涂抹了一层散发着咸味的褐色酱料。
一对银色的刀叉交叠着放在面包片的旁边。
面包片上还有些许余温没有完全散去,在白色的餐盘上弥散出淡淡的热气。
撒伦坐在窗边,双手捧着一杯热牛奶,静静地看着天上四散的流云。
他仰起头,趁着阳光还未强烈到刺眼的程度,清晨潮湿的雾霭还未完全散去,他将椅子靠在窗沿,头部沉在窗台上,仰望着天空。
时间很充足,足够他在这里发很久的呆。
只可惜,再过一会儿他就得离开这个令人舒适又安静的房间,去往一个人声嘈杂而规矩繁多的地方——学院。
他还在发着呆,有几只飞鸟自他面前盘旋着掠过,在天空中留下淡淡的黑影。
装着热牛奶的茶杯在他手中不断地失去着自身原有的温度,与之相对的,房间中的温度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上升。
撒伦其实不喜欢喝牛奶,因为他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早就过了那个喜欢牛奶......还有在门框边上刻印记录身高的年纪。况且在很久以前他就开始接触咖啡了,作为伯爵之子的他从小就对成人界的饮料有着完全不亚于成人的了解。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不想让奈朵莉小姐觉得自己是在讨厌她。
但是奈朵莉小姐并不知道这些事,她还是觉得撒伦应该喝些对小孩子有营养的东西。
就像很久很久的从前一样。
虽然他们都各自无比深刻地理解着如今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