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达发出悦耳的震动声,绿色的越野车轰鸣着,冲下了楼梯。

我追着越野车跑下楼梯,看到它车轮着地,四个大大的轮胎上,绿色的塑料外壳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好看的光泽。

真不愧是在展销会上买的遥控车,即使直接从楼梯上冲下去也不会摔坏!

我推动摇杆,越野车开始横冲直撞地跑起来。它擦过花坛的边缘,掉进排水沟,又在水泥的空地上自由驰骋。

四节被黄色胶带绑在一起的电池刚刚充满电,现在正在遥控小车的底部发挥作用。

我得到的第一辆遥控车,是母亲送给我的儿童节礼物。

这可能是我收到的最贵的一份礼物,也是我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期盼的一份礼物——遥控车。虽然在尺寸上,它比我想要的奥迪迷你遥控车要大个好几倍,但性能却丝毫不输给那些小家伙们。

我一高兴就说出了“我以后要好好孝敬妈妈”这句话。

现在回想起几十分钟前的场景,我才开始感到害羞和别扭。

我是一个性格乖僻的孩子。

小学时,当小我两岁的表妹换上一件件花里胡哨的衣服,在相机面前摆出一个又一个可爱乖巧的动作时,我坐在试衣间里扯着白裙子上的花蕾,像是受到羞辱的小男孩一般流着倔强的眼泪。

我讨厌对着相机微笑,讨厌那些轻飘飘的裙子,讨厌改变身体的姿态去换取大人的笑脸。

我不知道要如何处理自己和他人流露的感情。

如果摔破膝盖,我就会把伤口藏起来,希望不被任何人发现。

幼儿园的时候,我去邻居的小男孩家里玩,不小心从椅子上摔下来,蹭破额头,那孩子的妈妈被吓坏了,马上拿了条毛巾给我,又赶紧去打电话通知我家。我站在镜子前,慌慌张张地擦着额头上的血,但不论怎样血都止不住。我清楚记得自己的恐惧和焦急,不是来源于伤口,而是来源于伤口被人看见。

生病的时候,我也讨厌被身边的人嘘寒问暖。

如果母亲问:好点了没?

我就会立马回答:我本来就很好。

那反应就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

后来,我在动物百科全书上看到,有些动物,例如蛇类,在受伤或虚弱时会躲避同类,因为如果其它毒蛇知道它负伤,就会更容易攻击它。

那时的我还没察觉到自己跟这种动物的相似性。

越野车顶着它好看的外壳绕着小区的花坛跑了一圈又一圈,我终于也感到了疲惫。

我关掉遥控器的电源,拿起越野车来,却在这时发现右边车头上的塑料车辕被撞掉一个。

我的心情突然一落千丈,大概是因为新的玩具这么快就变得破损而感到失落。同时,一种深深的愧疚感紧紧缠住了我的全身。

我回到家,告诉母亲这件事,她却笑着说没什么。

比起又新又贵的玩具的破损,她更在意我心情的变化。

善于流露和察觉情感的母亲总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却不能猜透母亲的想法。

例如,她为什么不喜欢那个为人幽默又大方的叔叔。

“你觉得跟有钱的人在一起好,还是跟有学识又关心我们的人在一起好?”

黑暗中,母亲坐在卧室的窗台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坐在她身旁的我寻求答案。

“嗯……”

我心里的选是“有钱人”,嘴上却选择了后者。因为后者跟我们认识得更久,如果选择“有钱人”,可能会显得我喜新厌旧。

但事实上,我并不在意有没有人关心我们。

有钱的叔叔会忙于工作,经常出差。那就意味着,我能过上既有各种新玩具,又有母亲陪伴的生活。

谁也不会把母亲从我身边夺走。

可是母亲是女人,需要一个男人的关心,而不是金钱或油嘴滑舌的奉承。

母亲快要结婚的时候,我在遥远的北方的奶奶家过暑假。

母亲问我要不要回去参加她的婚礼,当时我刚从院子里疯跑回来,根本没在意听母亲说了什么。

我知道自己已经小学毕业,应该要懂得更多的事才行。

奶奶在电话旁小声跟我说,还是别去了,不然你妈多尴尬。

我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很爽快地拒绝了母亲的邀请。

我像是一个旁观者,总是在重要的事上缺席。不如说,正是因为这些事很重要,我才不能出席。

我自己不喜欢麻烦,也更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当我回到家时,家里既没有多什么奶奶说的“大红绸子新棉被”,也没多什么“绿绸子的鸳鸯枕头”,只是多了一个男人。

我跟他已经很熟络,从我妈妈认识他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他是一个“有学识又关心我们的男人”。

“从今往后这卧室可就是我和你妈的咯。”

他开玩笑似的跟我“炫耀”着,脸上露出朴实又有些狡黠的笑容。

我看了看隔壁被他们收拾整齐的自己的新书房,也开玩笑地顶了回去:

“你们结婚都没经过我同意。”

“你这小鬼,我们结婚为啥还得经过你同意啊?”

他依然笑得很开心,就像我得到新玩具时那样的开心。

还没等我说什么,他又转身去收拾什么别的东西了。

我想笑着回应他,但不知为何,我似乎突然发现内心的某一块缺失了。

母亲本来就不是我的所属物,卧室的床位,也不是我专属的。

我突然体认到了这一点,就好像突然发现遥控车上的那个缺口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