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的深秋除了满地黄叶,还爱下雨。

周尘兮坐在教师办公室里,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这是他在水明小学的最后一个午后,今天早上,学校收到教育局的电话通知,周尘兮将被提前录取到东都大学就读。对薰子阿姨来说,这个消息同时也意味着,和她相处了五年的男孩终于要离开了,离开这里,离开她,去到一座全新的城市。而她依然留在这座偏远小城里,继续当老师,或许她真该去找个能够依靠的男人,为自己的后半辈子考虑考虑。

“怎么闷闷不乐的?你可是我们学校第一位保送东都大学的学生,而且你才小学六年级。”薰子阿姨把结业文件帮周尘兮装进档案袋,塞到周尘兮手里。

“明年我就上初一了。”周尘兮轻声说。

“想证明自己长大了吗?”薰子阿姨苦笑,“别想太多,男孩子出去看看是好事,这世界很大。”

“但也很危险。”

薰子阿姨愣住了,抬头看着周尘兮苍白的面孔。

“同学们说的对,我一直在伪装。但有一点他们错了,我不是富家公子,也不想吃老虎。我的妈妈死了,我亲眼看着她死的……”周尘兮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眼神毒辣的仿佛要杀人,“阿姨,你知道最爱的人在你面前渐渐死去,而你却毫无办法的感觉吗?一直以来我都很害怕,害怕会像妈妈一样死掉。所以我尽可能表现得和大家一样,尽可能地在别人眼中消失。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去。”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去。薰子阿姨在心里重复了这句话。

虽说两人相处了整整五年,可她从没有真正走进男孩的内心,也永远不知道男孩一个人坐在落地窗前的时候在想什么。原来他每天每天地发呆,每天每天地做噩梦,每天每天地冒冷汗,是在想这些事情啊。怪不得第一次见面时,她会觉得这个孩子是头没有长大的野兽。现在看来,他确实是野兽,而且很可能是条最恐怖的毒蛇。

薰子阿姨很少抚摸他,此时此刻,她却毫不犹豫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阿姨,你不问我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薰子阿姨摇摇头,“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会听。如果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需要阿姨帮你的话,就打电话告诉我。”

周尘兮的眼角湿润了。

这些年若不是薰子阿姨,他根本挺不到现在。他还记得发高烧的时候,薰子阿姨背着他去医院。晚上做噩梦冒冷汗,薰子阿姨特地跑来他公寓不停地用毛巾给他擦汗,拍他的背让他安心。如今他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也不知道将来有没有机会回来,可回想起来,他却一件事也没为她做过。

“谢谢。”周尘兮轻声说。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说谢谢。

薰子阿姨把这个大男孩用力抱在怀里,因为她的眼角也湿润了,可她不想男孩看见。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个男孩根本不属于这里,他属于外面更大的世界,迟早有一天会离开,她早该做好心理准备了。

可即使如此,她依然忍不住感到悲伤。

“……年轻的时光很短,想做什么的话,就勇敢去做。如果爱一个人,就让那个人知道,她就是你的全部。如果恨一个人,也让那个人知道,惹怒你是件多么愚蠢的事。别去看那些无聊的鸡汤,也别去听老人们废话。因为只有自己经历的,才是真正属于你的。”她俯在男孩耳边轻声说。

“我会的。”周尘兮闭上眼睛,用尽全部力气在薰子阿姨怀里发誓,“这一次,我不会再逃。”

薰子阿姨揉揉他的头发,“收拾好行李,早点出发吧,到了东都也要努力学习。”

“阿姨,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坏人,沾满了血腥,你还会对我好吗?”周尘兮突然抬头问。

薰子阿姨对上了他的目光,声音温柔起来,“不管你在外面做了什么,阿姨都会永远对你好。”

……

……

古都机场,夜幕降下。

通往东都的GC1001次航班终于起飞了。

周尘兮静静地望着机窗外,无数虹灯星星点点亮起,汇成流光,密织成金色的网,将他对这座城市的记忆全部包裹起来,变成朦胧的回忆。

除了薰子阿姨,周尘兮没再和任何人道别。他不知道同学们在背后会怎么评论他,更不知道小瓷学姐那晚最后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是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只是害怕将自己的不幸带给别人。在他眼里,深陷漩涡之中的人根本不该伸手求救,因为伸手就有可能把对方也拖入漩涡。

他也不是那种内心很强大的人,只是很多时候都把心事藏在心底,没有表现出来而已。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站在那个人身边,他就默默走开,什么也不说。

“别看了,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的行程吧。”那月伸手拉上了遮光板,将一份文件拍在周尘兮胸口。

周尘兮收回心神,低头浏览行程单。

按照上面所写,他将乘坐五个小时飞机,在凌晨左右抵达东都,入住酒店,次日采购生活用品,前往东都大学魔学院的衔接班报到。

这个行程没有太大问题,只是对于魔学院,周尘兮依然欠缺了解。昨晚他在网络上搜索过相关资料,结果什么都没有,完全空白,但今早学校下发的录取通知书却又货真价实。如果按照这些线索推测,那么这个魔学院很有可能是一所不被世人知晓的秘密所在,而且密级恐怕相当之高。

闲来无事,周尘兮偷眼看了看四周环境,毕竟这还是他第一次坐飞机。

机舱里座无虚席,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基本上每个人都有精心打扮过,即使身材有些走样,看上去也十分赏心悦目。这种现象在古都非常罕见,周尘兮每次被薰子阿姨拉出去逛街,要是在路上碰到扮相帅气的男人或者浓妆艳抹的女人,那紧随而来的一定是人群挤弄的骚动。对此,薰子阿姨给出过自己的见解,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座城市美不美,走到街上看一看那里的男人和女人就知道了。由此可见,不懂化妆的古都,经济基础想必是落后到了极致,或许称之为乡下也不为过。

周尘兮正要得出这个结论,目光忽然停留在一个奇怪的外国乘客身上。

他的年龄大概有三十多岁,身材高大,一头金发,穿着咖啡色长款风衣,同色的礼帽拉低帽沿遮住眼睛。身上烟味酒气都很重,满脸的胡渣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清理了,想来不是什么善茬。不过周尘兮之所以觉得他很奇怪,主要在于他的行为。他看起来应该是在闭目养神,但左手又紧紧抓着一个银色金属手提箱,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这幅样子让周尘兮不由得觉得这家伙像是电影里的走私犯,总不会里面全是黑钞或者毒品吧?

“你发什么呆呢?”那月凑过来问。

“没有……我只是在想,东都到底是座怎样的城市。”周尘兮说。

“这有什么好想的,你问我就好了啊。”那月展开S-card光屏,切换到东都地图,“东都是一座有着2500年历史的异域名城,城市靠近南海,四季分明,空气怡人。因为宗教与地方民族的关系,建筑风格有点接近19世纪的欧洲,几乎全部有着拱门和尖顶,外国游客的比例是整个龙国最高的。”

“那这里呢?”周尘兮指着地图上东都北侧的山脉问。

“哪?噢,那是卡瓦格雪山,海拔超过六千米,积雪终年不化。不过最引人注目的,应该是卡瓦格雪山的背后。”

“背后?”

“没错,在它背后是龙国最著名的科技孵化器,凛冬之城。”那月回答了这个问题,“在历史上,东都其实也是凛冬之城的一部分,纳丘族的经典《纳蛮书》记载了当时的国家版图。但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人能够翻越卡瓦格雪山,想从凛冬之城去往东都必须绕道,路途漫长不说,道路也十分艰难。因此凛冬之城最终分裂,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城市。卡瓦格雪山还流传着一个神话,据说山脉中沉睡着一头远古冰龙,待到它苏醒之日,便是世界走向终焉之始。”

“走向终焉……”周尘兮嘀咕着这句话。

“喂,你不要露出一副很认真的表情好不好,只是神话故事而已。”

“所以,我们去东都,是因为东都地下藏着魔能吗?”周尘兮又问。

“什么鬼……你以为魔能是天然气啊,还藏在地下……”那月噗噗笑出了声,“告诉你也无妨,魔能存在于任何地方。”

……

……

空姐推着餐车经过,那月和周尘兮立时住嘴。几个乘客伸手招呼,要了一些夜宵过去,大概是忙从出错,餐车不慎撞到了那名风衣男人,将他盖在脸上的帽子撞落在地。

“对不起先生。”空姐赶紧把帽子捡起来,恭敬地递还给他。

风衣男子用眼角瞥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又把帽子盖在脸上,继续睡觉。

周尘兮收回视线,面向身边的那月,“存在于任何地方?难不成像空气一样?”

“你听说过《泛灵论》吗?”那月问。

周尘兮摇了摇头。

“《泛灵论》也称《万物有灵论》,它发源并盛行于17世纪,认为世间万物皆有灵魂,一棵树和一块石头都跟人类一样,具有同样的价值与权利。这个观点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接近真相,但还有所不足。事实上,世间万物所具有的并不是灵魂,而是,灵识。”

“灵……灵识?”

“是的。”那月点头,“对于灵识的存在,历史上某个著名思想家曾经说过,‘明显的感觉只与物质的高级形式有联系,在物质大厦本身的基础中只能假定有一种和感觉相似的能力。’这其中所说的‘和感觉相似的能力’指的就是灵识。我们常说的灵魂,其实只是灵识中比较高级的存在而已。当然,灵识也会破灭,最后化作基本单元,灵子。简单来说,只要灵子存在,魔能就存在。所以刚刚我才说,魔能存在于任何地方。”那月叹了口气,“唉,说的这么复杂,你可能很难理解……”

“不,我能理解。”周尘兮面无表情地说,“如果把灵子比作面粉,那面粉颗粒就是灵子,而面条就是灵魂。”

“面条?你什么脑回路……”那月默默地捂脸,“不过好像也有道理。”

空姐推着餐车按照原路返回,这时那名穿着风衣男人突然伸手拦住了餐车。空姐身体微微一抖。

“给我来瓶水。”风衣男人低低地说。

“好……好的,先生。”空姐取出一瓶水递给风衣男人。

拿到水瓶后,男人没有立即饮用,而是打开S-card的照明功能仔仔细细地检查,确认了大约三四分钟,这才拧开盖子将水喝了下去。

周尘兮一直觉得这家伙有些古怪,所以有意无意地盯着他看,而男人也察觉到了这点,几次和周尘兮对上目光。不过两人都只是在意,过程中没有任何言语交流。

……

……

时间一晃已是深夜,四周没有声音了,周尘兮也靠着椅背沉沉睡去。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机舱里突然爆发出一道凄惨的叫声。周尘兮猛地睁开眼,只见一个人影倒在地上,双手掐着自己的喉咙,全身痉挛地挣扎着。这人影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他所留意的那个奇怪风衣男人。

机舱里所有乘客都被这道惨叫声惊醒了,但由于被安全带束缚,乘客们只是探出头,没有人上前。除了一个人,那月。

“你怎么了?”她快速跑到男人面前,焦急地问。

“毒……流银……”男人挣扎着呼喊。

“剧毒流银?你是契魔师?”那月吓了一跳,连忙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几粒药丸塞到男人嘴里。

男人艰难地吞下药丸,脸色稍微平复了一些,但仍是大口喘气。

周尘兮并不清楚中毒事件背后的深意,第一反应便是按下服务灯,然而一分多钟过去,始终不见工作人员出现。

“服务灯坏了吗?”周尘兮又按了一次。

“不用按了。”那月忽然拉起周尘兮的手后退,她的外表虽然是个弱不禁风的萝莉,可力量却丝毫不弱于校霸云楠。周尘兮根本无从反抗,他坚信,只要这个女人愿意,随时都能把他像小鸡一样拎起来。

而就在这时,前方的移门开了,身穿白色实验服的男人出现在通道尽头,凹陷的双眼、消瘦的脸颊,皮肤也枯黄无比,乍看之下几乎和电影里的猥亵犯一样。

“啊啊,真不容易呢,康斯坦丁局长,为了解除你的战斗能力,我可是把一年份的脑汁都绞尽了。”他弓着背站在前面,一边玩着90年代的游戏机,一边发出尖细狡黠的笑声,“乖乖把那件东西交给我吧,这样对我们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