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东云市医院护士站,担架队路过前台,径直向特护病房走去。
小护士们交接班前议论纷纷。
“诶,你们听说了吗,18号房那个大动脉错位的男孩子,走了,就刚刚。”
“我夜班正好处理了他,几分钟的功夫人就没了,刚过十八岁,他妈妈都哭得晕过去了。”
“听说他捐献了所有器官,哎……”
病房门口,不时有其余病患的家属,透过房门上的玻璃窗,看向里面浑身覆盖白布的年轻人,然后发出或惋惜或无奈的叹息,摇摇头,感慨一下命运的不公。
病房里的气氛很沉重,空气仿佛凝固了,听不见哭声,画面也没有颜色,像是几十年前的黑白电影——死了以后,常乐眼里的世界就是这样。
无法传达对自己早逝的不甘,还有人生尚未开始的遗憾,千言万语,呼之欲出:“爸!妈!我还没走!我还在……”却由于活着的人听不到,戛然而止。
常乐捏了捏自己的脸,却发觉自己没有手也没有脸,甚至连个具体的形态都没有:“短命鬼,短命鬼,短命是真的,变成鬼了也是真的,呵呵……”
常乐出生即伴有严重的先心病,医生反复告知,此病预后极差,即便进行了手术,孩子多半也会夭亡,别说成年了,甚至活不到上幼儿园。
经过反复思虑,以爸爸为首的,所有人的意见都是放弃常乐,可妈妈却一再坚持进行手术。
“爸爸,你看他多可爱,长大了一定是个小帅哥,他这么安静,不哭不闹,以后性格一定很好,他会被很多小伙伴欢迎!”
“医生不是说了吗,虽然是很严重的病,大部分孩子都是几岁就死了,可是,还是有极少数的人创造了医学的奇迹,活到三十岁,三十岁呢!”
“人活到九十岁算长寿了吧?三十岁也有三分之一了,他可以为了自己的梦想努力,做自己喜欢的事,谈一场属于自己的恋爱,我们的家庭很富裕,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放弃属于这个孩子的,哪怕1%的希望呢?”
常乐几乎可以想象那一天,妈妈是怎样语无伦次低声下气哀求爸爸不要放弃这个小生命。
那之后的几年里,父母都过得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爸爸虽然是当时提出放弃自己的人,但手术过后,本不信宗教的爸爸,会定期去上香、布道、忏悔,害怕一方神明不够灵,他把有名有姓的大神都拜了个遍。
常乐先天不幸,每一百个婴儿里会出现一个先心病患儿,而每十个先心病小孩才会出现一个大动脉错位。常乐也很幸运,每十个大动脉错位的小孩,手术后只有一个能活过一岁。
常乐天生一双会笑的眼睛,加上一副好头脑,三个月开口叫妈,十个月开口说话,别家小孩在学汉语拼音,常乐学的是英语单词,别家小孩光着屁股玩泥巴,常乐玩的是鲁班锁九连环鲁比克蛇。
当然他无法成为“别人家的小孩”,没有哪个父母希望自己家宝贝天生短命。
此时此刻,有些遗憾,也有些后悔,本就知道自己活不久,有些话,至少早一些说出来,也不至于再也没有机会。
目送自己的遗体被送走,看着为数不多的朋友,在萧索的秋夜里为自己祈福,失去颜色的家里,妈妈很长一段时间以泪洗面,点点滴滴都让常乐感觉自己真实的存在过。
今年的第一场细雪很快就来来,常妈妈像往常一样买来了常乐一直在追的漫画杂志,晚饭后,她坐在书桌前,一页一页翻动着杂志,假装儿子就在旁边。
常乐真的飘在旁边,只是他是鬼魂,和常世不是一个次元,不能互动。
看到自己特别喜欢的那部漫画时,妈妈翻得特别慢,她知道常乐喜欢这一篇,因为以往的旧杂志,只有连载这篇漫画的部分,被常乐翻了又翻,书页有明显的磨损。
那篇漫画结局时,妈妈哭出了声,一时想不起她的乐乐还喜欢什么,她边哭边翻常乐的日记,想要从里面找到常乐喜欢的东西,哭累了,也就抱着日记睡着了。
常乐飘在床边,蜷缩成一团,时而看看熟睡的妈妈,时而盯着窗外的飞雪出神,再怎么不舍,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了,还能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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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了,为什么黑白无常牛头马面还不来勾魂?
听说奈何桥上有孟婆,喝了孟婆汤,前尘往事烟消云散,他这一生也没做什么坏事,投胎的话,肯定不至于变成家禽家畜之类的,总之不管多丑的鬼使都好,快来啊,当鬼真难受。
一个清澈的声音在常乐脑海里响起:“哟,少年。”
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常乐收神,只见眼前的窗台上,趴着一只毛茸茸的垂耳兔,除了左边耳朵以外,其他地方都是白毛,好胖的兔子,不如我们……
还没想起来麻辣兔头怎么做,兔兔从窗台上跳了下来,摇身一变,一个较小纤细的女孩子站在常乐身边。
小背心,四角裤,短头发,一米二,半睁着血红的大眼睛,一棕一白两个兔耳朵从白发里伸出来耷拉着,平胸飞机场,腰上挂了个许愿瓶,里面盛满了各种颜色的糖果。
活人的世界是黑白的,死人的世界反而有颜色,兔子的红眼睛,是常乐死后三个月来头一次识别出颜色。
活人的世界是安静的,死人的世界反而有声音,兔子在说话,这是常乐死后三个月来头一次听见除自己以外的声音。
常乐大吃一惊:“喔!好可爱!这年头地府来勾魂的使者都走废萌路线了?”
小兔兔挠挠头,心说人类的语言真是丰富多彩,每次出来都能收获一箩筐从没听过的词组:“地府?勾魂?”
这怕不是个地府实习生,可是,就算是实习生,听不懂人话,那这业务水平会不会太次了点。
当然,常乐并不在乎她是不是实习生:“我已经死了啊,我是鬼,你不是来带我走的?”
收回自己满头问号,小兔兔恢复了她一本正经的说话语气,一丝不苟的表情:“吾辈知道你死了,就是来带你走的,喏。”
她从许愿瓶里取出来一颗白色糖果,剥开糖纸,里面的糖果粒居然会发光。
不是枷锁和铁链,居然是糖果,地府现在到底是些什么鬼在掌权?
常乐疑惑道:“要吃下去吗?可是我不知道我的嘴在哪里,我好像压根就没有嘴……”
他变成鬼以后就无法像人一样控制自己的肢体,至今只能自由自在飘来飘去,如果镜子里可以照出自己,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一团不明气体。
兔兔用手指戳了戳那颗糖,糖果飘了起来,常乐见那颗微微发着白光了糖果飞向自己,像是进入了贤者时间,意识被一种满足的感觉填满,视野被白色填充,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整个鬼轻飘飘的,像是沐浴在一个幸福的美梦,像是与世界融为了一体。
白光退去,兔兔的圆圆脸重新出现在视野里,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不,有变化,常乐发觉自己有手了,还有脚,身体回来了:“我活了?!”
常乐欣喜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有“啪啪”声,他真的有身体了,激动的情绪没来得及燃烧,立马被熟悉的黑白画面打回原形:他能看见的,他的房间,熟睡的妈妈,都是黑白的,只有眼前的兔兔有颜色。
所以他没有活过来,只是重新拥有了形态,也是,他都不懂自己到底在期待着什么,死了就是死了啊!
兔兔将许愿瓶重新盖好:“这是‘神识’,能将你凝聚成形,接下来,吾辈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常乐有些不情愿地应声:“哦……”
本是俗世一尘埃,二十岁不到一命呜呼,短暂的人生,经常在病房里度过,常乐不想就这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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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整整一夜,兔兔带着常乐东跑西跑,像是在寻找下一个目标,也是,人类每天有那么多人死翘翘,一次只勾一个魂,效率也太低了。
这世界有着许许多多的影子,就是兔兔口中的“残影”。
常乐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没有吃下糖果的时候,是这种样子:看不清具体形态,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黑黑的。
有的影子会发出怪异的叫声,有的影子会飞天遁地,有的影子在互相厮打,怕不是人类拍到的那些灵异事件,就是这些家伙搞出来的,这么说来,自己只会飘来飘去,真是太丢影了。
兔兔并不是遇到一个影子就递出去糖果,她像是有选择的在搜寻。
常乐乖乖跟在兔兔后面,不敢乱跑,他可不想无端被其他影子袭击:“兔兔,你在找什么?”
兔兔举着望远镜,头也不回:“吾辈不叫兔兔,吾辈叫弦月,在寻找像你一样的残影。”
“像我一样?像我哪样啊?”
弦月放下望远镜,看向天边的曙色:“嘛,算了,公车快来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先带你回去。”
听到熟悉的交通工具,常乐有点兴奋:“公……公车?”
弦月拎着常乐腾空飞起,只听常乐一声破音尖叫,声音未落,两人已经停在一朵云上等“公车”。
常乐的世界观还停留在做人的时候,很多弦月习以为常的事,他需要时间来接受。
“啊!我眼睛花了吗?我居然飘在空中?”
常乐在云上跳了好大一跳,惊奇地发现自己起跳后竟不会迅速下落,他可以飘在空中,果然说到底自己还是一个鬼魂!
弦月投过去关爱智障的眼神,每次来这个世界,这里的残影都会因为发觉自己会飞而高兴得不得了,他们到底是生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啊,飞都不会飞,生活得有多不方便!
常乐试着往弦月身边移动,说起来这移动方式还挺简单的,只是想着要站到兔兔旁边,身体就自动缓慢地飘过去了:“兔兔,我们要去哪里?”
弦月自豪地做起了天书一样的讲解:“吾辈不叫兔兔,吾辈是神的眷属,终点站是‘神念之庭’,像你这样的,可以支配自己情绪的秩序善良的‘残影’,接受‘神识’之后可以成为‘星屑’,‘星屑’居住的地方,就是‘神念之庭’,是很久很久以前,主神居住过的地方……”
常乐比了个大大的叉叉:“等等!停一下!完全听不懂!”
弦月投来鄙视的眼神:“用你们这世界的语言来说,大概就是类似‘天国’的地方,总而言之,你是天选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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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弦月解释的时候,常乐还怀着半信半疑的态度,那么从他看到“公车”那一刻起,对弦月的话,他便没有了丝毫怀疑。
“公车”是一头通天彻地的鲲,正如书中所言,翼若垂天之云,扶摇直上九万里。
从见到鲲开始,常乐的嘴就一直保持着一个O形。
这里是云巅之上,汹涌澎湃的瀑布云,仿佛垂天的纱幔在风中飞舞,云海上是树海,随处可见的参天巨木层层叠叠竞相争荣。
烟云中有凌空游动的鱼群,天空不时有稀奇古怪的生物结伴飞过,有鸟,也有龙,还有人形生物。
树海里矗立着一座座巍峨的空中楼阁,云与云之间被彩虹桥接,不远处一个大广场上,摆放着一座巨型星象仪,以星象仪为中心,外围修建了一圈圈环形走廊。
面对这烟云缭绕如梦似幻的世界,常乐觉得连大口呼吸,都是一种对神域的亵渎,只恨自己的脖子不能360度旋转沉浸式欣赏美景。
常乐信了,这里真的是神居住的庭院。
下了“公车”,弦月牵着常乐往星象仪的方向走去,小爪爪软软的,却让常乐无比安心:“人很多,跟好咯,别走丢了,庭院硬规定不多,但是约定俗成的东西特别多,比如公共场所,大家约定了不要随便飞。”
常乐跟在后面,很想捏捏她毛茸茸的兔尾巴,想她什么时候变回兔子,好撸撸她的头。
星象仪广场上停留的不止有人类,还有许多长得奇形怪状的家伙,形似人类描述中的“妖灵”,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和同类聚在一块,就像常乐也和同行的这一波人类抱团一样。
“他们是来自其他世界的残影,残影是生物死后留下的意念体,承载了死前的情绪,情绪是有重量的,负面情绪太重的残影,就算到了这里也会沉到云海之下,嘛,具体等你适应了,自然而然就懂了。”
所以这个次元的铁则就是“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所以弦月这些神的眷属才会往来于庭院与各个世界,一个一个筛选合格的残影,送出许愿瓶里的糖果,将吃下糖果的好人带来庭院,也就是这个天堂一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