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历1872年,芙兰格顿帝国,帝都塔克道尔,贝萨斯堡。

永燃魔素灯提供着温暖舒适的橘红色亮光,麦穗色头发的少女正坐在卧房的书桌前,以端正的姿势握着蘸了墨水的羽毛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书写,淡黄色的牛皮纸铺满了密密麻麻的术式与符号,页边还有不少涂改与注记的痕迹,足以看出少女的认真。

少女的名字是达莉娅·德·劳伦斯,是人类最伟大的魔法使艾尔蒙特利·德·劳伦斯的第二十七代直系后裔。

少女无疑是天才中的天才,是被才能眷顾的人,顶着无数光环出生的她,迅速且轻松地知晓并理解了这一切。

常人需要通过无数努力才能获取的成果,她伸伸手便能摘得,只要在此基础上稍稍付出汗水,便可达成看似不可思议的成就。比起其他同龄人,达莉娅早早便明白了这一特质于己而言的意义与价值。

在随着父亲出席各种公众活动的时候,周围的人群无不吝啬对达莉娅的赞美之词,感受着无数羡慕与憧憬的目光,尚为年幼的达莉娅早早地下定了决心——

绝不可泯然于众人。自己有着能够达成任何事的所有天赋,这不是自信或自负,而是身为劳伦斯家的孩子应有的自觉。

在别的孩子捧着童话书,哭着让父母讲睡前故事的时候,达莉娅已经开始阅读父亲书架上的书目,虽然直到九岁才能测试术式适应性,但比起无谓地等待这一必然的结果,不如在智力萌芽之际就开始充实的学习,拜此所赐,今年年仅八岁的达莉娅,脑中的知识储备便与圣都灵魔导学院中等部的学生相差无几了。

除了每日规定的学习计划外,她还会要求父亲为自己布置课题,用来检测自己的知识体系是否完备,以及查漏补缺。现在,她正在奋笔疾书的内容,正是与今晚的课题有关。

“这里用增幅术式的话……实际效果会比预计高出百分之十七,但是,这样的话,前后计算得出的魔素量就不一致了……这是因为……?”

“把帕拉塞尔苏斯变换得到的光素量减少到原来的三分之一……这样一来就——”

“好,解决了!”

在纸上写下最后一个术式后,达莉娅将笔插回墨水瓶,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哼~哼哼~哼哼。”达莉娅用手指敲打着自己写下的答案,像是建筑师欣赏自己一砖一瓦垒砌而起的城堡,“得赶快拿给爸爸看才行。”

今天的课题颇具难度,而对于给出了完美解答的自己,说不定父亲大人会多夸奖她几句。

达莉娅并非没有着属于小孩子的纯粹的快乐,但那只在得到他人的赞赏后才会体现。

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已逾晚间八点,再过不久就要到睡觉的时间了。达莉娅捧着笔记本,小跑着溜出自己的房间。

虽说是城堡,但毕竟是八百多年前的建筑,整体格局并不算大,达莉娅的卧房与女仆们的佣人房位于城堡的二楼,而家主安塔利斯·德·劳伦斯的书房则是安置在一楼,从大厅内尚未熄灭的炉火判断,安塔利斯还待在书房里。

步下蜿蜒的楼梯,达莉娅迫不及待地想让父亲看看自己的答案,然而正当她打算拉开书房门的时候,从里面传来了交谈的声音。

“……劳伦斯卿,您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

“这就是我考虑后给出的回答。”

“对方是奥尔德里奇家的三小姐,不论是才貌还是品德,都与卿的身份相称,那位小姐也非常期待能与卿缔结良缘……”

“但是……”

达莉娅将耳朵凑到门前,她辨别出了与父亲交谈的那个声音,那是帝国枢密院里地位显赫的内务官,是负责父亲同帝国政府联络的人,与劳伦斯家的交情也有数十年之久,至少在达莉娅出生之前,他便已经在辅助安塔利斯的工作了。

这样非正式的见面对于私交甚密的两人来说,一周至少也会有两三次,只不过,今晚他们谈话的内容无关研究或工作,而是……

“奥尔德里奇家的三小姐……?”

奥尔德里奇自然指的是军方研究部的负责人,海因茨·奥尔德里奇中将,与安塔利斯一同进行魔导技术研究的伙伴。而“三小姐”,大概便是指他的第三位女儿,达莉娅曾在社交场合见过那位大小姐几次,是个雍容华贵的美人。

语气并不愉快的交谈持续了数分钟,甚至快演变成一场激烈的争吵。“我过几天再来找您。”——内务官留下这一句话后,便打算起身离开,达莉娅下意识地躲到壁炉前的沙发后面,直到那个一身正装的男人推开城堡的正门,她才慢慢地将身子探出去,目睹那个人走出前院。

“达莉娅?你怎么下来了?”

也许是想出去透了口气,安塔利斯也走出书房,恰好看到了正蹲在沙发后的达莉娅。

“爸、爸爸?”见到自己刚才不得体的行为被父亲发现,达莉娅显得有些慌乱,“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被你听到了啊……”安塔利斯苦涩地摇摇头,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不用在意,反倒是我,一把年纪了还会被逼着相亲,实在是太害臊了。”

“相亲?和那位奥尔德里奇家的三小姐吗?”

“这不是都被你听到了吗?”安塔利斯无奈地笑着,朝达莉娅走来,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他古铜色的眼瞳中倒映着熊熊燃烧的炉火,火光使他老态却不失风度的面庞更为红润。达莉娅爬到沙发上,同自己的父亲并排坐着。

“那位小姐才二十岁出头,我的年龄都是她的两倍多了……海因茨那个老滑头,还真敢这么做……”

“为什么他们要让爸爸和那位小姐结婚?”

“那是因为……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吧……”安塔利斯苦笑着,他不知该如何向自己的女儿解释大人的事。

“是因为奥尔德里奇不仅是帝国的大贵族,还在枢密院位居高职,只要和劳伦斯家联姻,就能成为帝国最古老家族的亲家,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达莉娅掰着指头,说出自己猜想的答案,“还有还有,他们是不是还想让爸爸再生一个孩子?”

作为人类历史上最为悠久、也最为伟大的魔法使血脉,像是神明在无形间限制着给予人类的恩赐,劳伦斯家族近千年间都是单脉相传,从未有过人丁兴旺的时代。达莉娅是家里的长女,天资聪颖的她已注定会继承劳伦斯家主的位置,但帝国仍有深深的顾虑,由此才会有让安塔利斯续弦的提案。

“达莉娅……”听到自己年仅八岁的女儿精准地指出他心中所想,安塔利斯被弄得哑口无言,脸上甚至露出了有些滑稽的表情,“最近我都觉得你是不是太早熟了,刚才的话可不像是小孩子会说出来的呀。”

“因为我很聪明!”达莉娅自满地说道。

“没错呢,你大概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小孩子了吧。”安塔利斯摸摸达莉娅的头,粗糙的触感蹭得她很舒服,达莉娅喜欢受称赞的感觉,对她来说,父亲的摸头等于肯定,是她一天中最为享受的时刻。

“不过,为什么爸爸不想结婚呢?”达莉娅问道,即使是她也有不知道的事,譬如父亲的想法。

“达莉娅不介意爸爸结婚吗?”

“不……”达莉娅尚不清楚结婚是种怎样的体验,对她来说,那位“奥尔德里奇家的三小姐”留给她的印象也不坏。

“我是不会再婚的。”安塔利斯淡淡地说道,他低着头,轻轻抚着戴在自己左手无名指的银戒。

“是因为妈妈?”达莉娅常常能看到父亲陷入这种怅然若失的神情中,久而久之,她也逐渐明白,这是父亲在思念自己已故妻子时才会展露的表现。

达莉娅对自己的母亲并不抱有多深的印象,那位女性在达莉娅记事前便因不治之症过世,安塔利斯也少有在她面前提起关于母亲的事。贝萨斯堡里挂着她与父亲的画像,她对母亲的认知只存留在画家的笔触里。那位与她同样有着麦穗色头发的妇人,只是偶尔会让达莉娅产生“自己长大后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的遐想。

但对安塔利斯而言,那则是他一生挚爱着的对象,这份过于沉重的感情,即便聪慧如达莉娅,也无法跟本人一样感同身受。

“说起来达莉娅,你是想我看你写完的课题吧?”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安塔利斯注意到达莉娅抱在怀里的笔记本,说道。

“啊,差点忘了。”达莉娅把本子递给父亲,一脸期待地盯着他翻开自己写好的答案。

“嗯……”安塔利斯抵着下巴,认真地扫过一页页满是墨水的纸张,身为彼尔德级大魔导师的他自然不会觉得这种问题有任何难度,但作为一名父亲,他依旧认真地一行行看过女儿写下的漂亮文字。

“达莉娅,你有想过和同龄的孩子玩吗?”

“完全没有。”达莉娅速答道。

“……一般来说,小孩子应该还是比较喜欢和朋友玩耍的吧?”

“不……我倒不觉得有多有趣……”达莉娅对着炉火伸出手,传导而来的温度舔舐着她的掌心,弄得她痒痒的,“不过,有时会想……要是有个弟弟或妹妹就好了。”

“哦?为什么这么想?”安塔利斯饶有兴致地问下去。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当姐姐’这件事挺有意思的,这样就可以他们犯错的时候出言教训了!”达莉娅讨厌愚钝的人,但如果对象是比自己来得要小的弟弟妹妹,她想自己的耐心可能会比平时要多得多。

“原来如此,达莉娅看起来会是个很严厉的姐姐。”

“但是爸爸不愿意结婚吧?”

“也是呢……抱歉,难得你对魔法以外的事感兴趣,爸爸却满足不了你……”

“没关系,现在已经够好了。”

“明明不那么懂事也可以……”安塔利斯将笔记本还给达莉娅,“很出色的解答,嵌合增幅术式的部分还有别的方法,不过,那部分就留到明天再做吧。”

得到了预想中的回复,达莉娅乖乖地上楼就寝,而安塔利斯则沉坐在壁炉边,女儿刚才的话语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弟弟妹妹么……”

安塔利斯·德·劳伦斯,弗兰格顿帝国唯一一位彼尔德级大魔导师,论及地位,可能也仅次于总理大臣与军方的元帅,甚至在民众的呼声上还略高一筹。

这样一位“万能之人”,却满足不了女儿一个小小的愿望,实在是令人唏嘘。

“木岛兄……”

他不禁回想起数日前,那位身形落魄、神色颓靡的老友,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身子瘦小,目光冰冷的孩子。

“就这么办吧。”

安塔利斯舒了一口气,暗暗地下定决心。

……

…………

………………

达莉娅盯着这个比她还要矮上一个头的男孩。

潮湿而柔顺的黑发安分地披在脑后,长长的刘海儿快要淹没过那双漂亮的冰蓝色眼睛。

有着一张比洋娃娃还要精致可爱的稚嫩脸庞,却始终挂着一副居傲鲜腆的神色,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这孩子叫木岛悠(Kijima Yu),他的父亲拜托我来照顾他,我也答应下来了。”安塔利斯站在两个孩子中间,向达莉娅介绍道,“达莉娅,今后悠就要和我们一起生活了,作为年长者,你要好好照顾他。”

达莉娅并未对这个天降的闯入者感到有多意外,早在好几天前,安塔利斯已经找她说明了大致的情况。

悠的父亲是三日月人,母亲则是帝国人,她是安塔利斯先前的研究助手,也算是他在圣都灵魔导学院的小师妹,因此,安塔利斯与那对夫妇也算得上故交。

三年前,悠的母亲因意外事故去世,只留下襁褓中的孩子与一位丢了魂的丈夫。那位失意的鳏夫自认无法独自抚养大这个孩子,便打算把悠托付给安塔利斯。

自己的父亲是因为什么才做出这个决定的?是对同病相怜者的同情和怜悯?还是执着于前段日子,她所说的那段无心之言?

达莉娅不知道这些心思在安塔利斯的动机中占了多少百分比,她只是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和她长得完全不一样的男孩,久违的“新鲜感”在她的心中油然而生。

“悠,这位是我的女儿,达莉娅·德·劳伦斯,从今以后,她就是你的‘姐姐’了,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可以尽情依赖她。”

男孩抬起头,同达莉娅对上了视线,那对冰铸的眸子仿佛真能投射出刺骨的寒光,令达莉娅的脖子下意识地缩了缩。

“接下来我还有研究部的工作,达莉娅,你就带着悠在贝萨斯堡转一转,让他熟悉熟悉这里的环境。”

安塔利斯驱车离开后,城堡的大厅里仅剩下两个加起来还不到十五岁的孩子。

“木岛……悠……你是叫这个名字吧?”达莉娅复述着那个对她来说有些奇特的名字,歪着头看他,“木岛有点太难念了,我就叫你「悠」,不吭声的话就当你默认了哦?”

“……”

“你是四岁,我是八岁,也就是说,我比你大上整整一倍,刚才爸爸也说了,要年~长~的~我好好关照你。”达莉娅拍着自己小小的胸膛,自豪地计算出二人的年龄差,“但是,在那之前,你先叫一句‘姐姐’给我听。”

达莉娅自认为这是个不过分,甚至是最为基本的要求,她也曾说过自己有兴趣做个“姐姐”,既然现在愿望成真,当然是要第一时间享受称呼上的优待。

“……不要。”出乎意料的,对方干脆地拒绝了她的提议。

“呣……叫姐姐。”达莉娅重复道。

“不要。”男孩也不屈不挠。

“叫姐姐。”

“不要。”

……

“姐姐……你叫不叫?”

“都说了……不要。”

直到两人都到了口干舌燥的地步,达莉娅还是没能让悠就范。

“嚯……真是个叛逆的孩子……”悠的极力反抗反而激起了达莉娅的好胜心,她身为名门之女,平日里并不常对他人提出要求,但相对的,一旦她有什么需要,总会有人抢着来满足她,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达莉娅,头一次被人拒绝到这个程度。

赌上劳伦斯家的尊严,今天,自己一定要让这个男孩对自己喊出“姐姐”这个词。

在个想法刚刚形成的一瞬间,达莉娅便采取了她的行动。

趁着悠别扭地撇过头去的时机,达莉娅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扑倒在地毯上。

即使对方的是男生,年龄与发育的差距仍然让达莉娅占据了绝对优势,她将悠压在身下,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她伸出手,捏住悠两边的脸颊。

冰冰软软,像糯米团子似的舒爽触感差点让达莉娅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她扯着悠的腮帮子,像是在欺凌人的孩子王。

“快、叫、姐、姐。”

“都说了……唔要……”悠拼命扭动自己的身子,想要挣脱达莉娅的束缚。他虽然只到刚刚记事的年纪,还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但骨子的倔强丝毫不比达莉娅要弱。

“顽固的人……最后都没好下场哦?”

“不要……就是……不要……”

“既然如此——”

见到强硬的态度不起作用,达莉娅转变战略,对于这种摆着一副臭脸的犟小孩,最能打破其心理防线的攻势便是——

她将手伸到悠的腋下,开始无赖的挠痒痒攻击。

“你、等——别、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紧绷着的脸被达莉娅手指的掻动撬开,结冰的气场也被那一阵发自神经的笑声打破。

这家伙笑起来还怪好看的。

正当达莉娅被悠的止不住的笑分散注意力,对方借机推了达莉娅一把,企图将她反压到身下,失去制高位的达莉娅迅速反应过来,作出反击,两个孩子在厚厚的羊毛毯上滚成一团,将在其他房间工作的女仆们都吸引了过来,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把他们俩分开。

最终,达莉娅还是凭借自己年长的优势,令悠率先耗尽体力,笑到没力气的悠瘫倒在地上,达莉娅则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坐起,她喘着气,继续自己最初的要求。

“我赢了……所以、叫我,姐姐……”

“才……没有……这种……约定吧……?”悠用手臂挡住自己的脸,他实在搞不懂这个比他要大一圈的女孩子,为什么要为一个称呼较真到这个程度。

他放弃了,如果只要顺从这一要求便能免遭更多的罪的话。

“姐……姐……”他忍着自己抗拒的心情,缓缓地、轻轻地说出这两个字。

这样一来就行了吧?能不能别再烦我了——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将手臂移开,睁开眼睛。

意外的,眼前的女孩一言不发,她沉默着,仿佛那两个字有着异样的魔力,让狂躁如猫的她瞬间安静了下来。

达莉娅直勾勾地盯着悠,在他打算移开视线的时候,突然,有一只纤细的、小小的手掌触碰到了他的头上。

女孩露出见面以来最为纯粹的笑容,乱糟糟的麦穗色头发摇动着,像夕阳的切片,垂在她的肩前。

达莉娅摸着悠的头,很开心。

“好~好~,我是姐姐哦,悠。”

“突然……干什么……”

他不明白,仅仅是一个称呼而已,为什么就能让人产生如此大的转变?

“我是姐姐~我是姐姐~哼哼~哼,我是姐姐——”

她突然哼起了自创的曲调,陶醉在另一个世界里。

看到她这副样子,不仅让悠懵懂的内心产生一丝怀疑。

近在咫尺的这位女孩,仿佛生来便是自己的姐姐。

“那么,现在就让姐姐我——”达莉娅牵起悠的手,拉着他从地上站起,“带你去逛贝萨斯堡吧,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