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种言语可以描述石子路此刻的心情。他抱着一直紧闭着双眼的艾丽卡，撇下索菲亚，向着山下奔跑。
艾丽卡在他的怀中，失去了一切的力量，四肢犹如物体一般垂荡。似乎外界的任何刺激都无法影响到她。她就这么沉睡着，失去了好不容易得来的生气。
下了山，夺来一辆无人的车辆，石子路将她放在了副驾驶，系上安全带，发动汽车，向前开出。
车子一开出他就陷入了迷茫。
我该去哪儿？
医院？
医院不可能处理她的这种情况。
去找付娜提卡？
她并不在这座岛上！
那么他还能去哪儿？
他不知道，只能继续前进，因为若是停下前进，他就没有了希望。
车子开到了尽头。
这座岛只是圣尼德里三座岛中的火山岛，主岛就在前方，但是没有桥，只有往返的轮渡。
坐在候船室的长椅上，石子路怀抱着艾丽卡低下了脑袋。
“居然把我扔下了！”
响起了索菲亚埋怨的声音，石子路抬头看向她。她定住，闭上了嘴巴，双眼瞪得滚圆。
索菲亚在旁边的位置坐下，沉默了半晌，问道：“她对你很重要吗？”
石子路沉默。
“不知道。”话语颤抖着，缓缓从他的嘴中吐出。
索菲亚沉默，昂起头，背靠在椅背上。
石子路真的不知道，对于自己来说，艾丽卡意味着什么。
左玥的打趣，付娜提卡的调侃，别人的眼神，艾丽卡的笑容。
过往与艾丽卡相关的一切顿时涌上心头。
那都是别人对于这关系的评价，其实石子路心中一直没有对这份关系给出确切的答案。
可是为什么？他感觉自己的内心之中好像缺了一块，在隐隐作痛而无法填满？
心中缺失什么，是常有的事，但很快缺口就会被接触到的另一件东西，自己产生的另一种心态填满。
这一次，恐怕是真的无法填上了。
传来轮船鸣笛的声音，两岸的航班到站了。
船再次靠岸，已是在另一边的岸上。
“主人！”
石子路看向声音的方向，看到了佐伊向自己跑来，但是她脸上的表情是模糊看不清的。他只听见她的声音由兴奋缓缓沉下，最终沉默。
“艾丽卡她……”佐伊来到了他的身边，压抑着某种情绪，询问道.
“她好像醒不过来了……”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付娜提卡确认一下？”
石子路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但很快暗下。
“她不在这里，问她有什么用？”
“您不问，怎么知道还有没有转机？”
“转机？”
“您凭什么判断她不能再醒来？仅凭表面？”
“可是她确实没有反应了……”
“您不是专业的，也还是作为一个人类的身份去认知这件事情。”
“你知道些什么？”
石子路注视着佐伊。
“我不确定是否如我所想。因为，我们是不太一样的。”她看了一眼艾丽卡。
她的表情中没有确信，但带着强烈的自信。这份自信触及到石子路，让他内心中某种东西落下了根。不一会儿，就发芽成长。
在那东西开枝散叶之时，石子路拨通了付娜提卡的电话,对面传来了她的声音：“喂，石子路，你没事吧？”
“为什么这么问？”
“直播我已经看了，当时楚槿就十分担心你，到处找关系想要救你。不过，现在看来，你应该是没事了。”
“可是艾丽卡她……”
“艾丽卡怎么了？”付娜提卡调侃的声音转为急切。
“她醒不过来了……”
“石子路，你立即找个干净的环境，然后打开艾丽卡背后的控制台，读取其中的信息，发给我。这个你应该很容易就能做到吧？”
石子路没有说话。
“别愣着，快动起来！”付娜提卡怒斥道。
他顿时醒觉，跑动了起来。
“什么样的环境才算合格？”
“医院，医院的手术室就可以了。”
他拦了一辆面前开过的车，强行上了后座。
“你，你干什么？”驾驶座上的车主一脸惊恐地看着石子路。
“医院！”
“什么医院？”
“开去这里最近的医院！”
车主的视线注意到了双眼紧闭的艾丽卡。
“她怎么了……？”
“开车！”
“好，好，好！”颤抖着声音，车主将车子开出。
十几分钟后，车子停在了一间医院前。
石子路立马下了车，但是随即回过头探进车内：“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之后找我。”
他将一张黑色的卡片扔给了车主，上面确实有他的联系方式。
石子路在医院里飞奔着，引起了医院内护士的警觉。
“这位先生，你不能……”
他没有理会，继续向内奔跑，准备寻找空闲的手术室。
“先生你真的不能……”
他在一间空手术室前停下，然而身后传来护士的劝告声。
石子路看了她一眼。她立即颤抖。但随即她颤抖着声音说道：“先生，你再这样我会叫警察。”
“主人。”传来佐伊的声音。
石子路看过去，看到佐伊正抱着索菲亚向自己跑来。
“你守在这间手术室门外，别让人进来。”
“明白。”
他进入了手术室，其中没有别的光源，只有亮起的紫光灯。他将佐伊放在手术台上，关掉了所有的紫外线灯，打开了无影灯。回到手术台前，他发现付娜提卡的通信还没有挂断。
“控制台怎么调出？”
“一般是由艾丽卡自己调出的，但是现在，只能使用紧急按钮了。”
“在哪儿？”
“口腔上颚有一个。腹部肚脐位置一个。还有……”
“还有一个在哪儿，这种时候你还在卖关子？”
“就是下面，腟内约三分之一的位置。”
腟内？
石子路不解？但他眼前随即弹出了解释，他顿时脸就青了，随即转为粉色。
“你为什么把紧急按钮放在那种地方？！”
“紧急，紧急，都说了紧急，一般情况肯定不能打开的。所以设计了三个，还要设计得隐秘，不至于误触。这么隐蔽但又能触及到的地方，你觉得身上能有几个？记得，三个按钮按下的顺序随便，但是间隔不能超过五秒，否则就需要重新按过。”
看着手术台上的艾丽卡，石子路屏住了呼吸。他的视线由上往下，从她暗淡的嘴唇，看不见的肚脐，到躯干的最下方。
不行，果然还是不行！
石子路跑出了手术室的门口，发现佐伊正守在门口，背后躲着索菲亚，门前挡着要进来的护士医生和保安。
石子路一出来，就传来了那些人的呵斥声。
“佐伊，跟我进来！”
“主人，不行，我一离开，这些人就会都涌进来的。”
确实，看着门外的人来势汹汹，若是让佐伊离开，而留下索菲亚，那她这颤抖得如初生小鹿的样子，一定会被那些人揉碎。
对了。
他一把拉过索菲亚。
“疼，疼疼！”
索菲亚跳着脚，嘴中发出惨叫。
“你拉我进来做什么？”
石子路把索菲亚拉到手术台前，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注视着她：“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帮，帮什么忙？”索菲亚眼角中挤出了泪水，她用手抹去。
石子路将紧急按钮的事情告诉了她。
“咦！”索菲亚发出惊叫，“怎么让我做这种事情？！”
“你不来做就只能由我来做了！”
索菲亚摇了摇头：“不，不行，不行！不能让你去做……而且，仿生人啊……”
突然她的脸上渐渐露出明显喜悦的笑容。
“……好，好吧，交给我！”索菲亚先是僵硬的点着头，随后动作变得顺畅，重重地点了点头。
石子路松开了她，转身让她面对着手术台上的艾丽卡，便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们。
沉默着，过了数秒，索菲亚才弱弱地问道：“这，这衣服怎么脱。”
石子路转过身去，熟练地帮她解开女仆装，但没有脱去。
“剩下的你自己来。记住，三个按钮间隔时间不能超过五秒。”他重新背对着两人。
“怎，怎么算五秒？”
“你按下了就说按下，我来帮你计时。”
“好，好……”
只听见索菲亚呼了口气，然后响起悉悉索索的声响。
“这，这真的是仿生人吗？这，这也太逼真了吧……”
“别光顾着感叹，快按按钮。”
“好，好。”
过了一会儿：“上颚按下。湿，湿哒哒和真人一样……”
“五秒。”石子路眉头一皱。
“四秒。”
“肚脐按下。”
“五秒。”
“四秒。”
“三秒。”
“你在等什么呢？两秒。”
“一秒。”
“为什么停住了？”石子路没有转头，质问索菲亚。
“那……”索菲亚声音颤抖着，石子路似乎听到了某种冒烟的声响。
“那？”
“那，那里太，太逼真了吧？我，我下不去手！”
“别这么大声跟我报告这件事情！”石子路也头上冒着烟大喊，“总之再来一次！这次，就从你最棘手的部分开始。这，这样就不会耽误时间了。”
“好，好……”索菲亚连续几个深呼吸，“加，加油！”
沉默了半晌，从索菲亚的嘴里漏出了蒸汽阀泄露的声音：“啊……这触……”
“都说了别给我报告感想！”石子路大喊着打断了她。
“是，是是~对，对不起……”
“那，那里按下。”终于索菲亚发出难以释怀的声音。
“四秒。”
“三秒。”
“你这次又怎么了？”
“对，对不起，肚脐按下。”
“五秒。”
“四秒。”
“三秒。”
“上颚按下……呀！”索菲亚发出惊讶的声音。
“怎么了？”
“她，她闭着眼睛坐起来了！”
石子路猛地转过身去，看到一片雪白，随后猛地重新转了回去。
“用衣服帮她把前面盖上！”
“好，好的。”响起衣物摩擦的声音，“盖好了……她的后背打开了一块。”
“你先退后。”石子路转过身去，艾丽卡的前面此时盖上了女仆装，但是后背依然裸露着。
在她肩胛骨之间的位置上，开了一个缺口，就和当初他无意中看到的一样。索菲亚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地方看。石子路走了过去，看到了缺口背后的情况。
里面是一些奇怪的零器件。
付娜提卡的通信还在：“付娜提卡，哪个是艾丽卡的数据接口？”
“里面有个四金属针脚的圆孔，那就是数据接口。”
石子路查找着，确实看到了她所描述的东西。他伸手去触碰，不一会儿，眼前就弹出了已连接的提示框。
“需要访问权限。”
“ERIKA，全大写就好了。”
“这么简单？”
“这是只读权限，并且只能读取肌体有限的变化参数，而不能涉及深入的数据。你把读取到的数据发给我就可以了。”
不一会儿，石子路读取了一串不明的数据，发送给了付娜提卡。
“收到。你等一会儿，石子路。”过了半晌，付娜提卡才说，“你先按一下控制台内部的一个按钮，红色的，关上控制台。”
“找到了。”石子路按下，缩回手，缺口便缓缓关闭。而她的肩胛骨也和平常一样，看不出瑕疵。
于是，艾丽卡缓缓躺下。
“艾丽卡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对面的付娜提卡沉默着。她的沉默，让石子路的心落下了一些。
“石子路……”石子路不知过了多久，付娜提卡才再次说话，她的声音是沉稳的，却是压抑的，“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就这么放着艾丽卡，等待奇迹，二，强行唤醒艾丽卡，和她做最后的道别。”
付娜提卡的声音如在遥远的天际。四周别的一切消失殆尽，黑暗中，从遥远天际射下的光芒中，只剩下了站立的石子路，和躺在手术台上的艾丽卡。
“为，为什么……”声音从石子路身体的深处发出，却只有蚊蝇般细小的声响。
“艾丽卡现在整个肌体无法正常运转，只能保留基本的功能维持仿生大脑的正常运转。就像人类的植物人，思维是运转的，但是没有任何一个界面可以读取到它，所以对于我们来说，她已经是死了的。如果，强行切断其他不必要的功能，让一部分展现其思维的界面运转，你还可以和她说话，但是她当时是无法行动的，而且维持的时间只有十五分钟。如果你就这么放着她，她还可以维持三天。”
遥远的黑暗深处再次传来付娜提卡的声音。
身旁的艾丽卡破碎，他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你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吗？”石子路再次全力发出如蚊蝇般细小的声音。
“我早就说过了，我现在没有办法，只能把她冷冻起来，等待办法。”
“那你为什么要让她跟着过来？”
“因为她说，她感觉最后这段时间和你在一起的话，可以突破自我，突破人工智能，成为人工意识。”
付娜提卡的声音消逝远去，周遭变得黑暗，冰冷而孤寂。
她，做到了……
她脸上的泪痕……
黑暗洞窟中旖旎的气息……
还有看着我时脸上的信任与笑容……
她做到了！
用她所有的力量，做到了！
她不再是人工智能，而是人工意识。
不再是仿生人，而是新的智慧体生命。
可是这值得吗？
无法回答……
因为石子路不是艾丽卡，无法替她做出回答。
那么我，该做什么？
为什么是我？
？！
突然他不再坠落，而是摔在了一个平台之上。
他起身，看着脚下的平台。
那是一个半透明的方框，上面有几个半米乘半米的方块字。
他默读着那些大字。
开发者请求通信
开发者？
开发者？！
开发者！
接通了。
脚下半透明的大平台跳动着波纹。
“石子路，看来你已经安全了。”
奇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模糊的。
“为什么沉默？”
没有回答。
石子路突然跪下，双手趴在半透明的平台上。
“你不是无所不能的开发者吗？”
“我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你能够在我身体里植入所谓的瓦宾系统……”
石子路一拳打在半透明的平台上，裂开，平台碎裂，他再一次落下没有尽头的黑暗。
他伸出右手要抓住上方碎裂的平台。
“驱赶我去完成你奇怪的要求……”
“……你，有没有办法拯救一个即将死去的仿生女孩？！”
石子路怒吼着，声音撕裂着，沙哑着，哽咽着。
泪水在无边的黑暗中闪烁着唯一的光芒。
“石子路……”
声音从远方传来。
“……答案，你早就已经有了，不是么？”
咔擦。
传来一声脆响。
坠落方向的对面，黑暗从中间裂开，就如同裂开的蛋壳。
咔咔。
裂纹延伸着，向着黑暗的尽头快速前进。
从裂缝之中，透露出了一丝光芒。
石子路不再坠落，而是向着光芒飞去。
最终，他消失在了无边的白光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