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审判

1

安铂镇的广场上,无数的火把在黑夜里摇晃着,橙黄色的光影落在男女老幼的脸上,他们的眼睛全都看着一个方向,在那里,数米高的十字架逐渐从地上立了起来,像是个巨大的墓碑。

“魔女……”

“……魔女…”

“是魔女……”

“……是魔女在这里”

人们窃窃私语着,不断交流着自己的好奇与恐惧,但是在每一句话中,总有那么一个词语不断出现,乘着不同的语调不同的嗓音,在人与人的口耳中一刻不停歇地传递。

“魔女”,这萦绕于安铂镇头顶数百年的阴云,今天被小镇的英雄,赛弗涅所捕获了。

这个不知来自何处的消息以绝对的强势占领了所有的谈话,并疾火般传遍了整个安铂镇。无人不在听闻后侧目回首,呼唤家人走上街头,加入前所未有的浩荡队伍。也许是异常统一的集体气氛冲淡了人们心中的恐惧,那一睹魔女真容的好奇心占了上风,最终驱动人们大胆迈开双腿,自发地向行刑地走去。

现在,数百人聚集在广场里,等待着真正的主角登场。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观看罪人被当众处死就是普通百姓所能接触到的最高级的娱乐节目。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这里,艾洛恩,那时候你是个英雄,不仅仅是对我,也是对整个安铂镇。”

在数名卫兵的包围下,赛弗涅押运着艾洛恩和兰妮尔,两人身上皆戴着沉重的镣铐,只不过兰妮尔的木枷四角还连着粗大的铁链,四周的卫兵每人都紧紧握着一根。艾洛恩还相对轻松,可兰妮尔正常行走就是极限了,她不断地干咳,每走几步就会踉跄一下。每次她摇晃,旁边的卫兵都会立刻退到一旁避免接触。

“你感到很失望吗?”艾洛恩笑笑道。

“是的,非常非常失望,”出乎她的意料,赛弗涅的回答非常直白,“很久没有感到这样强烈的失望情绪了,即使在这群不得力的手下身上也没有过。”

艾洛恩没有再讲话,只是低下头沉默地走着,偶尔用身体扶一下旁边的兰妮尔。

“长官,居民们已经全部集中到广场了,刑具也准备好了。”一名卫兵向赛弗涅报告道。

“很好,给镇长和男爵准备座椅,清空刑具前的场地,我带着魔女直接过去,”她回过头,吩咐身边的几名卫兵,“你们几个看好艾洛恩,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她妨碍审判进行,不用顾忌手段。”

队伍立刻分为两股,赛弗涅揪着兰妮尔的铁链向刑场快步走去,艾洛恩则在押送下前往刑场另一个方向带牢笼的“特殊看台”。

“做好觉悟吧,魔女,如果打算说什么遗言,最好现在就开始组织语言。”

赛弗涅粗暴地牵引着兰妮尔,快步向远处走去。卫兵松手后,剩下几条铁链的重量也完全由兰妮尔承担。去掉魔法她只是个孱弱的少女,还未走出几米,兰妮尔摔倒在地,拖着她的手却不曾停下,膝盖上的布料立刻就被地面磨破,细小的伤口跟着爬了上去。

“拜托…等一下……”虚弱的兰妮尔在木枷的拘束下摆动双手,想要抓住铁链让赛弗涅稍微停步,但结果只是徒劳。

“兰妮尔!”艾洛恩回头呼喊道。

“管好你自己的事!”

身后的卫兵一脚踢在艾洛恩的后膝上,差点让她摔倒。四名卫兵从四个角包围着她,同时保持着一米多的距离,这是赛弗涅特别吩咐的命令,这个距离可以防止艾洛恩突然袭击,也有足够的时间拔剑反击。现在艾洛恩手上戴着连着脖颈的钢铁镣铐,即使是这几名卫兵也有一战之力。

“竟然可怜一个魔女,真是古怪的家伙。”

“别和她说话,她已经被洗脑了,搞不好你也会被影响的。”

“哦对,真是好险。”

艾洛恩恼火地闷哼一声,但随即把怒火咽了回去,发脾气解决不了问题,解决问题要靠别的手段。

“兰妮尔是无辜的,你们不能仅仅因为她是魔女就处死她。”

“她想引诱我们和她说话呢,可不能上她的当!”一名卫兵向身边的同事提醒道。

“你们自己好好想想,根本就没有证据证明她杀过人!如果仅仅因为谣言和偏见就处死别人,那人类和猴子有什么区别?女王推行法治社会还有何意义?”

“还真是坚持不懈,可根本就没人会理她。”几名卫兵纷纷发出嘲讽意味的笑声。

“你们说我被洗脑了,可你们换位思考一下,如果这事发生在你们身边会怎样?如果是你们的家人呢,要是我说她们是魔女,你们也要处死吗?”艾洛恩的语言愈发激烈。

“这是在激怒我们吗?”

“若是今晚回到家,发现你们家女儿的额头上有个紫色的印记,你们也会把她绑到柱子上烧死吗?你们做得到吗?”

在场的不乏年幼女儿的父亲,这番话可谓戳到了逆鳞,立刻引来几束愤恨的目光。

“去他的,老子才不在乎什么狗屁洗脑,什么狗屁影响!你这个人类叛徒,把臭嘴闭上!”

终于,一直在旁边沉默的一名卫兵忍耐不住,举着剑鞘,狠狠敲向艾洛恩的后脑勺。

“真是好骗啊……”

2

在手上的武器落空的瞬间,极其强烈的不祥预感终于使卫兵回想起了赛弗涅的命令。眼前的这个犯人不是什么毛头小贼,她的危险程度能在任何一个城市的通缉榜上排上名号,你疏忽,你就倒霉。

“你好,英雄父亲。”

艾洛恩转过脑袋,一口咬在卫兵握剑的手指上,疼痛促使他发出哀嚎。趁着这个时机,艾洛恩抬腿猛地踢在他头上,立刻使他摔倒在地,剑也落在一边。

其他几人马上感觉不对,抽出武器向艾洛恩围了上来,但是既然包围圈有了漏洞,他们的阵势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艾洛恩一笑,三人中第一个冲向自己的家伙眼神明显不同,显然也是受了艾洛恩的话语刺激。她用脚尖一挑地上的剑,剑刃在空中飞舞了起来,使当头的卫兵犹豫了一瞬。他根本没想到这是艾洛恩的障眼法,被一腿揣在肚子上,向后翻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谁说剑只能用来砍人,只要会用,有的是其他功能。

“呀啊!”

剩下的卫兵举剑砍下,艾洛恩立刻闪避。

这两人都异常焦急,他们知道自己眼前对手非同一般,所以只要一有机会就全力进攻,憋着一口气,挥剑的手毫不停歇。

但外行人就是外行人,艾洛恩立刻发现他们两人的步调混乱,且剑风缓慢迟钝,根本不是在合作,而是互相干扰。她用双手间的铁链缠住左边卫兵的剑刃,一脚踹倒右边那人,再猛地转身用手腕上的铁枷将身边这名卫兵打翻在地。

现在是一对一了,剩下的正好是那个出言提醒他人不要和艾洛恩说话的那个家伙。

“别和我讲话是吧?来,你多和我说一句话我就少打断一根骨头。”

卫兵从地上爬起来,战战兢兢地犹豫了一会,他看着天,好一会才憋出一句话:“今晚……天气不错啊。”

“你是个智障吧。”

艾洛恩腾空跃起,一记回旋踢将卫兵狠狠砸在地上,他连喊疼的机会都没有。

没有找到解开枷锁的钥匙,艾洛恩只好用剑刃斩断铁链和脖子上木枷的锁,拖着手腕上的两坨大铁块向赛弗涅和兰妮尔的方向迅速赶去。

“这就是魔女,在她接受火焰的净化前,请各位看个清楚吧。”

赛弗涅一扯铁链,兰妮尔踉跄几步跌倒在她身旁,沉重的铁链和木枷将她压得抬不起头来。

“魔女竟然是这么小的孩子?”

“她真的是魔女吗,这才多大?”

“不会搞错了吧?”

看到兰妮尔的容貌,台下的群众们开始窃窃私语,她的外表确实很迷惑人,和传说里扭曲邪恶的样子大相径庭。不管是否是安铂镇的居民,任何一个正常的成年人,看到兰妮尔的时候都不会想到她是一个魔女。

“也许这个样子不够有说服力。”

赛弗涅拔出剑走上前,几道闪烁之后铁链纷纷断裂落在地上。兰妮尔正准备松一口气,却感到脖颈处传来强大的力道,那是赛弗涅将她举了起来。

随着不断抬高,兰妮尔愈发感到呼吸困难。赛弗涅冷面如钢,兰妮尔很清楚她在对待自己的时候不会有任何怜悯和收手,现在,她想窒息自己。

“赛弗涅,你这是在干什么?”

镇长也是第一次见到兰妮尔,这样看上去她只是一个普通少女,赛弗涅却想要杀了她一般紧紧锁着她的喉咙。

“可不能被外表所欺骗了啊,父亲。”

赛弗涅冷冷地看着,兰妮尔则调动最后一点点魔力全力挣扎着,但是她瘦弱的身躯怎么可能抗衡几乎臻至铂金之境的赛弗涅。她的行动只有一个作用,而这正是赛弗涅所希望看到的——使她额头上的纹章亮起。

台上台下的观众纷纷发出惊叹之声,任何人都知道这个纹章意味着什么,别说是不是少女,就算你是一条鱼也是魔女变的。

“为了混进我们之中,魔女总是披着虚假的皮囊,她之前甚至扮作修女来破坏保护小镇我们的封印,谁也无法保证这就是她的脸!只有那邪恶嗜杀的本性是不变的!”

赛弗涅死死握住兰妮尔的脖子,后者双脚离地,在空中无助地挣扎着,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庞愈发惨白。只要是有一点良知的人都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在一个少女身上,但是当知晓她是一个魔女,这种怜悯和共感就荡然无存。

“这就是……我的脸…”兰妮尔用从气管里漏出的一点气息艰难地说着,“……人类。”

“把她放下来!”

就在兰妮尔感觉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台下,包括赛弗涅在内的众人纷纷看去。黑发的身影站在那里,双腕上套着沉重的铁锁。

“哼,那群废物。”

赛弗涅一松手,兰妮尔立刻落了下来。她跪在地上,摸着自己的脖子,粗重地喘着气。

“你还是选择了她那边,艾洛恩……告诉我为什么,她有什么样神奇的魅力干扰了你的判断?”

“没什么神奇的魅力,就是看不下去而已。直到今天你也没有证据证明她就是屠杀的始作俑者吧?”

艾洛恩走上台,站在离赛弗涅几米远的地方,和她对峙着。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到了她额头上的魔女纹章,这难道不足以作为证据吗?”

“但你不能仅仅因为她是魔女就定罪!只要是魔女就必须为安铂镇的屠杀负责吗?如果我杀了一只无辜的地精,那全人类都要为这只地精的死负责吗?”

出乎她的意料,台下的观众不仅没有认可她的说发,反而发出了阵阵哄笑。

“地精与人类相安无事,但是魔女不一样,我们水火不容。”赛弗涅走上前,死死盯着艾洛恩的眼睛,“你会放一只走进村庄的狼不管吗?不会,因为你不杀死它,它就会咬死你的孩子。而与魔女的残暴和危险相比,狼不值一提。”

“身为魔女就是罪吗?”艾洛恩反驳道。

“哼,”赛弗涅冷哼一声,“是的,身为魔女就是罪过。”

“那我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艾洛恩抬起双臂,双脚一前一后,赫然摆出了格斗的架势。卫兵立刻想要上前捉拿,但是看到赛弗涅抬起的手,他们又退了回去。

“显然你不清醒,我不怪你,但是我会让你醒过来。”

赛弗涅一甩长剑,一米多长的寒光在她的指尖旋转,却轻盈如羽,在空中划出几道光圈之后稳稳握回手上。只是听着剑刃切开空气的风声,就足以让观众们感到脊背发凉。

3

艾洛恩高速奔跑起来,在旁人看来,那双手上的铁锁几乎没有拖慢多少速度,因为她还是快得不可思议,一眨眼就已经移动到了赛弗涅身前。

长剑拖曳寒光,迎着艾洛恩横斩而去。与切磋的时候不同,赛弗涅没有任何热身或者试探的意思,从一开始的行动就透露出军人的杀伐果断。铁锁与剑刃撞击在一起,火星乍现,赛弗涅料到艾洛恩会用这东西当作防御,于是连续攻击,打算利用铁锁沉重缓慢的漏洞。

数次交手之后,艾洛恩抬起右手的瞬间就被打回,她的速度终于出现颓势。下一剑破空而来直取咽喉,艾洛恩连忙向后翻去,堪堪躲过。

“真够咄咄逼人的。”

但是她不打算屈居下风,双手撑在地上屈膝蓄力,整个人如同弹簧一般从地面上弹出,双腿直直攻向赛弗涅。后者立刻停下追击的脚步,仰身的同时用剑挡住了艾洛恩,将她向后抛去。

赛弗涅的力量占据优势,艾洛恩则有着无法企及的灵巧和敏捷,当然还有计谋——她在地上翻滚一圈然后向兰妮尔跑去。

赛弗涅立刻明白了艾洛恩的意图:“不会让你得逞的。”

“兰妮尔,你没事吧?”

“小心你后面!”

艾洛恩咬咬牙,赛弗涅咬得奇紧,自己还未碰到兰妮尔,她的剑就快斩到自己了。

“别想碰她。”赛弗涅冷声警告道,同时长剑劈开空气,她的剑快到能在一瞬间看到两道刀刃的反光。

“这话应该我说才对。”

艾洛恩跨过兰妮尔,她在空中翻转的身影刚好避开赛弗涅的剑刃。长剑挥过兰妮尔的身前,木枷上的一片铁链被直接削下,刚好落在兰妮尔手中,她定睛一看,两边的削面都平整如镜,简直像是个抽象的雕塑品。

“你是赢不过我的,艾洛恩。”

赛弗涅站定脚步,将剑收到腰间,在那一瞬间艾洛恩几乎觉得视觉静止了,因为对方的剑突然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甚至看不到轨迹。

双腕上的铁锁用全速在身前闪烁着,每一次移动都有更多的剑痕出现在其上,但是随着剑痕越来越歪,艾洛恩的行动也露出破绽。赛弗涅摆动手腕,看准时机用最重的一击打在艾洛恩右手上,使她整个人向后仰去。

“哼。”艾洛恩没有空闲说太多话,但是她的意思很明显。

在赛弗涅追击之前,艾洛恩借助这股使自己倾斜的力量扭转身体,一记踢击从出其不意的方向袭来,将赛弗涅踢向一边,打断了她的行动。

“你的战斗技巧却没有因为头脑的愚钝而退步啊。”

“我的头脑才没有愚钝。”

艾洛恩不打算恋战,抓住兰妮尔的衣领就打算带她离开,但是反方向的力量立刻追上,赛弗涅是一个机会也不可能给她的。

“拜托你不要再说什么‘她是你的’这种话了,别人会误会的。”艾洛恩转头说道,但迎接她的是一记锐利的破空直刺,要不是慢了一瞬,也不会只削下几根发丝了。

艾洛恩出拳打向赛弗涅抓住木枷的手,对方立刻变换抓住的位置,同时挥剑砍来。两人以兰妮尔为中心不断撤步上步,同时左右手在木枷上来回抓握,留下一个又一个指印。一只手从这边拿开的下一瞬间就会有拳击或者剑锋袭来,要么就是另一只抓握的手。

兰妮尔被抓着左右摆动,同时锐利的剑锋和沉重的铁锁在眼前来回闪动,不可谓不胆战心惊,换做任何一个人在这里都会不知所措。

只不过交战中的两人都无暇估计她的情况,她们的眼里此时只有对方。赛弗涅的长剑有着无与伦比的距离优势,从任何一个角度都可以覆盖艾洛恩的移动轨迹;但是艾洛恩则有着优势明显的特殊身法,在小空间内的闪躲移动简直是她的专长,不断的转身跨步斜身让人眼花缭乱,不由得怀疑她就算在空气上也能站稳。

短短几十秒双方已经交换了十几个回合,艾洛恩终于绕到了足够安全的角度,她迅速抬起铁锁向赛弗涅的手砸去。

赛弗涅却毫不慌张,她一把将兰妮尔向前推去,木枷撞在艾洛恩胸口,逼得她停下进攻,就在这一瞬又是一记钝击打在艾洛恩腹部,直接把她打倒在地。

“咳咳……”

艾洛恩干咳几声,连忙从地上爬起,但她刚抬起头,赛弗涅就又将她向后踢翻。

赛弗涅右手握着剑,左手则拿着从腰间取下的剑鞘,刚刚打在艾洛恩身上的就是这个。

“在我的骑兵生涯中一直将剑作为武器,所以只用剑更加习惯。但是,在我母亲教我剑术的时候,她可从来没有让我漏掉过任何一种击溃敌人的方法。”

艾洛恩一个后滚翻从地上站了起来,赛弗涅将剑入鞘的同时猛然冲来,气势空前。艾洛恩状态不佳只好全力格挡,她将双臂挡在身前,等待着防御然后反击的机会。

先是一剑,简练到只有一道细微的光和铁锁上深刻的剑痕;然后是横摆的剑鞘,用上等木材做成的鞘同样硬度非凡,打在艾洛恩的小臂上如同一记重锤,逼得她向后退步;但这还没有结束,赛弗涅顺势转身,看似纤细修长的腿蕴含着巨大的劲力,踹得艾洛恩向后飞去。

她撞在十字架上,还没来得及稳住身体赛弗涅的下一波攻击就已经抵达。

剑鞘打在松软的下盘上使她立刻倒下,剑刃则刺进了艾洛恩左手与铁锁的缝隙之间,赛弗涅手腕一抖,在清脆的响声中,剑尖切开连接栓将铁锁断开。因为经常接触,她对于这种铁铐的结构无比熟悉,旋转手腕间剑尖立刻刺向另一边,艾洛恩右手的铁锁也变成两瓣。

“我说了,你是赢不了我的。”

艾洛恩干咳两声,抬起头来,感受到了脖颈处钢铁的凉意。虽然很不情愿,但是她必须接受现实——自己被击败了。

“认输吧艾洛恩,没有铁锁的保护,我的每一击都可能要了你的命,你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哼……”艾洛恩费了很大的劲才缓过来,“我输是输了,但我可不会就此放弃。”

“你的固执在现在有什么用吗?”

“有什么用,不知道……但我不认可你的行动,我也不承认你的审判。没有正义的法庭只是屠宰场而已,是谁给你权力在没有充足证据的情况下定罪的?是女皇吗?是法律吗?是你的长官吗?这难道不是你借着官位动的私刑吗?”

“真是足够狂妄的发言,你……”

艾洛恩的话明显触及了赛弗涅的底线,本就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下的她不由得感到愤怒,就连握着剑的手也因此颤抖起来。

但是却突然停下了,就像风吹走了蜡烛上的火苗,赛弗涅突然平静下来。众多的火把将光线从后方投射过来,赛弗涅的轮廓像是闪着金光,但是她的整个面庞却藏在阴影里,表情无法捉摸。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有审判她的资格?”赛弗涅沉声说道,语调冷得连艾洛恩也为之一颤。

4

她松开手,长剑径直落了下来,插在离艾洛恩大腿不足一厘米的地方,剑身还在弹簧一般地摇晃。赛弗涅将手伸进自己的外套里,拿出了一样东西,扔在一旁兰妮尔的身边。

“看看吧,魔女,把那东西拿在手里,好好看一看。”

那是一本书,一本无比朴素的书,不对,与其说朴素,不如说“破烂”。每一张纸都泛着黄色,而且脆弱到仿佛一碰就会脱落;封面因为陈旧变成了灰色,完全看不出从前的颜色,但是还有一行字可以勉强辨识,那是手写的字,有些歪歪扭扭。

兰妮尔感到莫名的紧张,她走上前将书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本想用手拂去封面上的灰,但是这本书意外地干净。

“读出那封面上的字。”赛弗涅命令道。

艾洛恩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二人,等待着事情的发展。

“日记,”兰妮尔抬头看了看赛弗涅,“由约瑟夫·铂……”

话语停在了中途,不一样的表情爬上了兰妮尔的脸。

本来的疑惑逐渐变成了震惊和恐惧,迅速在她的面庞上荡开,微张的嘴巴颤抖着,足足半分钟她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字。

“怎么可能……”

“把它念完。”赛弗涅催促道。

兰妮尔将嘴巴张开又闭上,她挣扎着,最终还是一咬牙,将全部的名称念了出来。

“日记…由约瑟夫·铂西亚撰写……”

“翻开它。”赛弗涅接着说道。

明明没有怎么运动,但是兰妮尔却感到双腿发软、呼吸困难。许多年未曾出现的情绪正逐渐充满她的心房,金色的瞳孔不断收缩,它们死死地盯着书本,双手却迟滞地颤抖着。

发脆的书页在颤抖的手指下缓缓揭开,变成褐色的字体映入眼帘,兰妮尔下意识地想要闭上眼睛,但是已经晚了,那几行字清晰地通过眼睛进入了她的脑袋。

“读出来,把你看到的读出来。”

“我不……我做不到……”

“读出来!!”赛弗涅吼道。

“呜嗯……我……”

这一瞬间,兰妮尔又变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女孩,不管魔女与否,你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这就是一个小女孩,因为她恐惧、颤抖的样子,和每一个“正常”的孩子,别无二致。

“……死了,全都死了……”兰妮尔捧着日记的手大幅度地颤动,双眼因为渐渐冒起的泪光而模糊,“我花了三天的时间辨认尸体,但是……我、我连自己的妻子都没有找到……”

“继续读!”

“赛弗涅!”艾洛恩责怪道。

“你闭嘴。”赛弗涅对艾洛恩说道,她眼里闪烁着令人畏缩的、怪兽一般的光。

“我的孩子们,在倒塌的衣柜里……他们抱在一起……他们的妈妈则不见了,应该是在外面……唔…”

“我找到了她的项链,黏在……两具尸体之间,我不能……”兰妮尔终于支撑不住,一下跪坐在地上,哭腔让她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对不起、对不起……我读不下去了,求求你,我读不下去了……”

她的双手失去控制一般僵硬在腰间,日记落在地上,书页随机地翻动着,那每一个字眼都像长着涂毒的刀剑,刺得兰妮尔泪流不止。

不知何时,赛弗涅站在了她身旁,只不过整个人散发出的气势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只有火焰般灼燃的杀意。

“约瑟夫·铂西亚,原安铂镇唯一的幸存者,他前往圣骑士殿寻求援助,但是归来时却发现一切都在火焰中荡然无存。妻子尼娅罗、儿子约书亚、女儿丹雅、父亲约翰、母亲特丽莎、兄长约翰瑟以及全镇五百二十八人全部遇难。直到约瑟夫·铂西亚死前,被辨认出的尸体只有四十二具,而他最终也无法确定自己的妻子究竟是哪一位。”

赛弗涅熟练地背诵出约瑟夫的全部家人,只不过每字每句都咬牙切齿。

“安铂镇重建完成的第三个月,约瑟夫就自杀于家中。即使后来组建了新的家庭,阴云也从未离开这个男人的心头,他花了剩下的所有生命来缓解悲伤,但是最终还是被压垮了。他写下的这本日记记录了他三十六年生命的最后八年,即使断断续续,即使有些日子只有一两句话,但是其中巨大的悲恸却从未消减过,除此之外,还有从未忘记的对魔女的‘控诉’。”

赛弗涅低下身子,靠在兰妮尔的耳边说道:“对你的控诉。”

在场的所有人无不低下头去,没有人愿意承受约瑟夫·铂西亚的痛苦,也没有人能承受他的痛苦,甚至仅仅是想象就已经令人胆寒。

真正的安铂镇毁掉了,伴随着他所认识的所有亲友、所有记忆;重建的安铂镇只是一场幻梦,焕发生机的新家园纵然令他高兴,但是每一次低头,家人化作焦炭的脸都会浮现在眼前,地狱里的哭嚎从未停歇过。

他怎么能忘记,怎么能置身事外,那是他妻子的哭嚎,那是他儿女的哭嚎。

这时,只有艾洛恩开口发话了:“我对他的经历感到遗憾,这样的灾难无论在谁身上都是毫无疑问的噩梦,但是,这和……”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是想问我这个对吧?”赛弗涅接上了她的话。

她将日记捡了起来,重新放回自己怀中。

“你问我哪里来的权力审判这个魔女,那我就告诉你,”赛弗涅向着艾洛恩走去,任何人在她的目光前都要退缩,“我的名字,是赛弗涅·铂西亚,而我是约瑟夫·铂西亚的第八代后人!”

 她拔出艾洛恩身旁的长剑,高高举起,周围无数火把的光映照在剑刃上,它亮得像黑夜里的太阳。

“谁有‘资格’审判她?谁有‘责任’审判她?谁有‘权力’审判她?是我!我赛弗涅·铂西亚!今天晚上,在原安铂镇及现安铂镇的审判庭上,我代表两百年前逝去的五百二十九名居民,向魔女发起审判!”

她一转身,长剑划过夜空,如同光的指针,指向跪坐在地的兰妮尔。

“谁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