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暖的薰风掠动了她的短发,少女走下木桥,摇晃的绳索发出冗长的吱呀声,伴随着风逐渐消失于她的耳畔。眼前是一条蜿蜒向上,被翠绿色包围的山道,不算太高的终点上,有朱红色的两根圆柱矗立,上面搭着同样是被涂上红漆的笠木。那是「鸟居」,穿过这类似「入口」的建筑,就意味着来到了「神明」的领地。
星琉璃(Hoshi Ruri)深呼了一口气,作为「帝」的特使,她不知有多少次登上这座小岛,但不管经历过几次,在熟悉感外始终套着一层压抑,仿佛真的有神明的眼睛在注视着她。
不同于仍居于大陆的克洛维亚斯王国与芙兰格顿帝国,在飘渺的汪洋上定居的「三日月」,算是个特立独行的国度。
领土被分散在无数个小小的岛屿上,城市与城市之间的交通不是靠道路,而是以船只与桥梁为媒介维持。或许是受深不见底、苍蓝浩瀚的大海影响,三日月的文明也笼罩着一层拨不开的神秘感,即便对星琉璃这个出生于此,自幼便漂泊于海上的本土人也是如此。
三日月的首都并非由单一的都市,而是以「伊吹」(Ibuki)与「斑鸠」(IKaruga)两座建在宛如双子星的环岛上的城市联合而成。位于三日月国土中央,形似阴阳勾玉的岛屿,是天然的「结界支点」,岛上充裕的魔素,丝毫不低于在大陆西方精灵们所居住的「大森林」。
在两座岛屿的中央,湖泊似的水域上,还有第三座小小的岛屿,恰如阴阳的中心,三日月的国民在上面建造的不是国家的最高领袖——帝的居所,而是敬仰神明的地方——「神社」。
岛上的空气夹杂着一丝海水的咸味,星琉璃在登完山路,穿过鸟居后,走上了由小石子铺成的长长参道。
道路两旁挂着竹条与宣纸制成的红灯笼,伴随着海风微微摇摆。在到达神社正中央的拜殿前时,却发现门扉紧闭。星琉璃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叹了口气,便调转方向,沿着神殿的左侧,来到了一条樱色翻飞,被树木包围的小道上。
穿过这条有些难走的樱花道,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被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草坪上方架着一座不算大的木屋,此时,正有一名少女坐在外侧的檐廊上,手里捧着一本薄薄的册子,一边晃着脚,一边低着头看书。旁边还有一碟吃了一半的点心。
她穿着白衣与绯袴,用于包住头发的檀纸被随意扔在一边,如瀑布似的黑发垂在胸前。刘海儿也没有扎起,而是梳成了传统的姬发式。
看到这样姿态的她,琉璃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注意到少女直到现在还没发现她的到来,琉璃清了清嗓子,出声提醒。
“宇白大人——”
被唤作宇白的少女听到有人叫到自己的名字,抬起了头,嘴边还沾着烤仙贝的碎屑。
看到来者是谁后,她笑了笑,对着琉璃打了个招呼。“唷,早上好,琉璃。”
“宇白大人,今天的敬神,你又翘掉了吧?”
“唔……其实,昨晚神明大人托梦给我,说我今天可以休息一天,我只是在遵循神意罢了……”
少女的全名为宇白碧(Ushiro Midori),是这座岛上「三日月大社」的神主,又因为神社内仅有她一人,也兼任神社的正巫女。
三日月自遥远的建国时期开始,便有着敬神的传统,而位于国都中央的这座小岛又被视为最接近神明的地方,因此,每一届的巫女,又被称为「祝见」的存在,是这座国度的通神者,哪怕是统率着民众的帝,也要听从巫女的昭示,因为那等同于神的话语。
但是就是这样一位传授神旨的少女,正因为说了违心的话而用书本捧住半张脸,却不忘了同时往嘴里塞仙贝。
“在圣地说谎可是要遭神罚的哦,宇白大人。”
“没问题,这座房子建在神社的外边,所以不在神明的管辖范围内。”
“许久不见,你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又有所精进呢……身为引导国之命运的巫女,平时的态度应该更认真一点吧。”
“怎么会,让三日月变得更为繁荣是姐……帝的责任,我可起不了什么作用啊……”
用随身的手帕擦了擦嘴,宇白合上书本,扶着绯袴,站了起来。
“所以,今天琉璃来是有何贵干?帝有新的指示吗?还是单纯地想来找我玩?我的话希望是后者。”
“很遗憾,让你失望了。”琉璃摇了摇头,拿出了一块莲花似的赤红令牌。那是三日月的帝上——辉弥红莲(Terumi Guren)的手谕,只有给臣下传递重要讯息的特使才会持有。既然星琉璃此时向宇白展示了这块令牌,便意味着接下来的话都是帝亲自下达的指示。
“……我知道了,那么琉璃,请进吧,边坐边谈比较好吧。”
“打扰了。”
琉璃脱下靴子,赤着脚踏上檐廊,跟着宇白进到了木屋的内部。
屋子里的布置很简单,稻草芯的榻榻米铺满房间,中央摆了一张矮桌,上方悬着油纸做的悬灯,除此之外,只有房间一角摆放着煮水用的凉壶和茶具,便没有其他东西了。
这是宇白用于待客的房间,自己的卧居则是在拉门的另一侧,不管过了多少年,她似乎也没有为这里添置家具的打算,哪怕是帝上亲临,恐怕她也打算用这里接待吧。
当琉璃在矮桌的一侧正坐好后,宇白则是倒了两杯冒着热气的清茶,端到琉璃面前,随即自己也在她的对面坐下。
“若不介意的话请用茶,不过没配套的点心哦,因为被我吃完了。”
“有劳。”
琉璃抿了一口清茶,苦涩中带着一丝甘甜。
“帝上大人又有什么事想麻烦我?再怎么说,从现在开始准备夏季大典也太早了点吧。”
因为离举国的盛事「夏季大典」还有很长的时间,宇白自动排除了这个选项。通常来说,帝不会因为节日或者祭祀以外的事情来找她,除此之外,便是想利用她的「能力」,虽然名义上是如神之手足一般的存在,但现实上,她不过是帝为了维护统治而所需要利用的道具罢了。
“不,两者皆否。”琉璃摇了摇头,有点不想直面宇白的眼神,她自然也知道帝上与这位巫女的特殊关系,两者如针尖对麦芒,谁也看不惯谁。只是因为宇白的性格,姑且都有听从帝的指示。
“这次我来,是为了传达帝的口谕——”
“帝上希望宇白大人——你能代表三日月,前往大陆的芙兰格顿帝国,参加这一届的三帝国统合青年交流大会。”
“……”宇白只是闭着眼睛,静静地喝着茶。
“欸!?”过了两三秒后,她忽然睁大眼睛,眼中写满不可思议。
“真、真的假——咳咳……”注意到自己有些失态,宇白假装自己被茶水呛到,整顿了下自己的情绪。
“此话当真?真的是姐……帝亲口说的?”
星琉璃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真是……”宇白碧放下了茶杯,抚着自己长长的鬓发,“是那道「神谕」的关系吗?没想到帝上真的会听信我所说的话呢。”
“帝上从未对宇白大人所言感到质疑。”
“不是我说的,而是「神」所说的吧,我还以为她是个无神论者,没想到到头来……”
“仅凭一句话,就解除了对我长达十年的「禁足」呢。”
虽然宇白的神色逐渐平静下来,但琉璃依旧从她的话中体会到了那一丝被隐藏地很好的怨恨之情。
祈星的巫女不得离开「天之岩户」,这是现任的帝——辉弥红莲上任之后所下达的第一道御旨。
别说是被海洋隔绝的遥远大陆,就连近在咫尺的「伊吹」与「斑鸠」,她都未曾踏进过一步。
这只是单纯的「幽禁」罢了,至少,宇白碧是这么想的。
前些日子,她也不过只是日常性地将自己所得到的神旨寄送到帝的手中,但没想到,在她眼里认为不过是与以前没什么两样的句子,却会让帝的心意受到如此大的改变。
三帝国统合青年交流大会,那位在宇白碧心里彻头彻尾的「暴君」,是认为那里会发生什么吗?
“我知道了,动身的时间是?”
“关于详细的时间表,三日后会有信鸟送来,宇白大人务必要注意收信。”
“而且,到时我也将跟随同行。”
“是么,听说琉璃有去过大陆那里许多次?那么,到时候就指望你带我去好玩的地方啦。”
从宇白的语气里听不到半点紧张,原本是为了让各国最优秀的年轻人崭露头角的祭典,却被她完全忽略,脑子里大概只剩下去哪里玩的事了吧。
不过,这种态度不是完全没有来由,作为三日月的护国祝见,宇白碧自身的实力大概不会输给同年龄的任何人,星琉璃有着这样的自信。
“本来,与各个国家的优秀人才结识才是本次出行的主要目的……履行表上也没有宇白大人自由活动的时间——”
“但是,如果结束的早的话,就让我带宇白大人去几个有意思的地方吧,别看我这样,对于玩乐一事也还略有心得。”
这不是她作为帝的特使所说的话,而是作为星琉璃这个人,发自内心的声音。
“谢谢,琉璃。”从被神所束缚的少女脸上,露出了不常见的笑容。
在目送星琉璃从樱花道上离开后,宇白碧一口气将茶饮尽。
闭着眼,试图沉淀自己的心情,片刻之后,她缓缓睁开眼。
从墨色的眼瞳中,溢满了不可一言而尽的喜悦之情。
“太好啦!Midori Chan大胜利!”
一改之前严肃中带着点俏皮的氛围,此时此刻,名为「宇白碧」这位少女的天性才完全解放了。
身体就这么自然向后倾倒,在榻榻米上摆出了大大的人字形。随后便按耐不住自己的激动,在地板上缩成一团,像小孩子一样滚来滚去。
“终于、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哪怕只有一段时间,她也感到由衷的喜悦。一想到能够踏上外乡神秘而未知的土壤,能够吃到异国的食物,看到异国的风景,与异国的人们交谈,作为十余年都没有走出过天之岩户的她,每晚做梦都期待着这样的事发生。
不自觉地哼起了歌,虽然完全唱不在调上,但是没关系,这是送给她自己的祝贺词。宇白碧脸上露出痴痴的笑,脑内大概已经填满了幻想芙兰格顿风景的画面。
“不知道琉璃会带我到什么地方玩呢~如果有可能的话,克洛维亚斯王国我也想去一下呢~”
她想向神明所祈求的快乐,只有这么单纯而已。
在地上翻来覆去了大概有十个世界分,长长的黑发零散着,有些还跑进了她的嘴巴里。身体折腾累了之后,她身体朝上瘫在草席上,双手捂着胸前,感受着自己紊乱而欢快的心跳。
“对了,”突然想起某件事的碧翻过身,向小狗一样爬到拉门前,一把将门拉开,对着里面兴奋地大喊:
“七夜七夜!我们可以去芙兰格顿了哦!怎么样?听起来很棒吧!如果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可以和我说!”
能够让宇白碧将自己的本性完全展露给他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只存在一个。
柔顺的黑发略微垂过耳畔,身着和服的少年正端坐在竹质的坐垫上,身旁放着一把带着华丽刀鞘的长刀。他闭着眼睛,似乎是在冥想。
听到了碧在他的耳边吵吵闹闹的声音,少年有些不耐烦地睁开眼,眼睛是在这个国度上少见的冰蓝色,仿佛月光下波澜的海平面。
少年的全名为桐生七夜(Kiryu Nanaya),不过这个名字也是宇白碧给他起的就是了。
与宇白碧同样住在这天之岩户内的小木屋里,却不在三日月大社内担任神职,顶多是偶尔帮忙扫扫参道上的落叶之类的程度。
“我已经在刚才全听见了,不用再复述一遍。”
“欸,七夜竟然有偷听的爱好吗?”
“才不是,”对碧这种无厘头的态度没辙,他略微翻了翻白眼,“这座房子的隔音效果那么差,想不听到都难吧。”
“但是你不觉得开心吗?七夜也没去过大陆那里吧!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
“没兴趣,要去的不就只有你一个人吗?”
“不对不对,是我们两个人!三帝国统合青年交流赛的赛制是组队战,要两个人一组的!”
这不是好好调查了一番吗……桐生七夜默默地想。宇白碧这个人,真的对这次出行的机会抱有巨大的期望。
“也没有说非要让我和你一组吧,让琉璃小姐与你组队不也可以么。”他眉目低垂,仿佛对这件事提不上半点兴趣。
“但是七夜很强啊,难道你不想和其他国家的剑士切磋切磋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传说中的「剑圣」不是也居住在大陆上吗?”
“又不是说去了就能看到,你以为西斯提亚大陆有多大啊……”
天真、没常识,看似在他人面前沉着冷静,实际上则是反应迟钝,这是桐生七夜对宇白碧这位少女所作出的全部判断。
“哼!就算你不想去,到时候姐姐绝对也会把你给拉上的。”
“也是……啊。”桐生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突然觉得脑袋有些疼。
本来,他便是担当宇白碧日常的护卫工作,这次她要出远门,自己势必需要跟在她的身边。
他的手放在了身旁的长刀上,感受着从其中散发的微微寒气。
“战斗……”既然八成已经逃不掉既定的命运,那么接下来要考虑的便只有如何将其斩断这一件事。
“克洛维亚斯……芙兰格顿……”
“为什么会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呢……”
他轻声说,以防近在身边的少女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