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以为上了高中可以迎来全新的学期,全新的生活。
换上新发型新校服,手机里的歌也全部换掉,把整个自己都换成崭新的,每天早上深呼吸过滤胸口积累了三年的郁闷,未来一定也是崭新的。
只是从意料之外的快递开始,一切又走上了纪佳丽设计好的轨道,解语离开一个深渊,又掉进另一个深渊,并且比上一个更加深邃可怖。
从被孤立,到心仪的男孩子被人抢走,到名声被毁,最终器材室凌辱事发后,纪佳丽沉溺在报复的快感中,而解语,跳楼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知道老天那一丝怜悯,对解语而言,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常乐代入自己,如果是这样活着的话,他宁愿自己干脆点当场死亡,死相难看点都不要紧。
“会被警察发现的凶器不是优秀的凶器。”
这间初中教室曾为纪佳丽提供了凶器,她最善用的凶器就是人心。
“其实早在小学时候,我就想毁了她,可是她小学人缘还挺好的,不好下手,我只能等啊等,等到小学毕业。”
越说常乐越觉得她不可理喻:“你们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一直是同学,多大仇你要这样对她?”
“起初我只是希望她向我道歉,后来……我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人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她犯了错,为了避免以后她再伤害到别人,我就稍微给了她点教训,只是我没有想到,我后来付出的,是我的父母接连去世的代价。”
稍微给了她点教训,她居然管解语跳楼的程度叫做“稍微”!还好她也不是无懈可击的,她不断提到报应,并且坚信父母不到半年时间相继去世,就是她的报应。
常乐握紧拳头,决定用这种托梦一样的形式告诉她:“纪佳丽,你的报应还没有结束,你知道你的哥哥,已经死了吗?”
她踉跄一步歪倒在课桌旁,在沉默中整理了一下语言。
“我不信,我是在做梦。”
她真的很相信报应啊,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
常乐重复道:“这不是梦,是报应。”
纪佳丽一直摇着头死活不信:“不可能,明明就是梦,快醒来,别睡了……对,从这里跳下去就可以醒过来了!”
说着她从窗台跳了出去,一头栽进了她自己的意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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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佳丽的意识深处,鹅毛大雪般的柳絮飘得让人看不清这里的景物。
像是一个鸟不生蛋的小胡同,瘦骨嶙峋的流浪狗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雨后的地面湿漉漉的,空气中有股地沟油的味道,这里的土地租金很低,确实适合安置黑心工厂。
这是纪佳丽家那条小胡同。
一个浑身都是泥的小女孩,背着背带都裂开的书包从胡同深处走来,稍微近了些,还能看清楚她走路一瘸一拐的,好像被人打伤了。
如果常乐眼睛没花的话,他确实看到了女孩的衣服上被人抹了翔。
她扬着惨白而倔强的小脸,走到自家的破屋子门口,扯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麻溜地把身上的脏衣服脱下来,扔进桶里泡着。
女孩抿着嘴,在膝盖的淤青上涂着白酒,家里没有酒精,只能凑合了。
趁着家里人回来之前,她把被抹了翔的校服洗得干干净净,晾好,又把洗过衣服的塑料桶反复洗了好几遍。
纪佳丽,这时只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小女孩而已。
“你不进来吗?”
她把手擦干,不晓得在和谁说话。
常乐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别人。
她在跟他说话?可纪佳丽的本体不是高中生形态的吗?
常乐想起自己也曾进入过自己的意识空间,里面那个干瘪的笼中小人是他的一部分,或许这个小学纪佳丽,就是纪佳丽意识空间里的笼中小人。
常乐重新走进这个屋子,坐在小女孩旁边的小木椅上:“被同学欺负了。”
她的语气从小就是这么淡然,或者说是卑微更准确:“不会再有下一次。”
“他们为什么欺负你呢?”
“因为我家穷。”
是啊,收废品的一对老夫妻的老来女,没钱没权没势,走出这个胡同,连头都抬不起来,不欺负她欺负谁?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那天课前的嘲笑。
解语,小学时代纪佳丽的前桌,似乎曾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课间总是手拉手一起上厕所,做早操要排在一块,合影要站在一起,跳皮筋要分在一组,解语不会写的作业还是抄纪佳丽的。
以至于纪佳丽请她去家里做客的时候,万不会想到后面是这样的发展,她甚至把自己家那小破屋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还是被解语传得满学校都是。
“你们知道吗,昨天佳丽邀请我去她家了!你们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吗?”
“她住在郊区像是乡下的地方,她家就这——么点大。”
说话的解语使劲将胳膊伸展到最大,在教室里就地比划了起来。
“连教室一半大都没有,也没有像样的家具,地板是水泥地,地上还有好多坑。”
“有wifi吗?”
“想太多,连家用电器都没有好伐,她们家没有冰箱,蔬菜都是用家里一个大缸子放的,这个天气,咦……到处都是苍蝇。”
“我进去她房间,天花板的角落里居然有蜘蛛网,还有活的蜘蛛,吓死个人!”
“她居然住在那种地方吗?”
“她给我吃她妈妈做的炒南瓜子,我说我不爱吃那个,废话啦,她们家的东西能吃吗……”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你快说啊!”
“让我想想……哎呀,她来了,我们下次再说!”
小伙伴们的兴就到此为止,纪佳丽的家境就这样通过解语传开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隔天下午纪佳丽就被几个据说比较有钱的校霸给揍了,还给她衣服上糊了翔。
那一天,纪佳丽睁着眼睛翻来覆去睡不着,究竟是哪里出问题了?为什么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会那样声情并茂地和其他同学聊着她的痛点,还边聊边笑?
“解语,原来是这样的人,我好后悔,我以后再也不会……我要和你绝交!”
一个月后,早自习之前的班主任办公室,十岁的纪佳丽从老师办公桌上抱走班级作业。
“这几份是不合格的一会要在课堂上批评,其他的你先发下去吧,对了佳丽,给你个苹果,每天帮老师跑腿,这么积极的小帮手当然要好好犒劳一下。”
“谢谢老师。”
红扑扑的大苹果,是在老师面前受宠的证明,天天围着老师转,就不会被学校里的恶霸们欺负。
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保护内心仇恨的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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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纪佳丽的回忆告一段落。
门敞开着,屋外的柳絮卷了一些进来,洒落在门口的阳光里。
自卑而又傲气的小女孩呢喃道:“我曾经最好的朋友,她嘲笑的,是我最在乎的地方,虽然爸爸妈妈时常也会拌嘴,但更多的时候,这里,就是这个房间,是充满欢声笑语的。”
“我家的屋檐下,除了蜘蛛,还有过燕子。”话说到这里,女孩的语气里,有了些许哽咽。
“我喜欢嗑瓜子,可是单独买的话很贵,妈妈每次都把南瓜子挑出来炒得很脆,给我晚上写作业的时候吃,我也在心里抱怨过,妈妈你怎么不知道变通,每一次都吃炒南瓜子,很快就没有新鲜感了呀……”
她说着,眼泪从白净的小脸上滑了下来,她立刻用袖子擦干,吸了吸鼻子,常乐听得出她在努力克制自己爆发的情绪。
“可是我现在好怀念炒南瓜子,被同学嘲笑的,有家的味道的南瓜子……”
“后来我有了哥哥,真好笑,别人家都是后来有了弟弟妹妹,我后来有的是哥哥,哥哥也给我炒南瓜子,可是再也没有妈妈的味道,我还因此跟哥哥闹过脾气……”
“如果可以,我也想含着金汤匙出生,一生锦衣玉食,唯一只用学一个技能,就是花钱。”
“可是我能怎样呢,因为出身卑微,我就不爱我的爸爸妈妈了吗?我就不爱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但对我呵护备至的哥哥了吗?”
“我很爱我的家,可是为什么我明明那么爱他们,却又觉得他们羞于启齿?”
十岁的纪佳丽滔滔不绝说了很多,像是要把这么多年来无处倾诉的自卑全都倒出来。
常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或者说他根本无法回答。
作为一个局外人,他没有立场说出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之类的话,真正对人有好处的,是援手,而不是鸡汤。
再者,人心本就是复杂难懂的,他确实不懂纪佳丽。
心情正是惆怅,一道银光划过,小女孩头上赫然多了一把斧头。
黑色的负面情绪从伤口溢了出来。
砍掉自己笼中小人的,是纪佳丽的本体。
和常乐不同,常乐的笼中小人是他的黑暗面,而纪佳丽本体才是黑暗面。
“你这废物,说得太多了。”她拔出斧头,转向常乐:“接下来就是你了。”
“无数个夜晚我都在做着类似的梦,哥哥离开我了。”
“可是早上起来,都能看到他在为我准备早餐,起初我还会被吓到醒过来,可是现在,我可以确定哥哥不会离开我的,永远不会。”
常乐退到门边,抽出来别在裤腰带上的戒尺,随时准备应战:“你知道你哥哥的死法吗?”
眼看黑色的负面情绪渐渐覆盖纪佳丽全身,常乐趁此机会穷追猛打:
“你知道你哥哥是跳楼死的吗?”
“你闭嘴!我不许你诅咒他!”
“跟解语一样跳楼自杀,只不过解语跳的楼层比较低,抢救回来了。”
“闭嘴闭嘴闭嘴你这个混蛋!哥哥不会离开我的!”
“你哥哥跳的二十二层,当场死亡。”
“我杀了你!”她怒了,怒不可遏。
而要让别人惧怕或者是顺从自己,最直接有效的就是诉诸于暴力。
锋利的斧子迎头劈下,常乐跑出纪佳丽的家,两人在漫天的柳絮中冲进小胡同你追我赶。
常乐释放念力随手聚了个结界挡住纪佳丽的斧头。
“差不多该承认了吧?你的所谓复仇,是个彻头彻尾失败的计划!”
纪佳丽一斧子劈在常乐的结界上,斧刃嵌进结界里,结界从裂口处开始破碎开来。
“解语从教学楼上跳了下去,可你呢?你跳的难道不是更深的深渊?”
无论脸上表现得多淡定,她的咬牙切齿和颤抖着握紧斧头的手是不会说谎的,她是真的打算砍死常乐。
“假如这个仇你真的报得心安理得,你又何必每天忐忑不安的迎接你的报应?你要懂得适可而止,早在初中抢了别人心仪的人之后就该收手的!”
结界破碎的瞬间,常乐凝聚一道光刃将迎头劈下的斧头格挡回去,接着对着纪佳丽的胳膊就是一刀。
本以为胳膊受伤,纪佳丽该放下凶器了,谁知她却一头撞了上来,“嘭”的一声,常乐直接被撞在身后的墙上,起手又是新的结界挡住飞来的斧子。
斧子冲破结界,砍在常乐脑袋旁边的墙上。
趁纪佳丽武器离手的时机,常乐又凝聚出一道光刃射出去把纪佳丽钉在墙上,接着陆陆续续又补了几刀钉得牢一些。
就在这紧要关头,柳絮像是有了意识一样涌到常乐眼前,遮住常乐的视线。
对啊,这里是纪佳丽的意识世界,她可以随意操控这个空间,看来她也发觉这一点了。
遭了!背后有人!
才反应过来,常乐的后背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斧子,虽然说只要念力充裕,残影的伤口就会迅速自动愈合,可痛还是会痛啊!
视野里全是柳絮,除了刚才那一斧子以外,根本不知道纪佳丽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总不至于被这种级别的人类干掉吧?
常乐佯装向前冲锋,果不其然避开纪佳丽的下一板斧,常乐想到了什么,迅速支开结界,迅速转身,背后果然传来结界被砍中的声音。
“呵呵,连报仇都将自己藏在暗处的你,果然是喜欢背后捅刀的小人呢!你这么阴险,你哥哥知道吗?”
“住嘴!不要说了!啊——”
对着刚才结界破碎的地方,常乐一口气释放出数道光刃,光刃在柳絮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痕迹,就在纪佳丽拔出斧子的那一刻,光刃将她刺穿。
柳絮落尽,纪佳丽的意识空间骤然溶解,她倒在身后的墙脚下。
因为是意念体,所以被刺了很多刀也不会有鲜血喷涌而出。
黑色气体沿着光刃从伤口溢出,是时候回收纪佳丽的负面情绪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厉喝:“你是谁?想对佳丽做什么?”
纪孤辰,这个才死了不过半天的人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