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1
大雨冲刷着广场，星星不见了，月亮不见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也不见了，只剩下乌云、雨，和零星伫立着的几个红衣身影。
火焰熄了，没有火把，没有烛灯，周围只剩下一片黑暗。银色的长剑变回了一条钢铁，倾斜在雨中的十字架则愈发像一个被掘开的墓碑，它底下的怪物已经跑了出来，再也抓不住了。
曾像黄金一般的长发暗淡无光，打湿了的刘海贴在额头上。水滴顺着眼窝爬向脸颊，向下巴奔去。
赛弗涅站在雨中，冰冷、寂静、灰暗。她的眼睛曾经比剑刃还要锋利，比酷刑还要慑人，比烈火还要灼热；可现在这对眸子就和她脸颊上的雨滴一样，空虚地反射着一丁点光芒，毫无温度、空无一物。
她的心里没有别的思绪，只有一句话反复地播放着，头接着尾、一遍又一遍。是因为这句话何等奥妙吗？不是，只是因为此刻再无法思考其他而已。
我 让 她 跑 掉 了
六个字，足以摧垮赛弗涅强大的精神。
片刻前，艾洛恩与兰妮尔的谈话激起了异变，魔女唤来了巨大的落雷，力量暴增，她挣脱了灵檀木的束缚之后，两人在电光火石间逃走了。
翻滚的电流，响彻天空的雷鸣，刺目的眩光……赛弗涅没能抓住机会，在她犹豫的一瞬间，艾洛恩与兰妮尔就逃之夭夭了。
魔女彻底失去踪影，赛弗涅失去了将她一举消灭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什么圣女、什么守护、什么魔女狩猎……这些都是幌子而已吧，魔女接受审判的时候就应该认识到，以她的狡猾本性，事情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赛弗涅紧紧握着拳头，掌心几乎被攥出血来，可是仅一瞬后她又松开了手。
她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发怒也好、大笑也好，都是压榨她的精神，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承认这令人恐慌的事实——魔女跑掉了，也许她会去祸害其他城镇，也许她会回来报复安铂镇，但是无论如何，即将损失的人命都要算在自己头上。
使自己夜不能寐的噩梦，终于成真了。
约瑟夫·铂西亚的日记还在自己身上，从前每每拿起它的时候都感到巨大的沉重和忐忑，但是现在只感到无名的怨恨和厌恶而已。
“长官……”
一名卫兵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他的身体因为湿透的衣服稍微有些颤抖，脸上也爬满了雨水。
“长官？”
“……”赛弗涅没有回应。
卫兵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赛弗涅仍旧不为所动。
所有的卫兵都看着这边，他们等待的命令就是接下来的命运。
“长官，你听到了吗？”
“回去吧……”
卫兵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不起长官，刚刚我没有听清你说……”
“我说给我滚回家去！”
赛弗涅的吼声迅速在广场上传播开来，就连雨声都为她停下了一瞬。卫兵们闭着嘴巴，不知道该不该响应，只能面面相觑。
站在赛弗涅身边的卫兵露出苦恼的神色，他下意识地觉得长官只是在赌气而已。沉默了一会后，他又小声问道：“……要不要我们去追？”
“听不懂命令吗，”赛弗涅手一抖，寒光闪出，“我说给我滚回家去。”
卫兵半张着嘴巴，脸色僵硬，喉前的剑刃散发出极其危险的气息。
片刻后，赛弗涅缓缓将剑收了回去，她转过身背对着卫兵，仍旧重复着最后的命令：“全员解散，回家去吧。”
肩膀瘫软，脊背下沉，膝盖弯曲，赛弗涅失去了军人的体态，还有精神。如同不会熄灭的火炉一般的心脏，现在每一次跳动都感到吃力。
卫兵们理会到了赛弗涅的意思，他们不甘心，但是无能为力。无论是赛弗涅还是魔女，都不是以他们的力量能左右的人，小人物只是照顾自己就是极限了，多看别人一眼都是奢侈。
大雨还在倾泻，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了，零星的红色身影一个一个钻入广场外的道路中。先是一个人，再是两个人，然后是三个，直到所有人都背对着广场的中心，只留下一个身影，钉子一般立于原地。
赛弗涅身边的卫兵也无法抗拒指示，他是最后一个迈腿离开的，心中的感觉说不出来，只是很难受。
他抬起头，只看到一个个背影，所有人都背对着，他们不讲话，不打趣，只是沉默地行走着。这些人总是并排地站在一起，总是共同分享着工作，总是面向着同一个人，但是现在他们丢弃了身份，变回了自己，一个个“自己”。
他又回过头去，想着再看看那个人，但是出乎意料，印象中总是俯视自己的长官高大得吓人，现在却变得这么瘦小，站在巨大的十字架旁边，似乎风一吹就会倒下。
卫兵摇摇头，继续看着脚下的路，他没权力管那个人。
雨声盖过了其他声音，脚步声、说话声、杂音，全都融进雨里。卫兵看着自己的双脚，极力想象着它们踢开雨滴时，究竟会发出什么样的声响。
不知走了多远，一个不起眼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了过来，虽然声响不大，但是在雨中仍有些突兀。
卫兵回过头，视线正好落在广场中央，那里只有歪斜的十字架和嵌进砖缝的长剑还站立着，再没有其他东西。
“……长官？”
雨水像是扰人视线的纱帘，他盯着看了一会，才发现那头倒在水泊中的金色长发。
2
“放我下来……”
一个人影在山上鬼魅般地行进着，她不断在阴影间穿梭，脚步无声，就连被衣角触碰的绿叶也不过摇晃两下。
“你说什么呢？”
“放我下来。”
艾洛恩停下脚步，她背上背着虚脱的兰妮尔，自己也有些疲累。与赛弗涅大战一场，还一口气从镇上跑到这里，她的体力也有点吃不消。不过和兰妮尔的消耗相比，这都不算什么，被灵檀木束缚的情况下还能召来落雷，这一下看似慑人，实际上却几乎要了魔女的命。
魔法师的魔力和体力乃至生命力是直接挂钩的，魔力耗尽的话基本上相当于被抽干生命，严重的情况下会当场死亡。兰妮尔方才的行动，在内行人看来无异于自杀。
“咳咳……”
“你别急，我这里有药。”
艾洛恩扶着兰妮尔在自己怀里躺下来，她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药剂，帮着兰妮尔缓缓喂了下去。
两人所在的地方正是艾洛恩第一次上北山抵达的那个平台。这里视野开阔，可以纵览整个安铂镇的全貌，只不过现在那里大雨如注，看不大清楚。
艾洛恩第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是安铂镇的英雄，现在就……
“咳咳。”兰妮尔喝了几口药之后，伸手推开了艾洛恩的药瓶。
“不好喝吧，一般人都喝不习惯的，当然大都数人都没机会尝就是了。”
兰妮尔没有理会艾洛恩的打趣，她现在只关心一件事：“里拉……你和里拉……”
艾洛恩犹豫了一下，还是应道：“是的，我和她……算是认识吧。自从我接触你那个宝贝吊坠开始，她就经常通过梦境和我讲话。她告诉了我你是谁，同时也拜托我照顾你。”
兰妮尔虚弱的眼睛里闪烁出激动的光，她勉力抬起身子，抓住艾洛恩的臂膀：“我想见她，我想和她说话，我想和……咳咳、咳咳！”
艾洛恩连忙又扶着兰妮尔躺下，帮她顺了顺后背。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但我不是很确定，自从我被魔偶打了一顿那次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了。”
“那一次？”兰妮尔想了想，似乎想起了些什么。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如果我想的没有错的话……”艾洛恩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她可能离我们并不远。”
“什么意思？”
“自从我和她断开联系后，我就一直看到些奇怪的黑影……偶尔出现，然后立刻在我聚焦视线之前消失，简直像是鬼魅一般。话虽如此，但又不是真的鬼魅，它每一次出现都像是在向我示意，或者给予暗示。”
“你是说那个黑影可能是……”
“一开始只是怀疑，但是在你被绑在那个十字架上的时候，它停留得比之前都更久，我终于看清了它的形状”，艾洛恩看着兰妮尔的眼睛“——它伸出手，想要帮助你。”
兰妮尔用双手捂住嘴巴，抑制住自己的声音，眼眶里有点点光芒在闪烁。
守望着兰妮尔，默默地支持着她、帮助她，却无法触摸、无法交流，只好通过他人给予协助……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只有一个，聪慧的兰妮尔当然瞬间就反应过来了。
“我要怎么才能看到那个黑影？！”她焦急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被动地接受信息而已……但是我想，既然它可以在我面前现身，应该也能被其他人看到。”
兰妮尔沉默了一会，当她再次抬起头时，艾洛恩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闪烁的精神。即使躯体虚弱，但是只要有一丝希望在，兰妮尔的行动就不会停止。
“扶我起来，那个吊坠还存在那住宅中，我去取来。”
艾洛恩劝说无果，只好听从指示。她本想让兰妮尔站起身后扶着她前进，但是两人都高估了魔女身体的恢复程度，她刚刚站起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果然还是再休息一下吧，兰妮尔。”
“不！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兰妮尔自己支撑起身子，艰难地跨出一步，休息片刻再抬起另一条腿，仅仅是站起身子仿佛就耗尽了她的全力。
“兰妮尔！”
艾洛恩看不下去，还是上前将她扶住了。她抓住兰妮尔的手臂，蹲在她身前，想要直接把兰妮尔拉到自己背上来。
可是兰妮尔却定住了，艾洛恩使了使劲，怎么也拉不动她。
“兰妮尔，把你的左手给我，一只手不好使劲。”
兰妮尔没有回应。
“兰妮尔？”
她疑惑地看去，发现兰妮尔像是发呆一般定在原地，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愣愣地盯着前方的空地上。
仅一瞬后，艾洛恩就知道发生什么了。
兰妮尔眨了眨眼睛，终于从愣神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她仔细盯着自己伸出去的左手，轻轻握了握手指。数息后，眼泪顺着她的眼角落了下来。
“谢谢你，艾洛恩，你没有说谎。”
3
“开门！”
兰妮尔一挥手，白色的法阵从石门上浮现出来，旋转两周后，石缝间传来摩擦的轰鸣声。
艾洛恩将兰妮尔放下，后者立刻向石门里面跑去，跨进门槛的那一刻几乎摔倒，但是她只踉跄两步就继续前进。
艾洛恩记得这个房间，这是自己被兰妮尔绑来时第一个到的房间，也是在这里自己发现了藏在机关中的那个项链——这也是兰妮尔来这的原因。
兰妮尔按照记忆中的顺序扭动墙角桌面上的烛台，机关立刻运作起来，她焦急地等待着。不过数秒钟的事情，她却对这已经存在了几百年的老东西感到不耐烦。
偏偏是这个时候，机关卡住了，两片隔板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无法将藏在下面的吊坠翻上来。
“真是碍事！”
兰妮尔将双手按在桌面上，电流立刻从她指尖四散而出，它们四处爬行，很快灌满了每一个缝隙中。
“兰妮尔，你在干什么？”
“艾洛恩，退后！”
话音未落，兰妮尔一咬牙，电流加大，桌子的结构终于支撑不住，在满负荷的电流中爆碎开来，碎片与木屑四处横飞。兰妮尔的脸转瞬间就被碎片刮伤了，但是她的眼睛始终盯着一个物体——那是一个低调朴素的吊坠。
艾洛恩被这动静吓了一跳，靠着身后的杂物堆才不至于跌落在地上。
当一切平息后，兰妮尔双手捧着吊坠，背对着艾洛恩说道：“我接下来要在这个房间里施法，你可能需要在外面等上一会，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的身体……”
“不用担心我，这个房间里有用于恢复魔力的灵药，喝下那个我就没问题了。”
艾洛恩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向外走去。
她站在门外，石门随着兰妮尔的命令缓缓关上，房间里的烛光被门缝吞没，整个走廊只剩下艾洛恩身边的一盏灯还亮着，在漆黑而漫长的走廊里显得有些孤单。
艾洛恩也很累了，今晚大闹的一场，一般人肯定早就趴下投降了，就算是经过锻炼的体质也吃不消。
她靠着墙坐下，看了看自己右手的掌心，便闭目养神起来。
时间在寂静的环境里偷偷流逝，艾洛恩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她也不想干涉房间中的那人。里拉，兰妮尔，如果这两个名字出现在同一句话中，那意味着自己还是退避一下比较好。
柔和的光线，宁静阴凉的环境，这里几乎是个绝佳的催眠地点，浑身酸软的艾洛恩不久便难以分辨现实和想象，她睡着了。
在梦里，她似乎听到了一个小女孩的哭泣声，和身边人温柔的话语。
“好久不见，小兰妮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