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2
“啊啊!好烫!”
艾洛恩被身旁的火焰吓了一跳,差点被烧伤了手。
“这怎么回事?我们这是在哪?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环顾四周,漆黑的牢房不见了,目之所及的只有大量的房屋在烈火中化作灰烬。惨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浓烟遮蔽了天空,看不到太阳或月亮,只能看到远处的大地上,无数横七竖八的十字架的剪影。
“天哪……”
她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在这里,因为身边大量的信息正海潮一般冲刷着她的意识,除了目瞪口呆之外根本没有过多的选择。
真是地狱般的景象,随处可见的尸体就这样倒在地面上,任由火焰吞噬。呼喊声、尖嚎声、咒骂声成了此地唯一的语言,偶尔从旁边跑过的人们眼中没有知性,只有茫然的疯狂和恐惧。
艾洛恩见过大量的死亡,她自己手上也沾了不少鲜血,但当她看到眼前的一切,只感到胆战心惊。这不是“人”做的,这和谋杀、暗杀、刺杀等等都无关,这是完全的破坏,秩序和常理的崩毁,是她和她的组织极力避免的景象。
这里不是安铂镇,但它的原貌也绝不应该是这样。
兰妮尔就站在她不远处,火光落在她的袍子上,高温扭曲了空气,艾洛恩看不清她的表情。
“这是什么?梦吗,还是幻象?还是什么其它的魔法?”
艾洛恩感到有些焦急,眼前的景象令她感到不适,有些不好的回忆在她心底躁动着。
“这不是幻象,这是事实,”兰妮尔回过头来,艾洛恩觉得她有些不一样,好像更稚嫩一些,“这是我的回忆,在你的脑子里。”
“我的……什么?”
“有人教过我让他人看见记忆的方法,你既然问我为什么,我就把实话告诉你,这样最直接。”
“‘有人’,我怎么感觉……”艾洛恩向兰妮尔走去,却发现自己无法移动。
“你在这里不存在,因为你当时并不存在我的记忆里,你当时甚至没有出生。不对,不光是你,你的父亲你的爷爷都没有出生。现在你只能跟着我移动,也只能看见我曾经看见的东西。”
兰妮尔没有回头,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两人沉默地穿过一片片废墟,周围的灼烧声和呼喊声弥补了耳朵的冷清。兰妮尔似乎没有介绍此地的意思,艾洛恩则不知道如何发言,密集的混乱和死亡夺去了她的言语,无论说什么感叹之言,似乎都有些冒犯。
“这是你……”艾洛恩终于开口,但是话到中途又咽了回去,“这是魔女干的吗?”
这是她想象到的第一个答案,火焰和废墟,完全符合她从安铂镇听来的描述。
“这不是我干的,也不是魔女干的。”
兰妮尔领着艾洛恩向前走去,同样的火焰、同样的废墟,不一样的只有惨叫的人,有的年老、有的年幼、有的正值壮年。
但是艾洛恩偏偏没看到几个女人。
“那是谁做的……是魔兽吗?”
“不是。”
一个农夫慌张地迎面跑来,双手上全是血,他的表情像是见了史上最恐怖的鬼魂,踉跄着狂奔过来。艾洛恩正想提醒兰妮尔注意闪开,但是那农夫径直穿过了兰妮尔,接着又穿过了自己。
她摸摸自己的胸膛,那感觉真的有些奇怪,究竟谁才是那个虚幻的?
“是龙吗?”艾洛恩接着问道。
龙,确实也是个很好的答案,这种巨大的生物几十年才出现一次,但稍有不慎就会把大地变成这种人间地狱。
“当然不是。”兰妮尔的语气毫无波澜。
“那是……”在说这个词的时候,艾洛恩犹豫了一下,有些词是不怎么干净的,不能轻易说出口,“恶魔吗?”
“‘恶魔’……”兰妮尔顿了一下,“不是恶魔。”
艾洛恩沉默了,她不知道比这些还要恐怖的怪物究竟是什么样的,难怪兰妮尔会感到恐惧,比恶魔、龙这样的东西还强大的魔物,任谁都会不寒而栗。
“我告诉你好了。”
兰妮尔停下脚步,她望着旁边的一个小院子里,正在倒塌的半边房屋。艾洛恩有些犹豫,但她还是循着兰妮尔的目光望去了,无论怎么样,她想要一睹这惨剧真凶的真容。
“这……”
院子里只有一个身影,艾洛恩感觉不到任何威胁和恐怖,她无法将自己想象中的怪物和眼前的这个家伙重合在一起。
这就是一个孱弱的瘦削男人,胡子拉碴、衣装破烂。他跪在自己的房屋前,双眼空洞,手中握着一个被撕裂半边的玩偶小熊。
火焰啃噬着房屋的梁柱,一块又一块的废墟逐渐从房子上掉落下来,火星溅在男人身边,但是他仿佛又盲又聋,只是痴痴地看着手里的玩偶。
“他……干的?”艾洛恩问道。
“没错,就是他们干的,”兰妮尔没有犹豫,斩钉截铁,“也是你们干的。”
艾洛恩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应。就在她犹豫的时候,那栋房屋里传来吱呀一声,整个屋顶和阁楼突然向前倾斜,庞大的梁木和一块块的墙壁不受阻碍地向地面落去。
“喂,小心!”
艾洛恩出声呼唤,但是她无法移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被废墟压在底下,他的惨叫立即传来,小熊落在了身前不远处。
“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的后半边身体消失在了燃烧的木柱底下,痛苦的汗水爬满了他的脸颊,很快化为白烟消失在空气中。他一只手挣扎着抓挠着土地,一只手竭力地向前伸去,仍不忘那个已经有些熏黑的小熊。
“你可以行动吧,不能做点什么吗?”艾洛恩向兰妮尔质问道。
“你是在说要我救他吗?”兰妮尔冷冷一笑,“这只是回忆而已,真正的他早就死了……当时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他化为焦炭。”
“为什么?!”
“我说了,是他,是他们造成了这一切,咎由自取,我为什么要帮他。”
兰妮尔盯着那个男人,她的眼神里毫无波澜,就像是刚起床的人看着床边的落叶,或者醉汉看着杯中最后一滴酒。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她本来就毫无感想。
“他毫无疑问是个失去了孩子的父亲!就算是我,也不可能看着一个无辜的人死于灾难!”
“无辜,”兰妮尔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只不过是在这地狱中格格不入的笑容,“你可以用世界上一切词汇来形容他,但唯独不包括‘无辜’。”
“为什么?”
“我记得他,我在这里生活过,我知道他做了什么。他是个父亲,但也是个吝啬的父亲,邻居的妻子曾经借给他十个银币,整整三年他都没有还债,当别人问起来时,他说那个妻子是个邪恶的魔女,靠编纂故事来混淆视听。”
“他也许是不守信用,但是罪不至死啊。”
“他当然罪不至死,死的是邻居的妻子,人们把那个慷慨的女人绑在用两块木板钉成的十字架上,烧死了。”
“什……”
艾洛恩话在口中噎住了,她看看那地上的男人,又看看兰妮尔,慌张不知所措。
“于是邻居也夺走了他唯一的女儿,那个孩子根本不会游泳,旁观者们却用长杆将她按在水下,他们的言辞很特别——‘能在水中呼吸的一定是魔女,必须杀死;淹死的则是无辜女人’。”
艾洛恩紧紧皱着眉头,不解和愤怒在她心里交替着:“那无论怎样不都是死吗?”
“这就是最有趣的地方,没有一个女性在被怀疑是魔女之后活下来的,人们总有理由杀死她。”
“那法官呢?安全官呢?圣骑士呢?”
“那个邻居就是当地的法官,普通家庭怎么可能随便借出十个银币。”
“怎么会……我……这……”
艾洛恩出了汗,她再次审视地上的男人,除了怜悯之外,眼神里多了几分鄙夷和愤恨。
“他打死了那个法官,但是也因此失去了房子。这房子是用那十个银币买的,只有其他人在点燃他的居所的时候,他们才会想起‘法律’和‘惩罚’。”
兰妮尔平静地叙述着,她的语气是这里唯一冰冷的东西,冷得艾洛恩脊背发凉。
“你怎么……”艾洛恩摇了摇头,“你怎么这么平静,你没有一点感想吗?”
“你第一次看到尸体的时候也会害怕吧,艾洛恩,”兰妮尔欣赏着男人死前最后的挣扎,他的身体已经发黑了,“但是直到今天,在你见过了这么多的死人之后,你还有什么‘特别感想’要发表吗?”
艾洛恩闭上了嘴,她不知道有多少同样的事在发生,也不知道兰妮尔见过了它们中的多少。
“千万不要说什么人性本善,这只是混乱和恐惧导致的之类的话,摆在你眼前的就是最纯粹的人性。没有虚伪的言辞,没有好看的面具,这就是剥去层层衣装之后的纯粹的‘人类’。”兰妮尔接着小声说道,“这也是为什么,我讨厌人类。”
“我见过人类中的渣滓,但是也不乏优秀的人,你不能因为一时的事件给所有人断罪。”
“哼!”
兰妮尔背对着她,丝毫不为所动:“我曾经行走于此地的街道上,我曾经见过这些人的行径,我曾经见过此地的死亡,我可以告诉你——这里的所有人都和这个男人同罪,无一例外!”
“这不……”
艾洛恩低下头来,刚刚他见到的那些失去一切的老人、那些前途未卜的孩子、那些妻离子散的穷困农夫……说他们才是造成这地狱的凶手,这让人无法信服,但是又无法回避。
这就是“魔女狩猎”的真相吗……
因为所有女人都可能是魔女,所以滥杀无辜。我杀死你的亲人,你再夺走我的家庭,这是人和魔女的战争吗?这难道不是疯狂与仇恨的最大秀场吗?
“所以你知道了吧,为什么我要扮作修女,为什么我只有变成修女的时候才能没有破绽,”兰妮尔继续说着,这一次语气有些颤抖,“因为这是全天下唯一安全的身份,而它就像是高峰悬崖间的独木桥,你露出一点马脚,等待你的就是死亡!”
3
“呃啊啊……”
艾洛恩摇摇脑袋,眼前视觉的变换让她头晕目眩,突然出现的废墟又突然消失,实在是令人难受。在她旁边,蓝火已经熄了,兰妮尔则是照常面无表情,她静静地盘坐在笼子中央,低垂着脑袋,看不到表情。
艾洛恩正要说话,突然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烛灯在角落里亮着,金发的身影坐在那旁边的椅子上,她的脸一半在烛光下,一半在阴影中。
“你我都听到她说的话了,告诉我,你相信吗?”赛弗涅的语气同样冰冷,但是并非冷漠,而是克制。
艾洛恩很想问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在这里的,又是怎么听到她们的谈话的,只不过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问了也于事无补。
“我……无法否认。”她说了实话。
“一个又一个‘无法否定’接着就会变成肯定,肯定与肯定之后,那就是‘相信’,”赛弗涅戴着手套的手撑着脸颊,五指的阴影和表情混在一起,难以判断,“你知道如此还这样回答,就是说你相信她咯。”
“不相信她不代表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话,相信她也不代表笃信她所说的一切,我只是在这件事情上,做不到完全无视她的说法而已。”
艾洛恩站在笼子的栏杆前,看着赛弗涅,将兰妮尔藏在阴影里。
“我们俩之间,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信任危机啊,”赛弗涅从椅背上直起身子,靠在前面,“为什么你一定要为她说话呢,为什么你就是无法认清她就是魔女的事实,我们都想保护这里的居民,你何苦与我对着干呢?”
“我……”
“啊不,算了吧,”赛弗涅站了起来,现在她完全藏在烛灯的阴影里了,“你的行为已经证明了你的立场,做过多的解释也没有用了,你甚至为了见她一面故意被卫兵抓住,她究竟有什么魅……”
赛弗涅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叹了口气,走到了笼子前:“既然你说了自己的想法,我也说说我的。实话说,我不信。并非因为我对她反感,而是因为她对你讲的‘故事’,和我从小听到的不一样。”
艾洛恩摇摇头:“我们从小都听到过故事,谁也不能确定哪个是真的。”
“但我可以确定这个是真的,”赛弗涅扬着脑袋,自上而下地看着艾洛恩,“因为这是我们自己的历史,这是真实的事件。安铂镇从没有自相残杀过,我们从未杀死过任何一个无辜的女性,我们只是安居乐业,过自己的生活,但是这时候一个魔女出现了,居民们没有一个认识她,没有一个与她有半点交集,但她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并且残忍地烧死了每一个人。”
赛弗涅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有些颤动,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声音仍在颤抖。
“当去求援的男人发现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时,你可否想象他的绝望?自己所认识的、所珍视的全部化为焦炭,他甚至无法分辨自己妻子儿女的尸体……”
“什么!”
在赛弗涅讲话的时候,艾洛恩一直静静地聆听着,但是一直藏在深处的兰妮尔突然发言,打断了赛弗涅的“故事”。
“我没有与你讲话!魔女!”
赛弗涅对于这次打断非常不耐烦,她从来都没有对魔女抱有任何尊重和耐心。沉重地呼出一口气后,赛弗涅再次看向艾洛恩的时候平静了不少,但是也没有那般兴致了。
“这个故事你我都听过,我相信你还没有笨到一次只能记住一个故事,艾洛恩,”赛弗涅说着,转身离去,“明天我会亲自为魔女带来审判,如果你有意见我就提早到今天晚上,至于其他的事……好自为之吧。”
赛弗涅快步离开了,烛灯被关门的风吹灭,房间里又只剩一片漆黑。
“她说‘幸存者’?”兰妮尔看着艾洛恩,满脸写着不敢置信。
但艾洛恩则仍然站在笼前,斟酌着自己的行动。
赛弗涅和兰妮尔,接下来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了,明天早上,她必须选择自己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