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分。

他眉头紧锁,双唇紧闭。他面前放着一本《尤利西斯》,或许以他的年龄有些过早了吧。

但此刻叨扰他的并不是这本书的艰涩。从他本人的视角来看,这本书现在简直毫无难度 - 或许因为叨扰他的那件事太过强势,而导致他精神异常的集中在其他事物上想要转移注意力吧。然而那件事却依然无法被忘却。

难道在一旁围观他的女子组?不,他对这样的情况似乎挺中意的,虽然这并未干扰到他认真读书的状态。

或许是有些寒冷的天气?不,似乎也不是。因为他穿的比周围人普遍要少。周围人都还套着西装外套的时候,他却把外套挂在椅背上。

"袜子破了个洞,大脚趾很难过…"

内心苦于上方所思的他维持着严肃认真的表情,让周围的人无端开始猜测他的内心所想。其实,他并没有那么复杂。

会承受这不适完全是他自己一时犯懒所致。

"若是注意到袜子上的洞就好了。回去一定要把这袜子扔了!"

现在去厕所里拉一下袜子,虽然会好过一会,但很快又会跟之前一样...没有长远意义,把袜子脱了穿鞋子略微有些冷,且那样的话,鞋子会更容易臭掉,对爱干净的他来说不可接受。

他关上书,用左手撑住歪向一边的头,用略有些忧郁的深棕色眼睛看向窗外。灰色的天空显得异常接近,似乎到了屋顶就能接触的到,那材质看起来有些像制作袜子的布料,却让他更加在意脚趾的不适了。谁能想到他是纠结于此呢?那白黑相间的休闲鞋将足部遮掩的严严实实,仿佛那样做就能增添多一些隐私似的。

他感觉到某个人向他投来了与他人不太一样的目光。完全不是猜测或询问,而是“那种异样感我明白”的眼神。

“...”

他回望向那个视线的方向,那是她,一个人坐在墙边,穿着西装校服和长裙的班长大人。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句话应该可以用来形容她漆黑闪亮的及腰秀发的罢,固然这古诗十分大众,却又有什么比它更应景的呢?他这样想着,那青琥珀色的眼睛似乎在说话,应该已经看透了他的烦恼。而且因为这样,还露出了一丝笑意。皮肤白皙而透着淡淡的粉色,显得自然而健康。

她给人的印象:成熟,总是很有余地,跟人维持着微妙的距离,却又令人依赖。能够成为一班之长,公平公正的对待所有人,应该是不简单的才能吧。她毫无疑问具有这样的素质。

美人的外貌,不摆架子而亲民的性格,却并没有人向她献殷勤。至于私下里评选班花,她也不在备选之列。听起来很奇怪,他却感觉明白原因。

“因为太不平凡而给予的距离感。”

这样说或许有些随意,但就像之前所说,总有余地而保持距离,并不强调自己的存在而非常可靠。只有当遇上重要事物或危机时才会想到她。

能讲七门外语,成绩稳定在年级前五但并不纠结于排名,家中条件很好但每天自制便当,做班务身先士卒,私下里似乎是学生会的顾问却并不是学生会成员。钢琴十级,运动万能。据说擅长散打和剑道。能力之类的事情,以下不胜枚举。

这样的人,不管哪里都能发光发热。应当是不得了的精英才对。不少人甚至以与她同校为荣,而且这并不是年级内的现象,而是学长学姐和学弟妹们都这样看。

假如谁真的向她发起追求,就让人觉得不自量力,并且给她拖后腿了——她那么优秀,世间恐怕难有人配得上。男同学们因为对她无比的尊敬和憧憬,反而不希望成为她的阻碍,显得十分无私了。

这也是她的魅力所致吧,他这样想。

她淡定地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

“跟我来。”

她脸上的表情温和的如同一位看到年幼弟弟摔倒而上前搀扶的姐姐,然而他没有感到被她小看,却感到着实受宠若惊了。

“哦...哦。”

假设换做其他异性和他进行这样的交流,或许会引发一些注意吧。然而因为是她,反而显得平凡了。她就是有这样的可靠气场,以至于她想跟谁说话,想要做什么都不会引发太大的注意,因为大家知道,她做事总是很有分寸。

他们来到了医务室。

“您好,能借张床用吗?”

她用随意的语气对着校医说道。正在看书的校医大夫抬头见是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她拉上帘幕,笑着指了指铺着干净白色垫单的病床,“坐下把鞋袜脱了吧。”

“诶?”

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对她说不确实是很难的事情。

但此时他有些不好意思,他已经算是很爱干净,鞋袜应该也散着一股柠檬味,尽管如此,他依然不希望在她面前脱鞋。班长竟然会做出这么胡来的事情,对象还是他这样一个普通的家伙。他成绩不算太差,运动神经应该还算优秀,可完全算不上什么精英。但细细思之,她对大家应该算是一视同仁,这样想也就说得通了。

她在他身边坐下,那青草味从头发中释放出来,将她那看起来平凡实则闪耀光辉的特质毫无保留的衬托出来,完全没有喧宾夺主的感觉。他感觉跟班长坐在一起很自然,但依然觉得脱袜子这件事令人害羞。

“你应该是袜子破了个洞?”

“你怎么知道?”

他惊异于她阅读人心的能力,却又对自己吃惊的行为感到可耻。她这样完美的人,做到这样应当是很正常的吧。

“你的表情和我父亲穿着破袜子时一个样。”她笑着调侃道。“他们那一辈人很节约。连双破袜子都舍不得扔掉,最后还是只有补到全坏了才会扔掉买新的。”

他对她的印象又增添了一条。

家里人都是有节约美德的优秀的人。

“下午有体育课,袜子有洞卡着会很不舒服的。”

班长似乎咬定了要做这件事,没有接受拒绝的打算。

他却心想,怎么能让你干这种事呢!

“那个,班长大人,我其实喜欢穿破袜子,”他自己都觉得再这样编下去自己就要圆不过来了。“再说过会可能会下雨,体育课还不一定上呢。所以我先回去了。”

“你是要跟我客气吗?”

她脸上露出有些生气的表情,这对他倒是新鲜事。

窗外突然开始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二人不约而同的往窗外看去。

之前已经阴云压境的天空,无数小小的自然水炸弹开始了自由落体。那地上的蚂蚁四处躲避着,生怕自己被击中而从队伍中走散,从而使得任务失败。小小泥坑中绽放无数的水花,惨烈的地毯式轰炸让花坛中布满泥浆——不过这样,园丁大叔倒是可能会高兴了。

这是一场大雨,预报中的50%概率最终变成了百分百。他庆幸,这下自己并不好看的足部估计不用受到班长大人的注视了吧。

但他的预计并不正确。

“请把鞋子脱了,”她竟然如此客气,他现在觉得自己不脱鞋袜反而是对她的一种不敬了。

“...我有拒绝的选项吗?”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问道,而答案也并不出人预料。

“当然有,不过那样的话我就得再问一次了。我们可以不用玩这个游戏的。”

“您还真是契而不舍的依然可靠啊...”

他终于还是放弃了,轻叹一声,取下自己的休闲鞋,那大脚趾随着他的意识摆动着,他对脱下袜子还是有些犹豫。

“你放心,我不是足控,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哦,这样我就放心了...”他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呃?!等等,您是怎么...”

她嘴角翘了起来,坏坏的笑容显得很是调皮,和平常那个稳重大姐姐的样子有所不同。“难道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吗?”

“唔...”

今天一天之内,他对班长大人的了解应该加深了不少。

看着就觉得适合弹钢琴的细长的洁白光滑的手指,正拿着针线上上下下穿梭。为什么她会甘愿为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做这种事情呢?然而想来似乎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他也搞不懂了。

“让您受苦了,班长大人。”

他坐在病床上,双脚前后摆动着,侧过头看着在他一旁正在细心缝补的班长大人。她似乎随身都有携带针线包,从袖口拿出来的时候他又开始觉得奇怪了。

莫非那里有个异次元口袋吗。

以往没有思考过的,班长大人身上的谜团开始显现。而没有答案,就会让人好奇。尽管她刻意和大家保持着距离...难道是嫌麻烦吗?此时的他对她保持着憧憬之情,单纯的希望能更接近一些。

“炽鸮同学?”

“您有何吩咐?班长大人?”

“我之前就想问了,你就不能直呼其名吗?”班长大人似乎有些不悦。

“我只是觉得这样叫着合适而已。”

她的不高兴却并未让他打换称呼的主意。

“我说,”她手没停下转过头正想说什么,但,“啊。”

她轻轻发出惊呼,应该是针扎到手了。

“您没事吧?”

“没事。”

她静静地站了起来,走出帘幕。炽鸮能听见她跟校医交谈的声音,自己却看向那只几乎补完的的袜子。本来是要扔掉的东西,现在却有可能是要拿框裱起来了,当然不是因为袜子补得很好(他心想,虽然的确补得很棒,几乎看不出是补过的,班长大人真是万能啊),自然他是不会告诉别人为什么要把它裱起来,也不会让其他人知道班长大人帮他补过袜子。之所以保密,倒不是怕她声誉扫地——那是不可能发生的,而是更自私的理由,同学们对她那种近乎潜移默化的尊敬,假如知晓了他逼迫她做出这等事情(虽然被胁迫的完完全全是他,但这怎么说也说不清的),岂不是要成罪人?!那可不成。

她回来又在他身边坐下了。缠在手指上的OK绷看着让人心疼,他生怕她那完美的手指上留下什么痕迹——估计不会罢,那么小的创伤,然而也说不定。况且,回去还要面对诸位同学,肯定会被怀疑自己欺负她的——这下完蛋了。他心中无数的念头如列车呼啸而过,头顶不断流下冷汗...这是对不确定的未来的恐惧。

他出神的时候,似乎有什么轻轻的贴上了他的脸颊。他身体僵住了,只好用眼睛的余光扫过去。

那是班长大人。

薄薄的嘴唇是如此柔软,她的眼睛里闪动着平常没有的光芒。似乎因为过剩的感情而将身体中多余的水分都集中到唯一的窗口中来了。他当下依然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展开。

滴滴答答的雨声随即转化为叮叮咚咚的,水滴击中金属的响声,随着二人略有些急促,却都试图抑制的呼吸声,以及扑通扑通的心跳,同步在一起。

不过,他们应该是同床异梦,即便有着自然的馈赠及祝福,却依然没能完全理解对方。

应该这种突然袭击早有预兆,只是之前他并没有去注意而已。他这样想着。

然而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时间节点呢?他不明白。

她心想,有些事情,并没有理由。如果什么事情都用理性去判断,那就太不像人类了。

讽刺的是,她在周围众人眼中,却的确是“理性的代表”,并以此而受到爱戴。

不知道她所想的他依然困惑无比。她也对他的反应有些不满。

不过不要紧。

人,总是不同的。

校医看着窗外的雨,端起桌上的茶杯,嘬上了一口。

换两个人,别说会让他们发展到这个地步,恐怕他们一找上门,他就会一通电话打到班主任办公室。

不过...这俩人成熟理性的程度,他觉得在这里,没有什么意外发生的可能性。他猜对了。

“那个...班长大人?”

“炽鸮同学,请直接叫我的名字。”

“...不要。”

“叫啦。”

她双手交叉抱胸,嘴角上扬。显然她即将得逞了。

“晓寰芎...同学。”

之前他不愿意叫她名字的原因,是不想冒犯她。

“嗯,乖。”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话的语气感觉上比平常要软乎许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回想起班长过去和自己交流时候的话语,似乎又都变得温柔婉约了。

他又心想,如此帅气的人为何会被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呢?她父母虽然听起来是好人,且应该很有才干,但脑回路似乎有些问题。然而细细思之,似乎还真没对班长的家人有什么了解,果然大家都只是在以讹传讹吧?不过,能教育出如此优秀的人来的,一定是有为的大人物啊。

她继续穿针引线的工作,而他坐在那里看着她。可能刚刚发生的都是梦吧,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乎还留着她唇间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