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一个无月之夜,对芷唯依来说,这是她的一个优势。
站在一棵参天大树的枝杈间,芷唯依扶着树干眺望远方的一处豪宅。即使没有月光的照耀,芷唯依也能看清楚豪宅的大致布局和其内形形色色的人。原因是豪宅内到处都点着明火,一些是用于照明的,一些是用于取暖的。这些明火除了能让芷唯依看清周围的景物,还能提供给芷唯依更重要的讯息,那就是这些明火附近必然是豪宅中的人重点关照的地方——深冬时节明火必须有人看管,换言之,那些没点火的地方鲜有人迹,芷唯依可以依据明火点的位置推断出在豪宅内值夜的人大致的行动路线与规律。
芷唯依隔远观察的正是黑羽首领的宅邸,这是一个占地数千平米的大宅子,一共有两层,不,应该是三层院墙。第一层整个宅邸的外墙,由砖石和胶泥构筑,约有三米高。外墙的四角分别有一座带顶的瞭望台,约有五米高,想当然耳,每座瞭望台上都有一个哨兵。
外墙的里面是庭院,若是在白天,里面的景色一定是秀丽宜人,有假山池塘、有翠竹苍松。从池塘延伸出来的水渠与火源附近的防火沟相连接,竟在草坪上组合出各种各样漂亮的图案,完全没有让功能性破坏庭院整体的美感。
庭院的里面有一个四方的建筑群,那是由一连串的平房和外廊组合出来的框型建筑,将黑羽首领真正的居所围在中间。这个四方的建筑群是卫兵的卧房和值班室,从某种角度来看,它也可以充当一道围墙的作用。
再往里又是一道院墙,这其中是一栋三层高的楼阁,黑羽首领一定就在那里……和艾茵在一起。
静静地观察了近一时,芷唯依才迅捷地从树上跳下来。
潜入某个聚落劫持或暗杀首领,曾经训练芷唯依的那个人将其称之为“斩首行动”,是芷唯依做过的“工作”中最困难的,没有之一。潜入黑羽首领的宅邸较之前者还要困难,不仅是因为光是宅邸中的守卫就比很多聚落的总人口还多,更是因为它是一个层层设防的目标。芷唯依知道光凭借以往的经验是不可能的,必须得动动脑筋。
好在,芷唯依虽然是个缺乏常识的人,但并不意味着在任何事上她都不善思考。
芷唯依面对的第一个困难就是如何接近宅邸,虽然有夜视能力的人类相对来说是少数,但能值夜班的必然是挑选出来的夜视者。从树林到院墙之间,有一段只有杂草的空地,无论用何种方法,这段距离必然会暴露在哨兵的视线之下。
值得庆幸的是,今晚是一个大风天。芷唯依用深蓝色披风将背包盖住,顺着风向趴进了草丛里。杂草勉强高过了芷唯依的身体,她等待风势较大的时候才匍匐前进,让身体压倒草丛的画面尽可能与周围被风吹倒的草地保持一致。当然,顺风前进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正对面的哨兵如果要看见自己,必须迎着风沙睁大眼睛,这不太容易做到。
爬行中,芷唯依竖耳倾听,每当风停的间隙就一动不动地趴好,微微抬眼观察方位。一直到接近墙根处、左右两侧的哨兵的视线死角,芷唯依才站了起来,走到墙边。
虽然花了比想象中多得多的时间,但总算没有引起警报。
芷唯依从背包里取出两把石刀,它们比芷唯依经常用的那两把薄一些,被芷唯依接上了木柄。木柄的末端刻出了凹槽,有两根粗绒绳绑在凹槽上,绒绳的另一端还捆着两块石头。
“……”
芷唯依看了看手里的道具,稍稍犹豫了一下——由于仓促做工,它们比较粗糙,也不太结实,芷唯依担心一会儿用的时候会不会出意外。不过芷唯依也别无选择,她没有足够的时间做准备。
情况不允许芷唯依过多的犹豫,芷唯依将刀刃插进石墙的缝隙里固定住,然后脚踩刀柄爬上墙,另一把刀则插在更高一点的地方制造下一个落脚点。踩稳之后,芷唯依拉紧第一把刀上的绳子,脚跟抵住绳子向后一踢,将石刀从墙缝里拔出来,通过绳子回收到手中,寻找下一个合适的墙缝插入。
其实,三米高的围墙芷唯依也不是不能跳过去,但那样猛烈的动作极易被院内的守卫察觉,她现在还不能惊动敌人。
芷唯依的小脑袋小心地探过墙沿,附近并没有守卫。她选择的这个位置是离附近的明火最远的翻墙点,而且,芷唯依所担心的“故意安排隐蔽守卫在薄弱部分伏击入侵者”的情况没有出现。
芷唯依抓着两根绒绳翻过墙头,轻盈地落地。
墙壁外侧的两把石刀已经没必要回收了,但不能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让它们留在墙上,芷唯依把系在绳子上的两块石头向墙外使劲一丢,石头拉紧绒绳,把石刀拽了出去,一同掉落在草丛里。
进入墙内,芷唯依的计划可以说已经成功了一半儿了。不仅是因为视野最广、威胁最大的瞭望台哨兵这一关已经躲过了(他们主要的精力在警戒墙外),更是因为守卫对院内的警惕性大大不如墙外。
据芷唯依的观察,黑羽首领的守卫虽然一个个训练有素,但其精神纪律可以用“散漫”来形容。守卫黑羽首领的宅邸和守卫一座随时可能被人明火执仗的帐篷,心理的感受大不相同。也许这些守卫在此供职以来,一次也没有遇到过袭击事件,甚至可能连虚警都没有。惯性思维的影响力是极其巨大的,如果一万天都平安无事,那么这里的人凭什么会觉得第一万零一天会遇袭呢?
刚才在树上观察的时候,发现这些守卫对火灾隐患的注意力远远高出敌袭,少数几个正经在警戒的人,其视线也总是集中于瞭望台,他们大概认为,就算有哪个不长眼的人敢袭击宅邸,也必然会先触发哨兵的警报,自己只要在瞭望塔发出信号之后行动即可。
芷唯依左右看了看,向角落里一处明火点走去,那里有三个衣着相同的守卫在烤火取暖。芷唯依将腰间那把沁入了不少暗红色痕迹的石刀拔了出来,就在此时,她突然想起了以前紫菀对她的嘱托。
——尽量不要……不要杀人,可以吗?
芷唯依想了一下,手指灵活地翻转石刀,将没有磨尖的一侧冲前。
在芷唯依接近的时候,一个眼尖的守卫看见了芷唯依。她见过芷唯依,就是芷唯依第一次在黑羽首领面前现身的时候,也亲耳听到黑羽首领要收芷唯依作为家臣。她冲芷唯依挥了挥手,两旁的人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了芷唯依。
令芷唯依稍显意外的是,守卫们的反应很平淡。
“你怎么在这儿啊?没人给你……嗯?”
守卫还想和芷唯依搭话,却发现芷唯依突然疾跑起来。意识到她好像要对自己不利的时候,芷唯依已经冲到守卫的近前,想要拔剑已经来不及了。
啪!咚!
几声硬物敲击身体的闷响过后,三名守卫连叫喊都没发出一声就被击倒晕厥了。
击昏而不杀死,难度较之直接痛下狠手稍大一些,不过对于芷唯依来说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事实上,她曾经在更苛刻的条件下完成目标。
芷唯依挑了其中一个与自己体型最接近的守卫,将她的外套扒下来自己穿上,然后把三个不省人事的守卫推进了防火沟里。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清醒着的人察觉到芷唯依的渗透。
…………
……
当当当当当当当——————
黑羽首领的宅邸里,久违地传出了阵阵警钟的响声。
坐在自己房间里的黑羽刚刚端起一碟斟满的米酒,还没送到嘴边就放了下来。
“外面何事喧哗?”黑羽抬头问道。
“好像是警钟的声音。”坐在黑羽对面的冰蓝竖起她的长耳朵仔细听了听,回答道。
冰蓝很少用“好像”这样模棱两可的词对黑羽说话,不过距离上次听到警钟声已经是很久以前,冰蓝也记不清它究竟是什么音色了。
“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吧。”
“遵命。”
“等等,不是让你去。”黑羽摇了摇头,“若雨今天值夜班是吧,你让她去外院走一趟,回来报告。”
“遵命……”冰蓝这次回答得没有刚才干脆了。
这是黑羽意料之中的反应,她借机问道:“你和那孩子,还是这么僵吗?”
黑羽口中的“那孩子”自然是若雨了。
“说来惭愧,咳咳……是这样的……咳咳……”不知是巧合还是黑羽的话刺激到了冰蓝,她咳嗽了起来。
就连咳嗽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你们……”黑羽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什么了,你去找她吧。”
冰蓝向黑羽施以一礼,踏着轻缓的步伐离开了房间。过了约莫五分,冰蓝回到了黑羽面前,又过了不到一分,奉命前去查看的若雨也来到了房间的竹帘前。
“出了什么事?”黑羽问道。
“外院失火,正在施救。”若雨回答道。
“原来如此。”黑羽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宅邸的防火措施很完备,失火并不是什么大事,“哦对了,芷唯依来了没有?”
“未得音信。”
“哦豁,枉我等她到这么晚。”黑羽半开玩笑地说,“你回去值班吧,顺道把恩克图雅叫过来。”
“遵命。”
“呼……啊……”若雨走后,黑羽打了一个打哈欠,“现在什么时间了?”
“凌晨三时了。”冰蓝不用看隔壁的漏壶也能大致计算出时间,“黑羽大人,您是否先去休息?”
“不必了,我等芷唯依过来。”
“您这么肯定她会来吗?”
“那当然,她妹妹在我这儿,芷唯依不会不来的。”
“嗯……”
冰蓝不再劝谏了,只不过她的微蹙的眉宇间透露出了一丝忧虑与不安。
…………
……
和黑羽首领的推测截然相反,外院里是火光冲天的骇人场景。
照理说,庭院里的防火沟、水渠和阻燃带完全可以将火势控制在一小片区域内,然而现在,火势已经快要蔓延到平房处了,庭院里,几间仓库、凉亭之类的独立木质建筑已经被烧毁,众多守卫平尽全力也只能做到延缓外院全毁的速度而已。
外墙一角的瞭望台上,哈耳庇厄哨兵正焦急地看着下方的火势。她倒不是担心火焰会将瞭望台化为一柱火炬,因为瞭望塔是用砖石搭成的。她的职责是绝不轻易离开瞭望台,但只能干看着帮不上忙令她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瞭望台的旋梯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一回头,哈耳庇厄看见一个拎着木桶的娇小身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平台上。
那是一个黑发的猫人,有着一对黑黄二色的眼眸。她穿着守卫的衣服,小脸上满是黑乎乎的草灰。
哈耳庇厄知道这个人,也听黑羽首领说过她。
猫人的名字叫芷唯依,黑羽首领说她今晚会来。
“咦?你是怎么……”
“快去一起救火!”不等哈耳庇厄说完话,芷唯依就先呛了她一句,“呼呼……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可、可是我的职责是……”
“若雨大人刚下的命令!所有人即刻救火!”芷唯依大声说完,就又剧烈地喘息起来。
“若雨大人……”哈耳庇厄刚才看见若雨从内院出来了一趟,到外院值班室和值班长说了几句话就回去了,莫非就是传达芷唯依说的命令吗?
“快点……快点……”芷唯依有气无力地说,一看就是在水池与火场之间来回奔波而耗尽了体力。
“我明白了!”哈耳庇厄看到芷唯依的样子,一种发自内心的使命感当场涌现出来,她用脚爪从芷唯依手中把桶拿走,“这个给我吧,你先休息一下。”
“别忘了……叫上其他哨兵……”芷唯依补充道。
“哨兵?啊啊,我明白了。”
芷唯依所说的“哨兵”应该是和自己一样在瞭望台上站岗的哈耳庇厄,她们并不使用“哨兵”这个称呼,不过芷唯依是刚来的,应该还不懂守卫之间使用的暗语。
哈耳庇厄一只脚搭上扶手,用力一弹腿跃入空中,而后,从哈耳庇厄的喉咙中传出了一声嘹亮而富有穿透力的鸣叫。紧接着,其他三座瞭望台上的哈耳庇厄也纷纷飞下高台,加入救火作业中。
芷唯依脸上的疲态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看着那些哈耳庇厄拎着水桶掠过水池,再飞到火场上空把水浇下去,如此周而复始,确信她们是真的上当了。
不用说,庭院里一发不可收拾的大火就是芷唯依的杰作。
院子里的防火措施确实有效,不过那是对“失火”而非“纵火”而言的,通过点燃多处草场和木屋将火势连成一片,这样的烈火可不是用几条防火沟和隔离带就能挡住的。
芷唯依伪装成救火的守卫在庭院里穿梭,将在远处无法查看的地形都确认了一遍,时不时趁乱偷袭一两个守卫,将她们打昏。在暗算守卫们的过程中,芷唯依发现了无力化而不杀死她们的好处:那就是面对昏迷者,那些还有行动能力的人会进行救援,大大减轻了芷唯依的压力。迄今为止,芷唯依击昏的守卫身上都没有明显的外伤,她们被误解为吸入烟尘或在火场中窒息而昏迷的,并没有人怀疑庭院里有一个渗透破坏分子。
这对芷唯依而言是一件好事,但她也发现了一件坏事,那就是守卫的数量远比她在外面看到的多。
有相当数量的守卫一直呆在值班室和卧房里,直到警钟响起才出来,但那也不是全部。从守卫的居所通往内院的唯一通道依然被把守着,并且各个值班室里也留有一些人。
这些地方只能硬闯了。
但在硬闯之前,必须把瞭望台上的眼睛排除,否则一旦自己短时间解决不了那些守卫而被高处的哨兵发现了,很可能就会演变成全体守卫围殴自己的最坏情况。
前期观察时,芷唯依发现瞭望台上没有设置警钟,这看似有些不合理,但芷唯依知道原因。
有一种比单调的钟声更能转达出多种不同警情的报警方式,那就是哈耳庇厄的鸣叫声。在空旷的地带,哈耳庇厄的叫声可以穿得很远、很清晰,并且可以通过预先约定鸣叫的音调与音节来表达不同的命令。虽然绝大多数哈耳庇厄在夜里和瞎子无异,不过也有极少部分是可以在夜里看清东西的。
让哈耳庇厄代替自己传达错误信息的效率,比只是击倒或蒙骗一个哨兵要高得多。
为此,芷唯依在脸上抹了一层草灰,弄乱了头发,装出了一副忙于奔波救火的样子。奇怪的是,那个哈耳庇厄好像认出了自己是谁,却没有丝毫的怀疑,完全相信了自己的话。
不光是这个哈耳庇厄,其他守卫也是如此,她们对芷唯依都不抱有警戒和敌意。芷唯依知道自己的乔装并不高明,是绝对无法骗过每一个人的,然而从潜入到现在,整个过程异常之顺利,让芷唯依不免有些怀疑。
然而怀疑是不会对自己的行动有帮助的,芷唯依没有时间细究,只能按照自己的预定计划继续实施。
以寡敌众的场合下,有一位神明是芷唯依最可靠的战友,这位神明的名字叫做“混乱”,而芷唯依十分擅长将这位神明召唤到自己身边。
芷唯依从未想过自己能以堂堂之姿破门而入,击败所有守卫救出艾茵,也没有天真到自己可以悄无声息地躲开众多守卫的视线潜入最里面的黑羽居所。她将大多数敌人交在了混乱之神的手中,自己只需要收割那些侥幸逃离神之制裁的敌人即可。
“呼……”
芷唯依长舒了一口气,她的疲惫不完全是伪装出来的,进入庭院以来,东奔西跑确实消耗了芷唯依大量的体力,尤其她的身体还处于幼年期。她走下楼梯,把扔在楼梯口的背包捡回来(怕哈耳庇厄看见自己背着包起疑心),从里面取出水袋喝了一大口。
再次把石刀拔出来拿在手上,芷唯依走向了空了不少的守卫居所。
接下来的事,已经无法再偷偷摸摸地完成了。
尽管做了最大努力以削减敌人的数量,在前方等待芷唯依的,仍然是在所难免的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