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拜访了急诊科表达谢意,然后拿着沈医生给我的地址,走出医院的大门。时钟有时候只是虚幻的数字,看着天上的太阳,我才逐渐恢复了确切的时间概念。幸好只过去了一个晚上,我意识到自己昨天在堂岩村的试探行为可能对小纱不利,事到如今不能再拖,今天无论沈医生的朋友能不能帮我,堂岩村都非去不可。

我循着地址找到一栋楼,在二层见到了名叫五丈原黑猫的女孩。五丈原黑猫与沈医生年龄相仿,穿着我在被拘留时见过的衣服,很像武警的作训服,只不过她这一身没有任何文字或图像标识。也许她曾经当过兵,或者从事过其他相关的职业,接受了一般人接触不到的训练,如果与堂岩村民产生冲突的话,她这样的人的确要比我强很多。五丈原黑猫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盘菠萝切片,上面插着一根牙签,我到的时候她正和另一个男生玩抢牙签吃菠萝的游戏,那个男生好像一次也没抢到过。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总让我回想起当年的小纱,但更令人在意的是,还真有人穿着厚衣服然后把空调的冷气开足。

我简短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以为五丈原黑猫会爽快地答应我,没想到她却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似乎并不愿意帮忙。她说:“叶先生,您看,您要是想充个话费,或者最近看见了鬼,遇上什么灵异的事情,您来找我,我绝对帮忙,但找人我就爱莫能助了,这不属于我们的业务范围。”

“可是沈医生让我来找你,说你能帮我。”

“那是她误会了,她觉得任何事情都可以找我帮忙,但其实我们不是什么都做的。”

“我去,沈大夫的面子你也敢不给?”旁边的男生插话道。

“不是不给面子,这种事我不专业,咱们不能欺骗消费者。”说着五丈原黑猫的手机响了,她走到旁边接电话,还不忘嘱咐两句:“给叶先生来一个牙签,别全吃完了,给我留点。”

男生从牙签筒里抖出一支递给我,然后插起菠萝片往嘴里抓紧猛塞,嚼了两口动作就突然变慢,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之后愤愤地说:“狗日的,甜的全让她挑没了。”我问道:“怎么挑的,这酸甜能看出来?”男生就摇头:“她能闻出来。妈的,好好吃个东西非要占便宜,有意思吗。”听他这么说,我也去尝了一片,酸得牙都软了,这谁还敢吃,我们两个面面相觑,都停下来听五丈原黑猫打电话。

“夏濛啊,这活我接不了,你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没经验,不能给人办砸了。”她不高兴地瞟了我一眼,“没有,我怎么会骗你呢,我是那种人吗?我不是不愿意帮这个忙,我真的……你的面子我当然得给啊,可是……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夏濛?夏濛!”

五丈原黑猫的话频频被打断,她挂了电话坐回来,双手捂脸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五丈原黑猫才不情愿地说道:“好吧,叶先生,你赢了。现在请你把知道的所有东西全部说出来,越详细越好。”我不由感叹真是遇上了对的人,沈医生的支持超出了我的预计,她是真的愿意帮我,无论最后能不能成,我都得再去谢谢她。我不知道五丈原黑猫具体能帮我什么,但既然沈医生认为我应该找她,那肯定有她的理由。我把我和小纱的事情全部告诉了五丈原黑猫,特别是昨天的事情,我总感觉有一些地方做错了。

“就是说,你的女友岳拢纱,十三年前意外失踪,而你,叶息,多年来寻找未果,却在昨天偶然得知岳拢纱被拐卖进山里一个叫堂岩村的地方。堂岩村人性情乖戾,你碰壁之后就来找我帮忙,想要进堂岩村与岳拢纱见面,看情况决定是否将她带走。是这样吗?”五丈原黑猫问道。

“没错。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当然有好主意了,我的好主意就是,你不要再管她,把这些事都忘了,回家慢慢还钱去,还完了还有好日子能过。但是你肯定不干,所以我只能把我的好主意丢掉,然后再给你出一个馊主意,好让你就算空手而归,也不会显得很傻逼。”

“你为什么说得绝对会失败一样,小纱就在里面,肯定有办法带她出来的!”我急道。

五丈原黑猫听了冷笑着说:“假设堂岩村买老婆成风,全村互相包庇,那几十上百的人挡在前面,怎么进去?你说一个办法听听。”

“那还不简单,”男生笑道,“你把堂口的人带上,架势摆出来谁敢拦你?真有不要命的锤他不就完了。”

“枫哥,现在和叶先生合作的是五丈原通讯,不要把堂口的人牵扯进来。况且整个堂口的人未必有里边的村民多,带少了不起作用,带多了没人看家,堂口的店面怎么办?对面如果是货真价实的农民,身体素质可不比你们这帮整天蹲马路牙子抽烟喝酒的小混混差,他们的围墙大门也不是踹开就能进的,为了一个岳拢纱,我们的人能牺牲到什么程度?我让他们拿命去拼,有多少人愿意?我们是去找人,不是去打击刁民,要这样不如去找警察,至少能保证战斗力,但堂岩村要是不合作,警察能把全村的人都抓起来吗?如果能,要用多少时间,等打进去了你找的人还在吗?叶先生昨天打草惊蛇,接下来我们在堂岩村的任何动作,都会轻易被猜到是冲着岳拢纱来的,就算我们人再多,只要被村民拖住,只要对方不想让你们见面,不管是直接杀还是走后路带出去溜了,叶先生这辈子也别想再见到岳拢纱活人。除非和里面的人搭上关系,可以直接进入内部,否则就不是人数的问题,也不是找什么人的问题,我们不知道他们会对岳拢纱干出什么事,所以冒不起任何风险。我们只能想办法混进去,在一堆人的眼皮子底下随机应变,到处乱逛看谁家的村姑比较眼熟,一旦露了破绽,别说找人了,明年就给叶先生上香吧。”

那个枫哥听了也面露难色,说:“那我们去几个人,有五个吗?没有就真是馊主意了。”

“就是这个意思。条件有限,施展的空间不多,叶先生要不今天就算了,给我一晚上,我去摸一下堂岩村的底细,至少弄清楚岳拢纱住哪间房。”

我听着他们的话也有些丧气:“我昨天太鲁莽,你刚才也说了小纱有可能被带走,再拖下去的话,我怕真的会错失时机,到头来一切都白费,与其余生在后悔中度过,我还不如孤注一掷。”

“好啊,能做的准备越来越少了。你倒是可以去咨询一下,看堂岩村买不买男人,运气好的话下半辈子都能看见你的小女朋友。”五丈原黑猫的话并不好听,但我没有往心里去,现在是我有求于人,还不给她时间,就算她不惜跟沈医生闹僵关系也要拒绝我,都没什么可抱怨的,何况她对于小纱所在的说法没有任何疑问。我不过是愿意相信一个路边老大爷所说的话,实际上在确实看到小纱的脸之前,我也不能咬定她就在堂岩村。

想到这我就问五丈原黑猫对于老大爷消息的真实性怎么看,她就说:“那不是基本前提吗?如果岳拢纱根本不在堂岩村,你就不会坐在这里说话,所以我们不需要提到这种可能性。而且刚才你也说了你在堂岩村尝试见岳拢纱的事,你会撒谎是不错,但是水平不怎么样,你知道那村民听了你的瞎话为什么笑吗?山里人买来的老婆地位如同牲畜,根本接触不到钱,和外人做买卖怎么可能轮得到她。既然如此,你就当做村民默认村里有岳拢纱这个人,这么想不算离谱吧?”

她的话无疑让我感到了希望,也许是我心中所想表现在了脸上,五丈原黑猫不满地看着我,长出一口气说:“你这人明明不缺毅力,心态却容易被人带跑,是不是太累了?十几年了也难怪,这么下去事情会被你搞砸,我们还是趁早走一趟,无论结果怎么样,明天开始你就别再管这事了。普通人的面子堂岩村不卖,政府机构应该可以,我去查一下最近有什么农村政策,我们假装成扶贫办的混进去再说,堂岩村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进去了才知道。没有意见就这么定了,枫哥你带叶先生找个地方,让他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把你的西服借给他,再去租个车。”

“我哪有什么西服。”枫哥说。

“去买啊,又没拖你的工资,现在就去。”说完五丈原黑猫就进了房间里面,那枫哥骂了两句,带我到附近宾馆开了个房间,然后就走了。我好好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枫哥已经在外面跑一趟回来了。他带回来的除了西装,还有剃须刀,我穿好衣服刮了胡子,感觉全身很久都没有这么清爽过。总让别人破费使我感到很不好意思,身上也没有多余的钱,我只能不停地表示感谢,那枫哥摆摆手说没事,我们老大就这样,喜欢折腾人,其实都能报销。

五丈原黑猫随后赶过来,开始在我脸上做手脚,扑粉扑得乌烟瘴气,我不停地咳嗽,她就按住我不让我动,给我戴上了假发套和平光眼镜,还贴上了假胡须。我觉得不对劲,就问她:“我好像没见过政府的人留胡须啊?”她不以为然地说:“管他的,你别被认出来就行。”我们准备妥当,坐上枫哥开来的车,于下午三点左右出发,再闯堂岩村。

在车上,五丈原黑猫发给我一篇叫十三五农村脱贫攻坚规划的文章,说:“抓紧时间看一遍,然后背产业扶贫工程那几段,能背多少背多少。”我太久没有读书学习,一看这密密麻麻起码上万字,感觉头都要炸了。枫哥开车很粗暴,我胃里开始翻腾,无暇顾及窗外的风景,强行忍住吐意,盯着手机屏幕脑子一片空白,最后抵达进山的加油站时,我才发现自己嘴上只是不停地在念,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记住。

一行人下了车,我蹲在路边深呼一口气,闷热的西装在炎热的天气之下简直是最差的选择,五丈原黑猫发现了我的异样,投来无奈的眼神。枫哥伸了个懒腰说:“那你们加油,我先回去了,事办完了打电话叫我。”他重新钻进车里发动引擎刚想走,五丈原黑猫一脚踩上车头,说:“找个隐蔽的地方把车开过去等着,哪也不许去。”

枫哥抗议道:“哎,你不是说不牵连堂口吗,我晚上还有个场子喝酒呢。”五丈原黑猫嘿嘿一笑:“你是我店里的,当然得听我指挥,下班时间还没到就想酒驾,我会放你走吗?那边树荫不错,你去下边开好冷气歇着,保证比你的心还要凉。”枫哥拉着脸,一脚油门就朝五丈原黑猫指的方向开过去了,五丈原黑猫躲着尾气,喊道:“不许在加油站小卖部买酒喝!”

“加油站的小卖部有酒吗,我没注意过。”五丈原黑猫甩了一瓶水过来,摆手叫我快走。其实我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按道理是不应该有的,就说:“应该没有吧。但是只靠我们两个人行吗?他这么一直等,要是我们耽搁太久,他会不会自己一个人回去?”“人多了只能是累赘,还有可能导致对方带人跑路,只有我们两个他们必然不会放在眼里。枫哥知道自己是唯一的保险,也知道我可以让他下半辈子不得安分,最差的情况下我们要是一直不出来,他也不是会傻等的那种人。”五丈原黑猫说,“你不如先想想怎么过这一关,扶贫学得怎么样了,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啊。”我心虚地摇了摇头,五丈原黑猫没再多说什么,开始给我讲那篇扶贫的文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上逐渐布满浓密的乌云,遮住了太阳。风吹起来很凉爽,感觉随时都有可能下暴雨,我们加快脚步穿梭在山林里,五丈原黑猫飞快地总结着扶贫要点,我抽空给她指出树丛里的捷径。借着气温降低的势头,我们没有消耗太多体力和水分就抵达了堂岩村,厚重的大铁门紧闭,五丈原黑猫上前拍了几下,又抬头看了一眼那门,对我说:“堂岩村以前因为太穷被媒体报道过,里面提到这围墙和大门是修起来防野兽的,不知道说出去有几个人信。”我们原地等了几分钟,五丈原黑猫又去敲门,这次敲得特别响,没一会里面就发出开锁的响声,然后门被人缓缓地推开了。昨天赶我走的那个村民探出脑袋,估计是没想到这个天气还会有人来,迷惑地看着我们,问道:“啥事?”

五丈原黑猫指着我说:“这是咱们市扶贫办新上任的叶主任,今天专程过来视察你们堂岩村的脱贫攻坚工作进展如何,你去跟村长说一声,叫他带人出来迎接。”我双手背在身后,挺直腰板,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却十分紧张,生怕被这村民给认出来。村民看了看我,挠着头说:“我咋没听过这事呢,那个姓王的监督员咋没来?”“这事要说也是跟村长说,哪轮得到你,上面给小王安排了别的工作,暂时来不了,”五丈原黑猫催促道,“快去,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怠慢了我们有你好受的。”

我感到有些别扭,五丈原黑猫怎么弄得我们像是坏人一样,也不好开口,那村民让我们等着,疑惑地关上了门。我们在路上商量好了,到堂岩村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能说,五丈原黑猫在我背后拍了两下给我打气,我也调整着呼吸缓解压力,两个人沉默不语地等着,没过几分钟,大门再一次打开了。里面走出五六个人,为首的是个老大爷,上来就热情地握住我的手,笑道:“叶主任好,欢迎来堂岩村视察!”我报以笑容,压着嗓子问:“您好,您就是堂岩村的村长?”“叫我老罗就行,”村长说,“主任里边请啊,咱们进屋里慢慢说。”说着村长就在前面带路,我们随他进去,村长带出来的几个人三三两两地跟在旁边。

堂岩村里的路铺了石子,但是非常窄,感觉最多容得下三个人并排,而村里的人家就紧挨着路。这些土砖房比外界的集体农庄明显要落后一些,不过山里交通不便,对他们而言可能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有些房子光从破损的痕迹就能看出来是很多年以前建成的,但墙面上混杂着不少新砖,堂岩村既然有能力造那样的围墙出来,完全可以拆了这些房子重建,没有必要在上面打补丁,不知道这里的人怎么想的。天气越来越暗,所有的窗户漆黑一片,一丝光线也没有,或许里面的人习惯了勤俭节约,也或许根本就没有人住,我盯着那些黑洞洞的窗户一扇一扇地看过去,先是感觉哪里不对,等我逐渐看清一些房子里的轮廓时,才发现很多房子里其实有人,他们全部与窗户保持着距离,藏在黑暗里面,所有这些人都盯着我们看。

这绝对有问题,我急忙看向五丈原黑猫想要说这件事,却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静,不管是带路的村长还是跟在旁边的村民,所有人都闷头走路,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呼啸的风声沿着路不断地穿梭而过。我张口结舌,不知道该不该打破这一片沉默,五丈原黑猫此时将敞开的外套脱下半边,把长发包在里面重新穿上,对我挑了一下眉毛,也不管周围好几双眼睛看着,凑到我耳边轻声说:“注意到了吧,我们已经暴露了,这个村不是什么买老婆互相包庇,我看他们恐怕全村都是人贩子。等一下情况不妙的话我会丢下你一个人走,不想坐以待毙就别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