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异能——「Apocalypse」……”
解释与说明所花的时间似乎比预想地要长许多，等到桐生不自觉地呢喃着宇白碧所告知的那个名词时，从屋外打进来的阳光已渲染上浓浓一层深黄的暮色。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么，桐生君？”
“这个问题或许反过来问才更合适……”桐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一开始的震惊感夺走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以致之后宇白碧所讲解的那些晦涩难懂的部分，桐生也只理解到了“大概是什么意思”的程度为止。
宇白碧拥有着整个世界也只存在六例的珍稀能力——天生异能Apocalypse，其实并没有让桐生感到有多意外，连向他这样的人都能获得铭刀·冰弦刹内所寄宿的灵魂——雪女的认可，在他眼里看来比自己要出色得多的宇白，不论身怀怎样的奇迹都不奇怪。
“不过……”
但是，仅凭这点，就成为了宇白碧被禁足于这座空无一人的天之岩户上的理由，未免也显得有些牵强，更何况，做出这种决定的，是自幼时便一直在照顾她的亲生姐姐。
“帝……辉弥红莲，真的是你的姐姐吗？为什么，她会……”
「亲人」，理应不该是这样沉重的关系才对，虽然桐生已经忘记了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埋藏在灵魂中的记忆依旧这样坚定地诉说着。
“如果我能知道的话，或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愤懑了吧。”
“姐姐在只有十七岁的时候便成为了三日月最大的神社——出云神社的神主，更是爬到了象征着储君地位的斋王。在我正式担当三日月大社的巫女时，姐姐已经是三日月史上最年轻的女帝了。”
她稍稍错开自己的视线，将眼睛藏在黄昏色的阴影之下。
“姐姐要比我优秀、完美的多得多，所以绝对不会犯错——最初我是这么期待着的，她所作出的每个决断都有着正确的理由，每个与我的约定都有好好地遵守。”
也许只是桐生的错觉，她从宇白碧的话中听到了一丝怀念和骄傲。
“但是，我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在其他宗家的长辈眼里看来，我也一直只是‘出色的宇白红莲的妹妹’而已。所以我做不到，我理解不了姐姐的想法，也不想着体谅姐姐的心情了，我所能做的只有怨恨，怨恨姐姐为什么不把理由告诉我，怨恨帝为何要将我囚禁在这座岛上，这是这样而已。”
“宇白小姐，自己也不知道么……”
“准确地说，是知道了也无可奈何吧。”宇白碧稍稍伸了一个懒腰，以此来转换自己的心情，“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而且，我也不想去反抗姐姐。”
“为什么？”
“因为我有着「Apocalypse」啊。”宇白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只有拥有Apocalypse的人才能作为三日月大社的神主，这层意义不仅仅是对于帝，对于整个三日月的人民来说也是如此，如果作为国之象征的巫女去反抗自己的国家的话，至今为止支撑着三日月的基础也会崩塌吧。”
果然，桐生觉得面前的少女很耀眼。
她完全是摒弃了个人的情感说出的那番理所当然的话，无关她与姐姐之间的恩怨，无关自己所遭受的非人待遇，只是完全出自于宇白碧自身的「责任感」。
在某种意义上，宇白碧牺牲了自己的人生，换得的只不过是无数人怀有的那份虚无缥缈的信仰罢了。
“那个「Apocalypse」，就是宇白小姐在山顶用出的那份力量么？”桐生总觉得自己再追问下去，未免太不尊重宇白碧自己的意志了，所以他便换了一个话题。
“不是哦，”宇白眨了眨眼，否认道，“桐生君大概没有什么实感吧，但是，Apocalypse是一种更复杂、微妙的能力，比起其他的天生异能来说，反而十分缺乏攻击性呢……本来应该是这样。”
“咦？但是，我看到的是——”
昨天宇白碧所展现出的实力连神明也能正面压制，即使对方只是来自遥远过去的残魂，但和她交过手的桐生却知道，所谓神明，其在规格上便与人类有着天差地别。
“我也不太清楚，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份力量的存在，”宇白摇了摇头，“确实，我能感受到这份力量，有一部分是来自于Apocalypse，但是，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我在觉醒天生异能的那一刻起便该知道了。”
宇白碧捏着下巴，沉思着。
“而且，和其他随机挑选适格者的天生异能不同，Apocalypse只会诞生在三日月的国土上，本来，三日月的文化也是因此而诞生的——”
“每一位Apocalypse的拥有者都会成为三日月大社的神主，但没有任何一个先例同我身上发生的现象有所对应。”
“也就是说，这个力量是宇白小姐独有的……可以这么理解吧。”
“虽然是这么说，如果可能的话，这种力量我一次也不想用呢……”宇白碧闭上眼睛，为了驱使那股力量所付出的代价，一定让她经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
即使是这样，宇白碧还是使用了，为了一个仅认识不到两天的人。
桐生并不觉得自己对于宇白碧会有多特别，不如说，他甚至耻于会这样去联想的自己。
“算了，在这里空想也不会有结果，既然辉夜已经消失了，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事了吧。”宇白碧切换成轻松的语气，从桌子前站起。
“桐生君，请放心。虽然我不知道姐姐的想法是什么，不过，既然她没有让卑弥呼师父讲你带走的话，那就意味着她暂时还不想这么做吧。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而已。”
“而且，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会面对姐姐，好好站出来的。”
宇白碧轻描淡写地说出那句话，仿佛只是一件对她来说轻而易举的小事。
“好了好了，说了那么多，肚子都饿了，我去做饭吧，再稍微忍耐一下，桐生君。”
没等桐生回应，她便迈着轻快的步伐溜进了厨房里。
“宇白小姐……”
少年轻轻攥紧了拳头。
那之后是连续几天的阴雨。
据宇白的话说，六月在三日月也被称为“水无月”，这是对神明献上虔诚感恩的称呼 ，寓意着神明将雨水降至大地，天上便不再有雨水存在。
水无月本就是三日月雨季的开始，之前连续几日的大晴天反倒显得有些反常。
即便如此，宇白碧还是在窗檐下系起了晴天娃娃，这位巫女看样子并不很喜欢雨天。
“因为下雨的话，外出就会变得很麻烦。”她对桐生讲道。
这句话是在讲她自己，还是在说居住在斑鸠与伊吹上的人，桐生不得而知。
七月初的时候，星琉璃又来了一次，还带了一车满满的物资，这是宇白碧每月能从外界的得到的补给。
一开始桐生还满怀忐忑，因为上次的事件，他绝对没给星琉璃留下什么好印象，本来已经做好了从头到尾被当作“潜藏在宇白大人身边的危险因素”所审视的准备，可实际到了那天，星琉璃完全没有打算和他做任何眼神交流，彻头彻尾无视了桐生的存在。
而宇白也没显得很在意，她只是将食物放到储物室里，有些兴奋地对桐生说：“桐生君，接下来就可以吃肉了哦！”罢了。
又过了几天，伴随着雨势的逐渐减小，桐生的心境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方面是帝依旧对他没有任何动作，原本紧张的情绪得到了些许缓解，另一方面，自宇白碧对她吐露心声之后，每天能见到的笑容次数显著地增多了，宇白好似变了个人一样，哪怕只是一件小事，或是桐生缺乏常识的反应，都会让少女忍俊不禁。
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当桐生这么想着的同时，没能意识到，为什么自己只是注视着宇白的笑容，便能将一切的烦恼抛诸脑后的原因。
「如果能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不知是谁，会这么期盼着。
“桐生君，从今天开始就要出门了。”
在一个略显阴沉，却还达不到下雨临界点的日子，宇白碧在早饭后对桐生说。
“出门干什么？”
“去工作。”
三日月的神社不仅是祈福减灾之地，在西斯提亚大陆上的魔法评议会因为地理因素，没有在三日月得到很大的发展和扩张，而圣都教会也因为信仰不同，几乎在三日月境内绝境，所以原本由这两者所承担的公共职务，也有一部分转移到了神社身上。
巫女们不仅要完成每日的社务，在节日时表演神乐舞，也要在平日治疗因意外受伤的人们，还要前往魔兽或魑魅肆虐之地进行猎杀或除灵的任务。
但对于担任三日月大社神主兼唯一巫女的宇白碧来说，这些事根本不会在她的日常中出现。天之岩户里没有魔兽出没，也不会有恶魂在岛上游荡，甚至连神社最基本的功能——参拜祈福都不需要开设。
因此社务对宇白碧来说根本毫无意义，最初的年月还会因为仪式感而每天坚持完成，但近来，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一连几天都不换上巫女服的日子变得越来越频繁了。
所以，现在宇白碧口中所说的「工作」，并非指上述所罗列的一切。
在岛东部森林的一块林中空地内，宇白碧从一叠写满了神秘文字的符纸贴到了一块石头上，还用双手仔细地将其抚平。
“宇白小姐，这具体是在做什么？”
本来桐生并没有必要和宇白一起，对于魔法一窍不通的他也帮不上宇白碧半点忙，但基于人类最原始的好奇心，以及某些个人原因，他还是跟来了。
“这是在设置结界哦，桐生君。”
根据宇白碧的解释，三日月特有的秘术「导星秘仪」虽然原则上还是一种运用魔素的方式，但在形式上却和大陆上的魔法使们使用的魔法有着许多不同。
如果要布置大型的结界魔法，魔法使们会选择用固体的以太将术式固定在特定的媒介上，从而使魔法恒久化。而巫女们则会用书写有咒纹的符纸构筑「阵眼」，让魔素同相适应的环境互相发生作用。
更为详细的解释就要牵扯到导星秘仪的根本原理，因为说了桐生也不可能听懂，所以宇白碧也只讲解到这里。
在她往一棵树上贴好最后一张符纸时，之前所有布置在周围符纸上的纹路便发出了淡淡的亮光，不可见的魔素在牵引下发生作用，在不同的符纸之间连成线，形成了一枚精妙而和谐的几何图案。
“好了，这一块布置完了，接下来是北边的沼泽地……”宇白碧掰着手指头数着，眉头微微皱起，看起来对那片地方明显地缺乏好感。
“为什么要做这些呢？”桐生不禁问。
“唔？啊……桐生君不知道吧，等到文月（七月）过去，叶月便是举办「夏季大典」的日子了，我是在为祭典做必要的准备。”宇白碧一边辨认着往北部的方向，一边向桐生介绍道，“夏季大典是三日月全国性的节日，会持续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大城市里还会举办烟花大会，到时候，全国优秀的巫女都会聚集到斑鸠和伊吹，表演祝舞哦。”
“那，宇白小姐也——”
“当然，这里面不包括我。”宇白碧带着遗憾，却早已习惯了的语气说道，“毕竟我不能离开天之岩户嘛。”
“那么，布置这些结界是为了？”
“等到文月中旬，三日月周围的海水活动就会变得异常活跃，海啸、暴雨、飓风等等极端气候来得会比全年任何时候都要频繁。”
“这样……不就和夏季大典的时间撞在一起了吗？”
“嗯，没错。没有人不期盼着能在晴朗的夜空下观赏烟火吧，但是，如果天气很糟糕的话，整个祭典说不定就会因此泡汤。”宇白碧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所以，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人来回应大家的期望，这也是巫女最大的工作之一。”
“这座天之岩户不仅仅是曾经的神明降临之所，更是整个三日月地脉的中心，是天然的结界支点，因此只要在这里布下足够规模的「仪式结界」，就能让原本躁动的大自然平定下来。这也是我作为三日月大社的巫女应当承担的责任。”
“宇白小姐在这五年里，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吗？”
“嗯，在我之前是由姐姐负责的，等我正式入驻三日月大社以后，这项工作就转交给我了，只不过到去年为止都有卑弥呼师父来帮我，毕竟那个时候，我作为巫女的水平还不够。”
“今年是独立完成的第一年，希望能起个好头！”
她如此鼓舞自己后，便朝着下一个方位进发。
宇白一共在天之岩户的八个方位设置了小结界，虽说路径她都已经驾轻就熟，但每年构造结界的环境都会产生微妙的变化，因此并不能照搬过去的经验，等到她将全岛的结界都连接到一起的时候，已经花费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间。
在笼罩着天之岩户的那层淡淡的苍炎之内，有无数条魔素编织而成的细线在岛的中央交织，这个时候，启动仪式结界所需要的一切都已经设置完毕，剩下的只需要填充核心即可。
而连通着整个结界的中心地带，正是建立在辉夜峰山麓下的三日月大社。
当仪式正式开始的那一天，桐生才第一次见到了神社殿内的景象。
穿过了一大串桐生叫不出名字的建筑后，宇白碧带着他来到了舞殿之前，这里是向神明供奉舞乐的场所。
殿内的布置远称不上奢华，却显得有些萧索和残破，三日月大社自创国以来便一直屹立于此，从未进行过修缮，可以说，神社如今存留下来便已经是一个不小的奇迹。
和已经风化严重的梁柱不同，唯有地板擦得很干净，在殿内的八个方向各贴有宇白特制的符纸，用来联动岛上的其他结界。
此时的宇白碧，打扮地要比上次前往辉夜峰时还要正式，除了红白相间的巫女服和绯袴以外，她用檀纸包住自己扎好的头发，脸上甚至化了淡妆，足以看出她对今天的仪式十分重视，这或许是她一年之间，为数不多地能作为「真正的巫女」的时候。
桐生缩在宫殿内的一角，静静地看着那如玉雕般的少女。
宇白的手中握着「神乐铃」，这是向神明献舞时必要的道具。
“善、静、乐、寂——”
伴随着低声的咏叹，宇白碧的身姿在殿内缓缓起舞，神乐铃发出清脆而悠长的声响。
“此刻、召请大绵津见神——赐国土以静谧之风……”
歌咏与舞步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宇白说这支舞名为《凪》，早在六岁的时候，姐姐便已经开始教授她这支舞的跳法了。
巫女的舞蹈并不只是单纯的表演而已，摇动神乐铃的过程同时也是准备导星秘仪的过程，等到一支舞舞毕，身体划过的轨迹便会成为魔法发动的媒介。
“「筑阵·呼唤风平浪静之仪式」。”
庞大而规律的魔素在那一瞬间荡漾开来，即便是桐生，也能够感受到类似「场」一样的物体在那一刻被展开。
宇白碧维持着最后的姿势，持续了一会儿后，才缓缓地垂下双手，长长舒了一口气。
“呼——终于结束了。”她如释重负地摁着胸口，额上已挂起了细密的汗珠。
“这样就完成了吗？”桐生眺望着外界的天空，并没有发现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千真万确，这样一来，今年的夏季大典就能顺利召开了。到时候，说不定在这边也能看到冉冉升起的烟花！”
“宇白小姐，很喜欢看烟花吗？”
“当然了！来到这里之前，每一次到烟花大会的时候，就算是翘掉修行我也会去看的。烟花对于三日月人来说，差不多就是类似于精神支柱一样的东西！”
“原来如此……”桐生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了，我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为了庆祝，今晚就吃炖菜吧，炖菜！”
说完，宇白碧便将头上的檀纸摘下，拉着桐生的手朝住处的方向跑去。
“欸？等、等等，不用那么着急也可以吧？”被抓着手腕的桐生，显得有些慌不择路。
……
…………
………………
当天夜里。
桐生有些睡不着。
从敞开的门扉出吹来微凉的夜风，使得屋子内的暑意并不是那么严重，睡在屋子另一边的少女发出的均匀而捎带可爱的呼吸声，如海鸟的羽毛轻扫过他的耳畔。
桐生悄悄地钻出被窝，为了不吵醒宇白碧，他蹑手蹑脚地来到屋外，坐到檐廊上。
周遭的景色除了披上一层夜间特有的暗纱之外，还掺杂进些许单调的深灰。
滴答滴答发出声响的竹水鸟忽然静默，竹筒违反重力的作用，在半空中保持着恒久的平衡。
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在这种时间段呼唤妾身，是想做什么呢，契约者？”
不知何时，原本只存在于那片纯白之地上的少女——雪女已经坐到了桐生的身旁。
“只是想试一试而已，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不愧是妾身的契约者，这么快便以找到了来往于「Mid Level」与「Low Level」的诀窍了。”
雪女不加掩饰的赞赏让桐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他回头望了宇白碧一眼，那位巫女也笼罩着一层象征着冻结的灰。
“这里应该就是那片白茫茫的地方吧，为什么景色会变得和现实相同？”
“「Mid Level」所呈现的是你的心象世界，之所以会呈现现在的风景，只是因为，你自己想看到这些而已。”
“是么……”桐生低着头，像是在思考。
“雪姐姐，我想确认一件事。”
“什么？”雪女微笑着。
“你曾经说过，铭刀·冰弦刹的力量，是我通过「交换」得来的，是么？”
“毕竟，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嘛。”雪女虽没有正面回答，但也姑且肯定了桐生的话。
“我所付出的那个代价，我因交换而失去的事物，那就是——”
“「我的记忆」，是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