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重新回到山路之上的我,听见了抡斧伐木的声音。
我伸手挡住艾茵,示意她停下,我自己绕过山路前去一探究竟。
小山丘向阳面的一片树林里,一个身材不算高大的二齿兽人正在挥动斧头砍伐一颗一抱粗的花梨树,树干靠近根部的地方已经被削出了豁口,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锥形。二齿兽人时不时停下向上看,反复确认树冠重心的位置,看样子应该是个经验丰富的樵妇。
“你好。”我走近樵妇,主动和她打招呼。
“啊?你好。”二齿兽人放下斧子,转过头来回应我,“一大早就上山呐?”
“是啊,我想在天黑之前走到聚居区。”我指了指北边连绵起伏的丘陵,“你也起得挺早的啊,上山的时候天还没亮吧?”
“对,想砍好木头就得趁早。”
“卖给建材行吗?还是给人打家具?”我停下脚步和她攀谈起来。
“卖掉,最近聚居区在大兴土木,一整根卖的多。”
“你对这一带熟吗?”
“熟得很。”
“那我想问个路,去聚居区怎么走啊?”
“我知道路。”二齿兽人伸手指示,“你看见那边的小水塘了吗?绕过这个小水塘有一条路,顺着这条路走就可以了,天黑之前能到。”
“多谢啦。”我向二齿兽人伸出了手。
她刚要回握,我就上前一步攥紧拳头给了她一记下腹重拳。
“咕唔!”
她发出了一声空气被强行从身体里挤压出来呜咽,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这个家伙可能是个专业的樵妇,但不是个专业的侦查员。她居然把伐木地点选在山丘对聚居区的反斜面,这么一棵大树要拖过山脊可不轻省,更何况我昨天在查看附件地形和道路的时候就发现,有一棵长势更好的花梨树就在山脊的另一侧,位置很明显,而且伐倒之后去了枝杈就可以顺着山坡滑下去。她选择这里伐木的唯一理由,只可能是这里可以监视到这条通过山区的必经之路。当然,仅凭这个疑点我还不至于和她动手,真正让我确认这家伙不是个无辜路人的是她给我指的路——她竟然不问我去哪个聚居区,而且放着大路不说非要告诉我一条在山里蜿蜒的小路。如果不是她早就认定我不可能走大路的话,就是想用山路拖延我的时间,并且很可能有她的同伴也在监视那条路。
我翻遍她的全身,果真找到了一个写有我的外貌特征的便条。此人很可能是个郡府人员或者临时雇员,安插在这里等待我。
事情朝着不妙的方向发展了,郡府采用了零散人员蹲点而不是巡逻设卡的方式,就证明这里的郡府已经大致上知道我可能经过这里的时间和路线了。换言之,我的行踪被发现了。
我没指望可以一帆风顺地跑到迷雾以北,但在这个位置被人嗅到了气味着实不妙。这里离黑羽聚落的北界少说有600千米,而且一半的长度都是山路,就算是我一个人轻装赶路也要十天左右,带上艾茵的话……
十多天的时间,意味着内阁有充足的时间动员并调动人手对我进行围堵。当然,在山区他们没那么容易找到我,但我和艾茵都是肉食性的,肉食吃完之后必然要到聚居区附近寻找购买或者盗窃的机会。
今后的旅途,想必会很艰难吧……
我把二齿兽人的衣服扯成布条将她五花大绑,再塞住嘴巴藏到了山石的阴影里,并“没收”了她的斧子,希望能造成她擅离职守而不是遇袭的假象。
在原地蹲守了一段时间,并发现这个人的同伴,也没有人前来换班,我这才原路退回去找到艾茵,就近在隐蔽处扎营。
“姐姐,有什么情况吗?”看见我回来时满面愁容,艾茵担心地问道。
“可能有人在山路上设伏,我得去侦查一下。”我摸了摸艾茵的小脑袋,“白天我们先休息,晚上我看好路线,天亮再出发。”
今晚的月相是上弦月,适合我进行隐秘的抵近侦查。
“姐姐,要不然我去吧。”艾茵突然提出了一个让我感到意外的想法。
“艾茵真懂事!”我一把搂住了艾茵,在她的小脸蛋上蹭个不停,“不过没关系的,我一个人就行,艾茵好好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姐姐真是的……”艾茵搂着我的脖子说,“我是说真的哦,姐姐是被重点关注了,但是我应该没有。我去聚居区打听情况要比姐姐方便嘛。”
没想到,艾茵竟然试图用正论来说服我。
我稍加思索了一下,回答道:“不行,虽然艾茵可能没那么显眼,但是在聚居区,一旦被认出来就不好脱身了。姐姐没有艾茵吸的话会死掉的哦!”
“真是的,姐姐还是把我当小孩子……”艾茵搂脖子的力道变大了一点儿,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埋怨我,“不过,就算是把艾茵当小孩子的姐姐也最喜欢了!汪~”
“被当做小孩子就赌气撒娇的艾茵最可爱了喵!”
于是乎,离睡觉时间还早,我们姐妹俩就抱在一起在铺盖上打滚儿了。
…………
……
今晚的月亮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一弯如弧线的月亮发出暗弱的光亮。这样的光照不至于暴露我的轮廓,也不至于让我什么也看不到。
我虽然有夜视能力,但因为在夜间几乎无法分辨颜色,所以对远处的、移动缓慢的和色块破碎的东西都难以察觉。这层限制当然也困扰着其他夜行性人类,在敌明我暗的态势之下,这是我的一个不对称优势。我穿着抹有泥土和草屑的伪装服,足以遮蔽我的轮廓和气味,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拉米亚一族那种奇特的感官,不过这些变温人种极少在夜间活动。
山谷之间,一道高墙一样的建筑依稀从夜色中被我的眼睛分辨出来,我遂停止步行,俯下身趴在地上。
这里本就是郡府设置的执勤点,三个月前我狩猎返程的时候还经过这里,那时的执勤点并不是这个样子的。它现在已然被扩建成了一处关隘,高墙的上沿与山腰同高。至于说它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扩建的,那就不言而喻了。
我本以为散布人员去山路上蹲点会导致大路疏于监控,没想到郡府会采取这种措施,建一道关隘的工作量并不小,看来为了抓我,郡府也是下血本了,今早那个樵妇说的并不完全是谎话。
关隘的高墙上可以看见火光在移动,说明即使在大晚上也有人监视主路上的风吹草动。保险起见,我以匐匍前进的方式向关隘靠近,这里的植被普遍低矮,压低身形才能得到遮蔽。
夜晚、山地、潜行,这三个大前提让我在日出之前能侦查的区域很有限,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潜入到关隘的内部,看看能不能找到部署图之类的东西。要是郡府的布防不严,我还是不想放弃能快速通过高原地区的主路。
我利用植被的遮挡爬向关隘,在一块岩石后面停住。距离仍然稍显远离,被山峰的阴影覆盖的部分还是看不清,不过我没有立即缩短距离,准备先观察一阵再行动。
在黑羽聚落边缘聚居区还经常与邻近聚落发生冲突的年代里,我不止一次借助黑夜的掩护爬到对方营砦的鼻子底下进行侦查,从未失过手,不过黑羽聚落的地方防务是狼姐亲自指导的,我不能不高看一眼。
我背靠岩石,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毫无水分的硬饼干放进嘴里,刚要咬碎,就听到极近处有人说话的声音。
“你说,芷唯依大人会来吗?”
“还叫她‘大人’?你要不要命了?”
我当场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把嘴里的硬饼干拿出来,然后缩起身子以免影子暴露出轮廓。
两个人说话的地方就在我上方,最多两米远。这下岂止是爬到鼻子底下,简直是爬进鼻孔里了!一想到这里,我就一个劲儿的后怕,如果我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向前,又或者我再早一秒咬碎饼干发出声音,绝对会被发现的。
“我先回去了,你们两个别偷懒,老老实实等到换班。”第三个人的声音出现了。
“别啊,头儿,要是芷唯依来了,我们两个人怎么打得过?”
“哼,你以为三个人就行了?我们的工作是发现她,然后报告给郡府,别想多余的事。我走了。”
紧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没有持续多久,我就听到门轴转动和木质门板闭合的声音。
形势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这些人不是白天遇到的零散蹲点人员,她们有一个极其隐蔽的哨所。
以明显的关隘为诱饵吸引我来侦查,真正发挥作用的暗哨才是监视我的眼睛。这不是狼姐的教授的东西,而是我的风格。在天之阁就有一套明暗哨相结合的周密布防,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没想到有朝一日它会被拿来对付我。
我放缓呼吸静静等待转机。现在我不得不放弃原先的侦查计划,不仅因为我与这个暗哨近在咫尺,更是因为我要面对的并非这一个独立的暗哨,它的前面一定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第十几个……局势已经不是敌明我暗了,而是我们都在暗处,而且对方的眼睛比我多得多。
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关隘加暗哨的布防,究竟是谁设置的。
虽然天之阁在施行同样思路的部署,但要把庭院内的布局搬到山地上来,可不是只靠指导思想就能完成的。我头顶上这个暗哨的位置极其巧妙,想要从这个山坡过去观察关隘的话必定会从它的观察范围内经过。而且它的隐蔽性也令人赞叹,在夜间无论月亮移动到什么位置,这个暗哨始终处于阴影之中,绝不是稍微懂点儿皮毛的人就能搞定选址的。
然而指导建设的人很专业,在上面驻守的人却外行到出血,竟然在谈天说地暴露自己的位置,可以判断,布防的人和驻守的人绝不是同一批。
咔嚓——————
西北方突然一声炸雷,紧接着不到五秒,头顶上的钩月就被乌云遮蔽,随后就是倾盆大雨。
“哇啊!下雨了!”
上头的人大呼小叫地站了起来,好像还碰到了木架之类的东西,并传来了金属与石头碰撞的响动。似乎是她们俩打算生火热点儿宵夜吃,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搅黄了。
急促的脚步跑向了木屋,关门时传出了不小的动静。
我抓住着天公作美的好机会,用兜帽盖住头顶,探头出来借助从云层缝隙漏下来的那一点点月光观察四周。那个暗哨的确实隐蔽,就算我知道了大致的位置也还是找了好久,它连入口的门都经过了伪装,只不过在这里执勤的人疏于管理,上面的枝叶都干枯了也没有更换。
又观察了一阵,确定能见距离内并没有监视这个暗哨的其他暗哨,我这才翻身爬上岩石,查看这些人刚才驻留的地方。除了一口倒扣在地上的小铁锅和几块还没剥皮的山芋,没有别的东西。
现在原路返回是最稳妥的,但我实在不甘心就这么白跑一趟。我观察了一下暗哨周围的地形,心生一计。
暗哨建在一处背靠岩壁的山坳地带,因为过于强调隐蔽性和视野,它的选址没有迁就安全性的余地了。这里是个很容易被山体滑坡砸塌的地方,雨天尤其如此,不过考虑到这只是短期执勤,这样的风险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忽视。
我搬来了几块不大不小的石头,顶住木门,然后搬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狠狠往门板上摔。
咚!
门板发出了不算大的声音,但也足够引起里面人的注意了。
在里面的人开门之前,我爬上了岩壁,在一个可以俯视下方的缓坡上趴下。几秒之后,门板缓缓打开,然后碰到了石块。石块被门板推动,发出了拖行的声音。
开门的人感知到了阻力,探头一看,惊慌失措地大叫道:“不好了!山崩了!我们会被活埋的!”
我忍住了想要纠正她山崩和滑坡之间区别的冲动,毕竟石块堆在门口也不是真的由滑坡造成的。
那个人喊完之后就冲了出来,跌跌撞撞地爬上山坡。另外两个人稍慢了一些,也摸黑向高处逃生。
她们的胆子这么小倒是救了她们自己,因为如果她们真的不惧风险坚守岗位的话……反正我已经选好了几块可以踢下岩壁的石头了,人为制造一个真的小滑坡(也可能是大滑坡),能不能幸存下来就看她们的运气了。
我一动不动地趴在原地,那三个人依次从我身边不到五米的地方通过,没人发现我。
不用等脚步声远离,被吓破了胆子的她们不可能还有心思注意大雨中的细微不和谐响声。我顺着石壁滑下,毫不在意地把脚踩在泥泞的地上——脚印已经不用处理了,大雨会把我来过的所有痕迹洗刷得干干净净。
我站在半开的门板后,侧身向门内窥视,以防里面还有人,确认没有第四个人存在过的气味之后,我才闪身进门。
门内是一个两米见方的小房间,桌子上的油灯还没有熄灭,房间里还有一个门。这里是执勤室了,而里面的房间想必就是休息室了。
我拿起油灯照明,发现门板内侧贴着一张纸条,我凑近端详,发现上面的内容竟然是对付我的方法。
“如被发现,切忌出逃,全员立即进门,用木架抵门,两人持矛守卫门口,一人从后门通道就近前往其他暗哨寻求支援……”我把纸上的内容念了出来,不禁感叹道:“厉害啊……”
这个方案虽然不可能让这些闲杂人员击败我,但有大概率会让我放弃攻坚,至少也能拖延到传信儿的人从后门出去。而且……暗哨后面还有暗哨,这样的监视网络实在是严密。
我把油灯下移,果然看见了倚在墙上的长矛和三角形的顶门架。
执勤室几乎没有什么摆设,我找了一圈儿,没有发现我最希望看见的部署图。想来这种监视网末端的小执勤点也没必要掌握总体部署情况,我倒是不抱多大希望。
推开休息室的门,里面的设置更简洁了,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个凳子,纸条上记录的后门在左手边,打开休息室房门之后恰好能把后门遮住,后门是向内打开的,从外面的大多数角度都看不见。
我走到床边,想掀开被子看看底下有没有东西,就发现有几张纸被随手放在床上。拿起来一看,第一张就是有我画像的通缉令。
“篡位未遂,斩杀多名侍卫及仪仗队员后潜逃,生死不问。”
默念我的“罪行”时,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莎草纸上冰冷的字迹仍然令我心寒不已。
黑羽之王啊,不是时代变了,是你变了啊……
我翻看其他两张纸,它们也都是通缉令,然而令我感到震惊的是,这两张通缉令上的人并不是我。
为什么……为什么冰蓝和若雨会出现在通缉令上?
…………
……
细小的光影在半空中盘旋,表明它找到了这次的目标,但诗姬莉对此并不满意。
被引导至此的诗姬莉眼前,是一具倒毙的尸体。
这个人还没有腐烂,应该是刚死不久,因此诗姬莉能看出这是一个有些年纪的女性山羊人,或许在自己从翼人部落里启程的时候这个人还活着,但无论它有多新鲜,诗姬莉也不可能从它口中问出任何一个字了。
“去找下一个人吧。”诗姬莉对人形的光斑说道。
虽然有着蝶人一般的外形,但这个东西似乎并没有智能,仍然不依不饶地在尸体的上空盘旋。
“啊啦,这不是诗姬莉队长嘛!”
诗姬莉的身后,传来了一个略带惊喜的声音。
“啊?你是……”诗姬莉扭头看去,花了两秒从记忆中搜寻她看到的这两张脸,“紫苏小姐和妮妮珂小姐。”
眼前,一个四条尾巴的狐人挎着竹篮,像是出门采药的状态,狐人的另一只手与她身边的蛇龙人十指相扣。一看就知道两人的关系远在“朋友”之上。
即使注意到诗姬莉的视线集中在手上,紫苏也没有松开妮妮珂的手。
“诗姬莉队长怎么一个人来这里呀?任务吗?”紫苏问道。
“不,一点私事而已。”
“啊!那个人……去世了吗?”紫苏发现了诗姬莉身后的尸体,拉着妮妮珂走到旁边,她低头查看了一下,发现这个老人已经没有半点鼻息了,“唉……但愿她走得安详……诗姬莉小姐,如果不忙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安葬她吗?”
诗姬莉不太理解紫苏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要是对所有无名骸骨都要挖坑掩埋的话,这一生小半部分时间都会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事上了。
想归想,诗姬莉可没有把这么失礼的话说出口,她只是点了点头,在原地等候紫苏将铲子拿来。
葬礼并不隆重,只是挖了一个浅坑,把尸体放进去盖上土而已。紫苏将一朵小花轻轻放在坟头,算是结束了对死者的纪念。
“谢谢你,诗姬莉队长。天色晚了,虽然说不上报答……诗姬莉队长要不要在我们家落宿一晚?”
“你们?你和妮妮珂的家吗?”诗姬莉看着脸颊微红的妮妮珂,笑着说。
“是的,我们的家。”紫苏边说边挽起了妮妮珂的手,惹得妮妮珂发出了害羞的呼声。
“承蒙好意,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诗姬莉没有回绝,“有劳紫苏小姐带路了。”
“好的,请跟我来。”
前往紫苏家的路上,诗姬莉装作不经意地问:“紫苏小姐,你是不是和芷唯依队长认识啊?”
“嗯,我们以前认识。”紫苏点了点头。
紫苏并没有忘记幼时的事,她和芷唯依并不仅仅止步于“认识”的关系。只是在重逢之时,已经身居高位的芷唯依好像已经记不得自己了。
“可以和我说说吗?队长以前的事。”
“嗯……”紫苏的眼神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思,“不过还请对芷唯依大人保密呢。”
“我答应你。”
夕阳下,三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黄昏的树林里,只留下在坟茔上的白花边翩然飞舞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