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斯特纳这个地方有种独特的现象。这座城市名义上的政府很早以前就放弃了将整座城市纳入全面掌控的尝试,除了与各区黑帮合作提供物资以外,他们几乎不会去干涉任何治安相关的事,除巴别塔中央区域以外几乎所有的地区,十几年前便成为了不受官方保护的无主之地。
因此,对于阿斯特雷亚外派的工作人员,政府也专门启用了一个计划,雇佣一批人来防止这些公民遭受侵害,对于这批人的考核重点基本上集中在对城市的熟悉,以及公关接待能力等等,而克洛伊便是其中一个受雇的人。
她在两年前为了获得合法身份,又不愿意去工厂工作便参加了这个计划。实际上,她不擅长待人接物,并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性格腼腆所致。
「诶——诶诶诶,克洛伊,我还没问完来着,你怎么就拉着我跑出来了?!」
「斯卡莉特小姐!这样会惹麻烦的,他们正好到了赌局的关键时刻,你突然冲过去他们已经很不高兴了,还问那么多问题,这南部的区域已经很安全了,可是您偏偏要问几个醉了酒的黑帮,您是没看见因为一句口角就大打出手的那些人啊。」
「我可是王牌记者,当然要这么做了——本来摄影机里都已经把酒吧的内容都录下来了,如果再来点对当地居民的采访不是顺理成章吗?」
「您不知道,这些家伙没有您那边的人那么有教养,有耐心——如果把他们惹烦了,再大闹一场的话收场会很麻烦的。」
克洛伊四处望瞭望,确认没有人跟上来之后,揉了揉脑袋又将摄影机重新扛起来。两人原本是跟老板打过招呼后,在酒吧里四处拍照。
然而她却在酒吧的后门附近,稠密的空气和沼泽般难以穿过的酗酒者群中瞥到了一缕金黄色的马尾,她被那个过于熟悉的身影精确地勾走了注意力,在她出神的一刻本能地转头发现斯卡莉特正站在那五个面色不善的男人中间的时候,她看到他们正拿着一些奇妙的白色包装和扑克牌做赌局,赶忙上前一边道歉一边拉走了斯卡莉特。
「唉,真是扫兴……算了,反正今天收获颇丰,我们先回招待处吧——」
克洛伊像是松了口气一样,安心下来,在无名的道路上缓缓迈步的路途中,她突然罕见地开口询问。
「哦对了,斯卡莉特小姐——您知道阿莱斯特纳人特有的【时差症】吗?」
「当然知道了,我可是做过很多调查——如果不遵循生物钟入睡的话就会四肢瘫软无力,严重的会直接陷入昏睡。」
「嗯,所以您恐怕要先回到住处小睡一番了,如果不遵循您在上面的生物钟来睡觉的话,恐怕也会出现类似的症状……我不希望您回去之后没法正常工作,那样的话我会被上面责怪的。」
克洛伊稍稍侧了一下头,于摄影机的阴影下露出一个令人怜爱的苦笑。西比尔·斯卡莉特被巷子里湿冷的微风一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好好好……那咱们就先回招待处。」
二人走出离酒吧不过两条巷子的距离,那刺耳的喧嚣便悄无声息地被神秘的城市所吸收,只剩下几滴迟来的酸雨的啪嗒声,安全靴踏在碎石上咯吱咯吱的响动,顶多还有无法成眠的流浪者的一两声低语,好像先前的盛况只是一场无意义的迷梦,一首蹩脚的叙事诗。
「对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一个金色头发,双马尾的女孩?」
路过泛着酸味的河道上的小桥时,单手提着摄影机的克洛伊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话,但是记者小姐一时似乎没反应过来似的,愣了一下。
「呃……你说的是——」
「没什么没什么,我随口问的!」
戴着眼镜的短发少女慌忙摆着手,斯卡莉特有点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莫非这孩子还有特别的癖好?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刚进酒吧门的那会,有这么个显眼的家伙从后门出去了。不过你要找她做什么?你的熟人吗?」
「唔……没什么啦,一点私事,私事。」
年轻的记者被娇小女孩窘迫而略显局促的样子逗得噗哧一笑,没再去追问这件事,而是边走着边将视线移向她单手提着的摄影机上。
「话说回来啊——克洛伊你的体力还真是惊人啊……你从事这个工作以前是做什么的?」
克洛伊的脚步一顿。
「啊,没有啦,我这个是天生的……诶嘿,而且也有在工厂里面的生产线里工作过。」
「是这样吗——」
她傻笑着响应记者,却转过头去看向远处的塔楼,而记者也若有所思地拖长了尾音。谈话间,两个人走回了之前的住所,整理了一下摄影机里存放的卡片,斯卡莉特试着掂了掂那台摄影机的重量,发现这种型号的机子自己用双手都几乎抬不起来。
「哇啊……这玩意乍一看没那么沉,实际上好结实啊……」
「那个是上面新配下来的机型——那斯卡莉特小姐,您先小睡一会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哦……?我懂了,是指你刚刚说的私事吗?」
「呃……」
「是要去约会吗?我懂啦,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也该是去做那种事情的时候了。」
「斯卡莉特小姐!」
「噗。好了好了,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快去吧。」
克洛伊在记者咯咯的笑声中无奈地关上了门,在喀哒的声响中快步窜下楼梯,在用钥匙打开大号保险柜的同时,还没忘记瞥一眼打着呼噜的门卫。
少女没有提锻灯,因为对于常在黑暗中工作的她来说,实际上并不需要只会碍事的照明工具作为辅助,为了那件特别的工作,矮小的少女早就舍弃了很多东西。
假若记者这时走出门从二楼的阳台向下看的话,只会看到少女从阴影中取出一块巨大的金属,而不可能看到上面刻划着的工件名称和奇异的标志。当然她同样也听不见金属拖在碎石地上的摩擦声,听不见安全靴跟磕在齿轮面上发出的金属撞击音,更听不见少女随口说出的,天真而又冰冷的语句。
14号工用齿轮。
黑鹤。只为杀人而存在,据说早已在地底城市销声匿迹的组织,
「濡翼」的专有标志。
「……既然又看到了,这次可不能再放过去了哦……」
西比尔·斯卡莉特只在床上辗转了十分钟,就忍不住抓起那本她从上层带下来的杂志来读。她并不是因嫌弃床板太硬或是空气太过潮湿而难以成眠,只是单纯地因为难以克制脏腑之中的那点呼之欲出的好奇心而已。
事实上,即使是她在上层反复阅读过的那数十份关于地下的新闻报导,都压根不可能与这些亲眼所见地下城市的见闻所得的感动同日而语——哪怕她的见闻只是最不具代表性的冰山一角。
她翻了个身,想当然地将书中所描绘的魔幻图景与窗外的乌鸦叫声联系在一起,经过满脸脏污的流浪者和酒吧碰杯的赌徒,在那几个短暂而模糊的梦境中追根溯源,立即读出了书中那种令人神往的叙事笔触的根源——敬畏和忧惧。她翻到封面看了一下作者的名字,不巧是个并不出名的三流作家。
「爱伦·霍华德·洛夫克拉夫特……哦!差点忘了,差点忘了。」
西比尔念叨着这个略显古怪的名字翻身下床,不满足于仅仅以杂志来慰藉无聊感的她突然拍了拍脑袋,想起了少年曾经的嘱托。她从一堆杂物中拾起记事本和笔揣在怀中,用钥匙锁了门后径直下了楼。
门卫正如回来时的那样,头枕在椅背上打盹,她偷偷溜出来之后先是站在原地打量了一下荒芜的街口,然后又扯出那份附在杂志后面的地图。
「我应该是在……这个地方。」
快去快回吧。
她谨慎地避开那些被阴影掩护的巷口,想象着克洛伊回到住处发现自己不在时的神情,觉得羞惭又好笑。
西比尔望着冷风中肃然矗立的简陋古怪的建筑群,像是某个著名的摹写丑陋与罪恶的诗人所勾勒的形状。
随处可见蚊蝇群集的垃圾山。还好这条道路没有什么人烟,也没有太多的分叉口,让西比尔不至于每走过一个小巷都得小心翼翼地张望一下,以免被报导中那些臭名昭著的地下强盗盯上。
记者不自主地裹紧大衣的动作有意无意地露出一丝单薄,她停顿了一下,自己马上就要走上一条狭窄的岔路,通向地图上标注的某所挺有名气的怀表店。她环视四周,确认周遭无人后将那款廉价的怀表狠狠地往地上一掷,表在地上弹了几下,差点掉进断裂的缝隙里面。然后她满意地捡起尚未停止转动的怀表,检查了一番损坏的程度后走进小道。
「嗯……」
潮湿的石板地面滋生了青苔,眼前的建筑比起想象中的小店铺少了点神秘感。她举起右手的锻灯,仔细端详起那房屋的外观。
和阿斯特雷亚——斯卡莉特所熟知的那些建筑——所不同的是,阿莱斯特纳的大部分房屋附近都不会传出发条机关的运行声音,更不会在门口置放锚点。内部的道路也不再似巴别塔附近那样完整,有时一个不注意就会一脚踩空,直接踏在裸露在空气中的锈蚀管道上面。
她敲了敲门。落在附近的乌鸦被惊得嘎嘎直叫,但扑腾了几下翅膀后又飞回了屋顶,等待应门的当口颇为难熬。黑漆漆的四周静得让人发慌,唯有辽远的机械轰鸣声还盘绕在高空中的穹顶下方,仿佛只是供人确认自己的听力还算正常。
「您好……请问这里是海姆威克怀表店么?」
一对眼睛在被刷地拉开的小窗口里停了一会,斯卡莉特便听见门闩被拉开的声音。从门缝里能看见一个瘦小的满脸胡须的老头。他拉开门闩之后便转身向柜台走去,记者只能听见一句低沉而冷淡的话。
「进来吧。买什么?」
她踏进店内的同时就发现自己被墙壁和桌子上密密麻麻摆放着的大小款式不一的无数怀表所包围,随即便听到了和谐的声音——那些表发出的滴答声惊人地保持了一致,机械装置的声音在不大的房间里产生了某种庄严的仪式效果。西比尔没有愣神太久,她伸手递出自己故意摔坏的怀表。
「这只表……」
然而老人却在她刚开口的时候便伸手制止,将怀表放在耳旁听了半晌,便将它放在工作台上说:
「摔散架了,不过机芯没事,一个螺丝。」
西比尔好像这才想起在下层需要用特定的螺丝来充当货币,慌忙在裤兜里找了半天,才从比较隐蔽的角落里掏出一个快生锈的螺丝。老头啧了一声,默默地接过螺丝放在桌上。
「站在那等一会,不需要太长时间。」
时间静静地流过了十分钟,老头静静地从工作台上取下备用的玻璃片,还有一些小工具。旁侧则是放了一些白色的凝胶状物,看起来像是某种饭后的点心。斯卡莉特猜测时机已经成熟,于是决心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呃……老先生,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就是……」
喀哒喀哒。
「……最近您住的区域附近,有没有居民失踪的事情?」
喀哒喀哒。
陷入僵局。
尴尬的静默。
「……先生?」
喀哒喀哒。
对方根本不理自己,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工作。
「我知道您可能不喜欢我们这些外来人问东问西的……但这件事我很迫切想要知道,所以——」
喀哒。
老头背着身子,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如果您愿意说点什么的话,我会加额外的螺丝的!」
喀哒喀哒。
两分钟过去了。
「那个……您有在听吗?」
斯卡莉特本以为对方是在卖关子,还耐心地又等了一分钟,然而这个表店的老板在进入工作状态之后就好像失聪一样,直到他将一块完好的玻璃嵌在那个损坏的表盘上之后,表店的老板才缓缓转身。
「修好了。」
斯卡莉特听着那冰冷的声音,好像不是出自人类的声带。她伸手去接的同时打量着这个古怪的老头遍布皱纹的脸,视线却对上了一对无机质般没有神色的瞳孔,如同被一只提线木偶盯住一般,一时间毛骨悚然的感觉窜上西比尔的脊背,她又问了一次,声音有点抖。
「那个……您知道附近居民失踪的事情么。」
对方抬眼看着她。
「你要买怀表吗,还是要零件?」
「……不是,我不是问表的事,我是说附近的居民——」
「哦……什么?」
「呃……那个,我说的话应该没有什么理解障碍吧……?怎么……」
「你说再多也没用,海姆维克爷爷吃了太多的【Jelly】,年纪又大,你问他太多工作以外的问题他是反应不过来的。」
就在西比尔怀疑这个老头是不是患有什么特别的痴呆症的时候,门口突然毫无征兆地传出一个少年的声音。西比尔转过头,发现那个穿着工装服,十五六岁稚气未脱的家伙身高与自己相仿,正将那件颜色朴素的工作坎肩脱下来,露出底下带有灰熊标志的衬衣。
「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碰见上层人。不过你们上层普通的居民,居然连【Jelly】的作用都不清楚吗?」
「你是……?等一下,Je…什么的,那又是什么?」
西比尔有些不安地向后撤了一步。对方见状,也只是摇摇头,自言自语地将门关严,一边摆手示意记者坐下来。
「嗯——原来如此,是这样么,我大概懂了。」
「哈?」
「总而言之,看起来是一位相当好奇的上层居民呢……那我也不客气了,如果想知道点什么的话我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不过作为交换,你也得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等一下……你是怎么知道我是上层人的?」
他用手指指了一下。
「当然是肤色。顺带一提,关于人口失踪的事,我还知道更详细的内容。」
「那这个老头又是怎么回事?等一下——你莫非不是来修理怀表的?」
对方噗地笑出一声,好像这个问题压根不值一提似的。
「当然不是了……他是我的爷爷,这本来就是我家——哦,可能我忘了提我自己了,抱歉啊。」
那个少年熟练地抽出一把折迭椅子,顺理成章地将衣服搭在椅背上。
「叫我格里斯就行。」
————————
「好像没追上来……你刚刚没喝醉?」
不知名街道与狭窄河流的交界处,距离之前人声鼎沸的酒吧已经有了一段不短的路程,梅洛斯扶着伍尔芙远远地望着身后,以确定没有人追过来。
趁着那个可怕的追杀者移开视线的空隙,慌张逃跑的两人在溜出酒吧之后还曾经谨慎观察了很久,确定没有人发现他们之后才敢大胆地从阴影中钻出来。
「本小姐可是正统的淑女,怎么可能那么毫无防备地就被人灌醉——话说那会儿还真是够危险的,我的头发该不会被她给看见了吧……」
「所以让你戴上兜帽啊……等等,等于说你之前都是在装醉吗?」
伍尔芙得意地眯起眼睛面向难得露出惊讶神情的青年,拢了拢自己的金色马尾。
「哼哼,那当然了——真正的淑女懂得察言观色,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装作没听到……呃,我好像说出来了。」
「……总觉得你有时候显得很蠢,有时候又出人意料地精明。」
「前半句是多余的!」
女孩挥舞着小拳头表示抗议,而梅洛斯则微笑着头也不回地走上街道的中心。
「那么我们现在去哪里?换个酒吧继续喝吗?」
「我们回去。」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并排走在皇后区一条偏僻的通道里,阴森的巷子和偶然闪现的水潭倒映出的迷幻背景里面胡乱涂抹了一些有关梅洛斯年少时期的凌乱记忆,某个角度观察到的阿莱斯特纳,特别像坟场,墓地,或者任何一个与死亡挂钩的名词。
「……话说回来,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阿莱斯特纳?」
梅洛斯看着远方的风景,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出一个酝酿许久的问题。
伍尔芙将双手枕在头后,惬意地与青年并排走在街上。
「唔姆……其实本小姐自己也不是很clear,嘛,你就理解成被丢下来的吧。」
「丢下来……犯了罪吧。」
「就本小姐所知……应该不是。」
梅洛斯瞟了一眼女孩的神色,然而她却有意地别过头去,让金发挡住自己的神情。
「被莫名其妙地打晕了——等本小姐再醒过来的时候,人就在这里了。本来我还以为以那些蠢蛋的德行,起码要把这座城搜个底朝天才行——然而……」
伍尔芙稍稍顿了一下。
「……半个月来本小姐没有见着半个搜救的人,而巴别塔那个鬼地方更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射击任何靠近的人,况且发条笺也被扒走了……fuck。」
伍尔芙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梅洛斯听不懂的单词。他没有接话,也没有就女孩那带了点哽咽的声音追问下去,因为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在这样一座城市里面独自生活的意义。
更何况,是一个养尊处优,却最终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被抛弃的贵族。
「后来你就被克拉克搭救了。」
伍尔芙点了点头,借着用手打理头发的动作悄悄地在眼角上抹了一下。
她没有再对中间发生的事讲述更多的细节,更未提及在被克拉克发现并救起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她无法容忍那段不堪回首的耻辱,甚至无法想象去回忆它,只能靠着身旁之人嗒嗒的脚步声将其连同眼泪一起压进记忆的底部。
梅洛斯咽了口唾沫。
「不错了。这座城市里,大多数人都过着扭曲如蛆虫一般的日子——没有艾琳的话,我可能,不,应该肯定会变成跟他们一样的家伙吧。」
「艾琳?」
「我失踪的妹妹——之所以接下这份工作,也是为了找她。」
「哦……」
他识趣地将头歪向一边,没去好奇地观察女孩的表情。远离工厂区域的道路变宽,德雷克居民区的空气比平常的时候要冷得多,女孩吹出一口气,白雾在半空里升腾了一会,又很快消散了。
静默没有保持太久,大概也就是一次呼吸之后,或者两次,最多不超过三次,也就是在机油刺鼻的气味快要被下水道泛出的脏水味道取而代之的时候,梅洛斯突然停下了脚步,熟悉到吓人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拐角的小巷里传了出来。
金属吱啦吱啦地摩擦着石头路面。
「怎么……」伍尔芙的声音刚出口,她的嘴就被梅洛斯粗糙的手掌捂住了。梅洛斯带着伍尔芙躲到巷子角落的阴影之中的同时,听到那惊悚的声音开始明显加快。他以最小的动作跟伍尔芙缩进被呕吐物的气味和铁灰色建筑的掩护中,屏住自己的气息。
「咦?」
少女稚气的嗓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声源似乎就在转角的位置。而那块骇人的金属也应声停止了拖动。
「奇怪了……刚刚不是还在这里的吗 ,这样岂不是就又跟丢了……」
女孩似乎就站在刚刚两人所站的空地上自言自语,梅洛斯连手枪的枪套都不敢碰一下,生怕金属摩擦的声音吸引到她的注意力。
他本想将伍尔芙安置在家之后,就去联系希斯,并且连带着调查线索指向的克利夫家族。然而突然出现的克洛伊却将他们堵在这里。
「真是的,快出来嘛……既然是工作,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一次克洛伊可不能再让你们逃掉了……」
安全靴的声音重新响起,随即被金属块的刺耳声音掩盖,对梅洛斯来说唯一可能称之为好消息的是,女孩似乎正在向远处踏步搜索自己的踪迹。他趁机抽出腰间的hg03,悄悄地从阴影中探出脑袋。
拖着巨大,凶恶的金属块——14号工用齿轮的克洛伊,正背对着自己四处张望。她面前是一座破败了的危房,只剩下没有拆除完全的残垣断壁。甚至连上面的招牌都没有取下来,隐约能看清楚【布加勒斯特五金店】的字迹。
「嗯~」
克洛伊发出讶异的声音,梅洛斯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全身上下窜过一股恶寒。半晌,他又伸出头看了看,脖子上的肌肉僵直得酸痛。
但女孩并未回头,拖着铁齿轮往更黑一点的街口走过去。梅洛斯喘了两口气,看见金发少女的脸都快憋红了,才缓缓松开堵住她的嘴的那只手。伍尔芙责怪地瞪了他一眼,不过很识趣地保持了沉默。
女孩低着头将一团黑漆漆的东西踢到灯光下面,用脚将蜷缩成一团的那个东西拨开,那是个被烧焦的人形物体,在四肢张开的同时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克洛伊将齿轮放在一旁,背对着自己的方向蹲下来查看。
「奇怪了诶……这东西是怎么死的呢~」
梅洛斯并不清楚那死状诡异的尸体是怎么一回事——他没有去细想,悄悄地将手枪从枪套里拔出,上膛的喀哒响声没有惊动克洛伊。
「magic。」
伍尔芙低声说道。梅洛斯没听懂女孩的低语,定了定神,选择正视那个半途冒出来的那个大胆的想法。
试着从小巷的黑暗中,梅洛斯把枪口对准克洛伊瘦弱的后背。
他的汗液顺着手掌心流向袖管——如果只有梅洛斯一人的话,恐怕这时候他早就孤注一掷地扣动扳机了。
然而他思考了半晌,又瞄了一眼伍尔芙,左轮手枪停在空中迟迟不动。
一旦射偏,哪怕只是射中躯干,手臂,或者其他无关性命的位置都将彻底暴露他们。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两人几乎没有任何的逃生机会。
或许自己可以集中那个在克洛伊正上方的,破旧的招牌,以此砸中她的脑袋?
「哎,搞不懂搞不懂……不过刚刚的脚步声应该不是这东西发出来的吧~」
克洛伊的人影立起身子站定,留给梅洛斯的时间正一秒一秒地流走。
准心因呼吸而颇有规律地上下晃动,托着HG03的手腕开始泛酸。
梅洛斯不错眼珠地盯紧那个纤细的影子,地下河流淌着的污水似乎正一点一点地磨去自己的耐心。
如果能够抓住这个女孩,那么有关于组织濡翼的事情说不定能够有进展,甚至是,艾琳的下落——
可这太危险了。
远处,汽油引擎的轰鸣声渐隐渐现。
梅洛斯仍然在寻找机会。
干脆等待克洛伊离开?就在这个念头萌生的时候,引擎的轰鸣越来越近。这不是错觉,因为他看到克洛伊好奇地抬起头,侧耳倾听这轰鸣的来源。然后,突然从拐角冲出来的机车的灯光将女孩全身包围住,她本能地抬起手臂想要挡住车灯的光线——
就是现在。
———————
二十分钟前。
「【Jelly】?我从来没听说过那种东西。」
「上层的大人物肯定不知道啦……形状就是那种白色的凝胶,是配发的食物,这种东西能够确保工人们的工作效率,提升他们的专注力,并且强制他们按照设定的钟点休息,防止长时间无休带来的猝死。不过相应的也会减少他们的进取心和沟通欲望——换言之,【Jelly】是能够将人制造成机器的工具。」
「怎么可能……为了维持稳定,政府竟然一直在做这种事?」
「不得不说他们做得很棒——那可能是我们这个世纪最棒的发明,所有人各司其职,这样也就不会有什么社会动乱或者消极怠工的事情出现。这种东西对于中年人和老年人相当管用,当然也有像我们这样不服用或者很少服用的人——」
格里斯稍微停顿了一下,在西比尔惊愕而不可置信的注视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现在该我问问题了。」
「等一下……呃,好吧,请问吧。」
「他们现在在哪?」
格里斯不耐烦地敲着手边的桌子。
「我哪知道在哪……阿斯特雷亚全城都在通缉他们,估计要不了多久析构机关就会把他们抓住吧——这座城市已经有好些年没有经历过这么恶性的犯罪了。」
「你觉得他们迟早会被抓住?」
「城市内部的监控网络比想象中的要庞大……况且在那个地方没有发条笺不可能得到食物,他们要吃饭就必须继续抢劫来暴露行踪。」
「——这样的话可就有点大事不妙了。」
格里斯在门内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而忙于手中工作的老头也不掺和他们的谈话,只是重复着精密而僵硬的行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我的印象里,似乎没有阿莱斯特纳的市民进入阿斯特雷亚的先例。」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但有件事已经可以确定了——」
他狠狠地一锤自己的手心,将身旁的柜门打开,露出一个与周围的色调融为一体的机器,看起来相当简陋,机件和连轴几乎都是裸露在外的。
「必须马上跟希斯说……不对,他现在应该不在那里。」
「哈啊?」
记者斯卡莉特有点疑惑地歪了歪头,她凑过去仔细观看,那个机器虽然造型野蛮了一点,但似乎就是他们平素用的发报机。格里斯的手指在打字机上反复敲击着,背对着她说:
「记者小姐……你提供的情报很有用,但是接下来的事情我没办法透露太多了。」
「可是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服用【Jelly】……或者说,你们为什么也有这种只有上层才会有的东西。」
「非常抱歉。但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时间可以耽误了,必须马上出发。」
「那我就问最后一个问题,可以么?」
门外传来喇叭的声响,好像还有什么人在呼喊他的名字。格里斯难以无视对方恳切的表情,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下,背对着她用手撑住门框。
「……请留下您的住处地址,等事情解决的时候有多少问题,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以内的,我都可以解答。」
说罢,格里斯一摔门离开了那间被滴答声淹没的作坊,丢下了不明所以的年轻记者西比尔·斯卡莉特转身奔向那小巷的出口处,司机和机车等着他的地方,此处距离汤普森家族的驻地并不遥远,当他跨上汽车的后座位的时候,骤然变快的风速令他预感到这件事情很快就要结束,剩下的无非就是与上层的执法机关争夺时间罢了。
「去哪?」
「去找头儿,要快。」
汤普森家族的车辆在边远区域派不上用场,因为在那个区域的很多地方窄小得仅容一人通过,不过在有街道的区域,这种代步工具确实是相当便利的。但是司机相当自信地将时速飙到90迈的时候,可没有想到德雷克居民区的马路中间还站了一个小女孩。
冲出拐角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女孩手里的巨型齿轮和躺在她脚边的焦尸,就用全身的气力猛地踩下了刹车。轮胎在石头路面上发出的惨叫声音实在过于凄厉而刺耳,以至于他们只能听到枪声的回音在建筑区内兜转。
克洛伊在刹车声响起的一瞬间双腿发力从原地弹了起来,凭借直觉向左方闪了过去,却在躲过车轮碾压的同时感到了右肩之上一股火辣辣的疼痛。
然而她没时间回味这股疼痛的来源,只看到了熟悉的黑色披风和黄色头发在自己的眼前一晃而过,紧接着下一秒铺天盖地的土堆石块便从天而降。被擦伤克洛伊左肩的子弹破坏了最后的一点支撑力的危墙,此刻不偏不倚地从克洛伊的上方轰然倒塌。
梅洛斯当然没想到这枚子弹会直接破坏危墙的结构,在他的角度根本看不到疾驶而来的汽车的朝向,以为灯光只是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而那枚瞄准的女孩后脑的子弹也就自然射中了她的左肩,撕开肌肉纤维和血管组织的同时击中了那不堪一击的墙体。
刺耳的刹车余音伴随着石块哗啦哗啦散落开来的声响回荡在四周。
「梅洛?」
只有一个人会这么称呼梅洛斯。他拉着伍尔芙的右手两步窜到车子的跟前,那个小伙子忍住突然刹车带来的眩晕拉开车门,惊异地看着他和他身边的金发女孩。
「你怎么在这?」
「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车!」
「不是,你知道那些家族成员们都去哪了吗?他们跟艾琳一样也被送上去了!而且还大闹了一场,现在我们必须……等等你在干啥啊?」
格里斯的话还没说完,他就连带着伍尔芙一起被推进了车厢后座内,而他则顺势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那个掩埋住追击者的土堆正在松动,一只沾满了鲜血的手臂已经伸了出来。
「快走!」
「那是谁?」
「会把我们拍成肉酱的混蛋,油门给我踩死,先跑再说。」
梅洛斯拍了一下那个汤普森家族的小伙子的肩膀,他愣在那里看着土石砖瓦碎屑里面的女孩半个身子已经钻了出来,看不清表情的面部被鲜血覆盖,前发的刘海因为被血液粘住而有些打绺。伸出的手臂已经够到了那个骇人的武器,另一只肩膀被射穿的手则撑着那些混凝土碎块,试图将身体拔出来。
司机可没见过这种惊悚的阵势,吓得一脚又把油门踩到了底,在空旷的街道上极速前进。
「妈的,那玩意是什么?是人吗?这都死不了?」
「我哪知道,加点速甩开她。」
格里斯是最先从恐惧中恢复过来的人。道路趋于狭窄弯曲的时候,汽车开始慢慢减速,浑身发抖的伍尔芙被颠簸的路面震了一下才稍稍清醒过来。
「now,现在怎么办?」
「你是谁啊?」
「克拉克家里捡到的。」
惊魂未定的青年随口答道,紧张地盯着窗外,景色飞速地向后倒退,塌然后又糊消失掉。
「哈?」
「晚点再说这个……你这是要去干什么?」
「新线索。一个上层人,偶然遇见的记者。她说克拉克那帮人在上层大闹了一场,全城都在搜捕他们。」
梅洛斯心中一凛。
「艾琳呢?」
「呃……这个,应该是跟他们在一起吧?」
「所以说,下一站就可能去上层了吗?」
「必须。我们必须得赶在上层的执法机关找到他们之前把他们带回来,头儿的那个通道应该有段时间没有启用过了——」
格里斯本能地看了一眼后车窗,但只看到了深邃而单调的黑色。
「但是我还是不知道是谁……」
「濡翼(Naberius)。应该是这个组织。」
「濡翼?」
「虽然不知道具体目的,应该就是他们策划了整件事,记得那张照片上面的卡车么?」
「你是说卡车上的标志!我还跟老大奇怪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来着。」
「刚刚的那个怪物……应该是这个组织的成员。」
「原来如此……因为你们掌握了线索所以要追杀你们?」
车辆缓缓减速,因为趋近狭窄的通道越发不便转弯,加上过于寂静的周遭令司机放松了警惕,那个小哥甚至哼起了口哨。
「追杀……我看也没那么夸张吧?」
「那是你没见过那家伙一齿轮拆掉一面混凝土墙的时候。好好开你的车。」
梅洛斯紧张地盯着后面。
「嗨呀,开了这么远,你看前面就是老大他们所在的本部了,我们有枪还有车,就算那丫头再怎么厉害,现在也已经受了重伤吧?不至于追到这么」
司机的声音骤然凝固。
梅洛斯猛地回头向前,忽明忽暗的路灯下窜出一个鬼魅般的站立不稳的人影,身体的重心因为手中拎着的一块质量超过一百五十千克的钢铁齿轮而似乎有点不太稳定。
「……远?」
女孩没有说任何话,垂下来的双手看似无力地摆动着,身体摇晃了两下,跳舞似地转动着身体将那个铁块抡了一个圈。梅洛斯立马便意识到了对方的意图,然而在他喊出那句「趴下」的同时,司机却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好像他还不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巨大的铁块如同玩具飞盘一般被掷出,遵循惯性的优雅原理直线飞出。
「!」
司机最后看见的影像,应该是街灯照映下女孩眼中闪烁着的受伤的猛兽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红光。14号工用齿轮携带着惊人的动能飞向正缓速行驶的汽车,如同工厂裁切零件般地,准确削掉了蒸汽机车的车顶。
连带着司机的半个脑袋。
混杂着脑浆,血液还有一些唾沫和玻璃体碎裂流出的晶莹液体均匀地洒在了压低身体的三人身上。
梅洛斯用肩膀撞开被削掉了一半的车门滚到地上,想要起身检查身后两人的生死,却不得不为了躲避接踵而至的飞踹而再次翻滚开来,右手的义肢趁着起身的功夫将手枪重新拔出——
稳住身形。
站定。
左手稳稳攥住HG03,瞄准。金属的冰冷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下来。眼前已经手无寸铁的女孩剧烈地喘着气,死死地盯住眼前的猎物,尽管还有余力,但先前那股闲庭信步的神态早已荡然无存。
「来吧。」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随即扣动扳机。
面对手中持枪的敌人,克洛伊做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动作。
前扑。
女孩的身高是比梅洛斯要矮的,因此她特意先行压低身体然后猛然向前一冲。梅洛斯并非全无防备,他本想用握枪的义肢抵挡,然而片刻之间克洛伊的拳头已经抵达他的身前。清楚一旦被击中脏腑一定会变得乱七八糟的他,索性直接向后仰身,尽管这并不足以卸掉勾拳的力道。
于是,他扣动扳机开了第二枪。
并非为了击中敌人,而是贴在女孩的耳旁放出的一枪,对半规管造成的瞬间冲击影响了她的平衡。女孩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极度惊愕,被干扰的攻击被完全失效的同时,第三声枪响彻底击碎了她杀死梅洛斯的幻想。
这一枪打在小腿上,却并非是梅洛斯开的枪。梅洛斯起身抬头,希斯正站在远处的街道上,手中的枪还在冒烟,身后的几名汤普森家族成员刚刚赶来。他正疑惑希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克洛伊已经撑着地板爬了起来,也不顾已经中枪的小腿,径直冲向一旁的小巷。
梅洛斯举枪便射,然而一向灵便的HG-03却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卡壳了。只能任由重伤的女孩冲进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梅洛斯!」
希斯喊着他的名字冲到已经报废的车辆前,却恰好看到被齿轮削成两半的司机的脑袋。伍尔芙似乎是在齿轮飞过来的时候就被吓晕了,而格里斯推开扭曲变形的后车门,惊魂未定。
「你怎么在这?」
「格里斯发了报给我,况且在这种地区还发出那么狂野的引擎声,根本不用多想究竟是怎么回事吧。总而言之——你们没事吧?」
「如果你说他的话,恐怕有点事。」梅洛斯指了一下已经死透的司机,随后便一屁股坐在地上。
「……罗讷克为家族献出了他的生命,杀死他的人必须偿命。」希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现在恐怕不是时候……头儿,咱们得加快速度了。」
「我听你说过了,但上层也不是咱们想去就能随便去的,先让梅洛斯他们在总部修整一下吧。」他瞟了一眼梅洛斯,筋疲力竭的青年似乎是犯了时差症,只是做了个同意的手势,便靠在一旁的车门上闭目养神起来。
「还有一件事,头儿。」
「……什么事情?」
「这工作最近越来越危险了,我能加点工资吗?」
格里斯揉着发晕的脑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