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颗不太大的海洋星球,逃亡者们叫它艾克,意思是方舟。

我曾居住在寒冷的湖边,由于艾克独特的自转方式,太阳在那里永远升不高,当它从地平线的一头划到另一头时,这个世界就入夜了。在近乎永恒的清晨与黄昏中,压差推动稀薄的大气不断回旋,湖面与森林中漂浮的雾气像云室般显示出气旋的运动轨迹使得原本平坦的空间流动起来,形成了隐没一切的巨大涡流。这些雾气壮观却又柔和,它流过湖边上百米高的大云杉造成了错觉般的景象,让人不由联想起后印象派的画作。

我喜欢躺在屋顶,观察数千米的高空中悬着冻云,每当他们相撞就会带来几秒钟到几分钟的细雨,雨水蒸腾后又会散发出大地的清香。

那似乎是一段静谧的日子,我只守着一湾水,等着季节的轮替。

然而,从某天开始,湖中倒映出了不寻常的东西。我看到一把撑开的白伞,它来自极远处,准确的说是环绕在行星轨道上,有时在白天作为朦胧的影子出现,有时则在晚上反射着G形主序星的辉光。

逃亡者们称它为监听阵列,说它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奇观。它是能洞察一切的眼睛,能看到宇宙的任何一个角落,更准确地说,它是一个断层信息收集器。

那时我刚上国中,学校里开设了许多关于监听阵列的课题,它的原理是所有学生都需要掌握的知识:信息一旦被发出就会徘徊在断层空间,监听阵列则试图在混沌的信息汤中捕捉与目标信息相关度较大的扰动,再通过一系列算法解析出目标信息。它的伞杆是长达700千米的天线,而直径1050千米的半球型伞盖则是滤波器,在物理层面上降低后续运算的复杂度。

我所知道的是,监听阵列被对准了地球,当然,这是算法意义上的对准,它的伞柄仍时常变换方向。我并不喜欢它,从与直觉相违背这一点来说它并不是一个浪漫物,另外我也对它的目标不感兴趣。对当时的我而言,这种全视之眼就应该探索宇宙的最深处,而不是看向人类的发源地。

但实际上,监听阵列是更加务实的东西,逃亡者们制造它并非是因为思乡,地球现在仅仅象征着威胁。

2999年,也就是「新千年」计划的前一年,人类还散布在猎户悬臂中直径超过1000光年的繁荣星域,恩达斯特引擎将这些殖民地强有力地连接了起来。同样是在那一年,量子计算机的位元数达到了「拟态算法」所要求的42位,「新千年」计划最后的技术要求被达成。

关于「新千年」计划能够考证的不多,我只是道那是指对人机融合的探索,当时的人类逐渐认识到生物主体的局限性,在一批激进科学家与政客的号召下,「新千年」计划应运而生。要使计算机来与人脑融合,首先就必须解决计算机智能化的问题,过去深度学习方法只能自上而下地训练程序,但「拟态算法」被提出后彻底改变了格局。它从底层模拟人脑,并且当支持计算机的量子位元数达到42时,产生了真正的人工智能。

软件体诞生了。

一年后,软件体就像人们担心的那样失控,它们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同时控制了所有战舰与机械战斗单位(即使军用机器大部分都在物理层面上隔离了操作系统),仅仅不到48小时,人类的殖民地全部沦陷。

所以说他们叫逃亡者,他们乘坐破旧的飞船跑了出来,来到了这银河系最偏远的一角,建立了名为方舟的殖民地。在这之后,就再也没人收到过关于前殖民地的消息,逃亡者们派出的调查队也从没有回来过,软件体的目的更无从得知。那颗名叫地球的陆地星球如今只象征着危险,既然软件体仅在一年之内就发展到了那种程度,那么现在又会怎样?毫无疑问的是,逃亡者对于软件体不堪一击,他们能做的只有逃亡,不停地逃亡。所以他们建造了监听阵列,在1万光年以外直接监听地球,并为了下一次的逃亡做好准备。

他们是逃亡者,但我不是,我就出生在这里,也对地球不感兴趣。在照片中,旧殖民地总显得过于拥挤,人们被叠放在巨型建筑中,瓜分着被切割成一千亿份的文明。我甚至时常庆幸自己身处这样一个时代,能坐在空旷的湖边,遥望零散伫立在森林与雪山中的高塔,这是艾克城市的样式,七百万人不需要太多建筑,享受这一切的代价仅仅是寂寞而已。

但我的平静生活在某天结束了。

那天我正在上课,我仍记着导师正讲到恩达斯特边界曲线,即将落入地平线的太阳正将最后一缕光射入教室。同其他人一样,我的终端突然响了起来——监听阵列对地球的信息采集完成了,它向艾克的所有公民发送了这则消息。

我看到了一个漂浮在漆黑空间中的银球,它光洁的表面如镜子般反射着恒星的光,终端告诉我那是地球现在的样子。我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它是逃亡者最害怕的东西,一个硅制的光滑球体,一个容纳软件体的「核」。教室里静得恐怖,所有人都像被钉在了桌子上盯着终端投影出的图像,就算是学生也迅速意识到了巨大威胁,整个地球都被制造成了「核」。

核结构是为拟态算法提供的特殊架构,它的产物是将粒子进行重新编码的硅球,逃亡者早已禁止了核的制造,并且将量子计算机的位元数限制在41位来防止软件体产生。而在历史上,「新千年」计划曾使用过最大的核也不过是厘米级,星球大小的核将提供怎样的计算力根本无法想象。

后来监听阵列对准了其他旧殖民地和同系行星,得到的结果都是相同的,它们无一例外变成了「核」,软件体的目的已经明晰了,那就是对自己的计算力进行无止境的扩张,未能逃出来的人可能已经通过质子反应后成为了巨核中的某一个计算单元。这一过程被称作机械化,它是彻底的机械化,从行星到恒星,将宇宙中的所有物质编码再转变成「核」。这就是软件体的阴谋,简单又绝对冷酷。

恐惧蔓延了艾克,虽然湖水仍然宁静,但人们都知道这是多么脆弱的现实。

有人开始自我欺骗,我曾和三个自称朝圣者的少女一同攀爬过名为「棱镜」的雪山,她们身上裹着破布,用沾满凝固鲜血的手去抓冰冷的山岩,直到因为失温晕过去。她们将苦行称作救赎,不断试图攀登棱镜山,巨大的山体与无尽的雪遮蔽住自然的所有亲和力,在这白与蓝的构成主义世界中,仅有几个人影缓慢的向前推移,或许那种攀爬的无力感在某种程度上为她们提供了自媚的原始质料。我后来去过棱镜山的顶部,只看到她们在那里修建了一座名叫「太阳之前」的透明方形纪念碑。

当然也有一些务实者,在监听阵列传回信息后的一个月内,就有十几起个人逃亡事件发生。这些人认为艾克的位置已经暴露给了软件体,他们驾驶着不到一千吨的个人飞船,带着家人逃往了从未听闻的星系。这种飞船原本是作为行星际交通使用,在加装恩达斯特引擎后极不稳定,几个天文单位直径的星际尘埃可能就会让他们永远迷失在深空中。

那年整个冬季都在下雪,太阳也压得格外低,伴随着风暴,昏暗的世界与疯狂的人交织成了一首诡异的华尔兹。而在冬季结束后,议会发起了对一项议案的公投,也就是13-0协议。

艾克将被拆分为13个殖民地

为了防止连带打击,新殖民地之间不进行任何交流并互相隐藏位置

13-0协议的核心只有短短的两句话,我投了反对票,但议案以90%的得票率通过了,它在三个月后正式开始执行。公投那天我从学校回到家,发现父母没有回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参加了「反撕裂」组织,在一次袭击太空港的行动中被光子手雷炸死了。

我并没有因此变得激动,我更多的在想,我所告别的究竟是什么?我没有太多熟识的人,这些年留在我脑内的就只有对自然的印象。不安感一直在内心深处盘桓,我最后一次划着船荡向湖心,一直等到深夜。星星仍向从前那样闪烁着,只是这一刻它们变得前所未有的恐怖,星空看起来更像是海底,对远方的向往瞬时间荡然无存。

我与60万人被分配到13号船队,向着未知的目的地航行。穿梭机发射场正好位于棱镜山脚下,透过舷窗能够看到山顶那个朝圣者修建的透明纪念碑,它相比上次在顶部又覆盖上了一层雪。穿梭机的发动机喷出反推气流,给舱内带来3个G的重力加速度,我就在这过载中上升,逐渐到达棱镜山的顶部,再越过。。当太阳与透明纪念碑重合的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棱镜是指什么,那个透明玻璃体被阳光的能量充填,变成了一颗在白茫茫的雪山上闪耀着的红宝石。我感觉身体有些颤抖,那可能是过载产生的呼吸困难所致,也可能是因为别的,总之,我和过去的一切告别了,我必须承认这个事实。

人类文明被肢解成了13份,而对一个人类个体来说,另外永不再见的12份就等同于消失了。

13号船队最终停留在了人马悬臂与外缘悬臂之间的一颗行星上,这片稀疏星域距猎户座7万光年,能够在机械化中获得更长的喘息时间。

降落在新殖民地表面后,逃亡者做的第一件事是举行葬礼。6万光年的航程使得近半船只失联,没人对此感到惊讶,这样的损失率已经比期望值低了一个标准差。

墓地建立在南极极点,一艘老旧的巡洋舰代替死者遗体,竖直插在望不到边际的岩石冻原上。氮气在这里积出一层厚厚的雪,边角锋利的舰体就像一座哥特式建筑伫立,我和悼念的队伍站在不远处看着风雪侵蚀它的表面,直到金属的银灰色变成与四周融为一体的雪白。他们只是第一批死在路上的人,逃亡才刚刚开始,软件体如洪水般从猎户座向四周蔓延,机械化冲毁途径的一切。失去监听阵列的逃亡者只能盲目逃亡,从银河系到仙女座,从仙女座再到本星系群,就这么永不停歇地逃向宇宙尽头。

生活还在继续,经过五年的时间,这个恶劣的星球竟变得温柔起来。通过在地下掩埋磁约束微型奇点可以增加地表重力,而在同步轨道上修建的单原子聚光平面也让温度逐年升高。但无论怎样的改造,作范围都极其有限,所以13号星球上又出现了集中式城市,它看上去反而比艾克更有公元时代的韵味。就在这样的时代下,我从学校毕业成为了一名引擎工程师。

一个春天的傍晚,我和往常一样驱车从研究所回家,然而就在开到一半的时候车熄火了,我被困在了雪原的正中央。虽然环境改造已经初显成效,但在城市外部甚至要戴面罩才能正常呼吸。我望着远方,这雪原似乎延伸向无限远处,制造奇点的轨道加速器从天际线的一端跨至另一端,被加速到创世能量的质子正发出幽蓝色的光芒。

在这漫无边际的白色世界中,,无力感像一把尖利的刺刀刺向我的胸口。正在我徒劳地猛踹油门时,我听到了一阵金属弦与木腔的震动声,接着一个清亮的女声声部也加入了进来。

その悲しみのあまりの重さに

那悲伤过于沉重

耐えられなくなってしまいそうな时は

变得无法忍耐的时候

歩みを止めて耳を倾けて

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この记忆に见覚えがあるでしょう

对这份记忆有印象的吧

她唱着,坐在不远处的路边,用手在寒冷的空气中拨动木琴。

我走进了些才透过面罩看清她的样子,我见过她,在监听阵列课题组中她曾坐在我后面,棱镜山的攀登者中她差点率下山崖,13号船队的同行者中她与我乘坐同一艘维德弗尼尔级巡洋舰,前不久的技术交流会中她提出了一种新颖的引擎优化方法。。

「是旧世纪的民歌吗?」

她手中的木琴和早已和现实横亘着博物馆。

「一千年前的歌了,我昨天在二十一世纪的网络镜像中发现了它,你不觉得这座城市就像是回到了一千年前吗?」

她指着远方已经缩小成一个点的城市,那里又将楼宇聚集到一起,消除掉空旷导致的孤独感,但也带来了另一种拥挤的孤独。她告诉我网络考古是她的爱好,翻阅着从前时间截面的网络镜像就像真的回到了过去一样,尤其是网络刚出现的几个世纪地球上总是充满朝气,我们现在却在不断地丢失着。

「考古可音乐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吧?但像我们这样,不断地制造更快的引擎,不断地向宇宙尽头飞去,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对我说,又瞄了一眼我胸口上的引擎研究所标志。

「当然有意义」

我立刻回答她。

「什么?」

「我们要活下去,生存是文明的第一要义」

「哈哈哈,您真会讲笑话」

「。。。」

「你不觉得,我们在做的事和软件体很像吗?每到达一个星球后,就掏空它的资源来制造更大的飞船来奔向另一个星球。如果只要能生存一切就都可以抛弃,那么人类又与软件体有什么区别,无非是用自己的生物体进行另一种意义上的机械化罢了。况且,从个人的角度讲,有没有软件体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或许一千年内软件体都不会来,我们穷尽自己的一生却只为了这个机械般的文明活久一点,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你为什么要做引擎工程师?」

「因为光靠兴趣赚不到这么多钱」

她轻笑了一声就继续弹下去。

后来我时常能在路边碰见她,直到我自己也仿制了一把木琴和她共同弹奏起来,我们每个傍晚都坐在一起,等着南方的巨行星慢慢升起。那阵子孤独仿佛被驱散了,在无尽的逃亡中,我知道她和我的关系必然会走向哪里。

可时间并没有在我喜欢的地方停留,一场对新引擎的试验再次改变了生活。这台引擎失去控制,在13号星球旁形成了长达10光年的空间扭曲,作为试验人员的她也随着飞船消失在了深空中。议会说我们要再次逃亡,这道空间扭曲太过危险,它仿佛在向软件体招手说「我在这儿」,被恐惧包围的逃亡者只能选择放弃这里。

不算在飞船上的冬眠时间,艾克的22年加上13号星球的8年,抵达新的目的地的那天我正好30岁,30岁的我第二次失去了一切。

逃亡途中又有一半人死去,因为人数骤减,议会解禁了一度被认为是违反伦理的人工婴儿,经过基因改造和定向诱导后,这些婴儿从一个胚胎长到6岁大小只需要30天的时间。但这也是人工婴儿的极限,禁止人工智能的逃亡者无法改造脑部,所以人工婴儿在一个月后就会出厂,来分给成人进行传统的抚养。

我领养到一个女孩,给她取名为知更,这个名字来源于地球上的一种鸟类,它的样子就像艾克的夜光鸟。她在全封闭的地下城市中慢慢成长着,这次的殖民地距离恒星只有0.6AU,整个地表都是灼烧的地狱,我无法想象一个人的童年只有荧光灯与错综复杂的管道,在这颗干旱星球上一切自然的馈赠都不复存在。

有一次我带她去地面上看日出,她吓得躲到了我身后,庞大的太阳如炼铁炉般越升越高,在它的灼烤下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会消失殆尽。她是笼子里的鸟,最终也躲不过死于笼中的宿命。

逃离,无尽的逃离,越来越频繁的逃离。我想起数年前她嘲笑我说的「生存是文明的第一要义」,现在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这一点了。至少,对我个人而言,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生存。

是时候终止这场荒谬的闹剧了。

在最后一次逃亡时我以测试为名提前登上了一艘飞船,我给它设定好方向,解除重力锚,打开惯性保护器,启动恩达斯特引擎。它这次不再逃离,反而航向人类的起始点,无论有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我都拒绝继续逃亡下去,就算在一场爆炸中丧生,也好过慢性的精神自杀。

这就是旅途的开始,我向着地球踏出了第一步。

「在场的各位,晚上好」

说话的是梅泽·恩达斯特,她今天仍使用了她最爱的白色圆球外观,这让她看上去足够简练与神秘。

「关于「候鸟计划」,我想大家都曾听说过一些,但我这里还是从最开始讲起。众所周知,3000年人类放弃了现实宇宙,来到了这个数据地球中。虽然这里我们过得很好,但对于从前生活过的地方很多人并不愿意完全割舍,况且我们直到虚拟化也没能走出银河系,人类对宇宙的探索绝不能就此停止」

恩达斯特环视着会场,下面坐着许多奇形怪状的东西,也有一些人仍保持着人类外观。当然,更多人选择了隐身,隐蔽自身能让人感到畅快。

「但是大家都知道,没有人愿意来做这种苦差事,所以候鸟计划被提出了。简单地说,就是制造一批人造人投放到宇宙深处,让他们来代替我们探索。然而「候鸟效应」的存在使这一计划遇到了阻碍,人类一旦探索宇宙到一定程度,就必然会向母星收缩,比如我们现在的虚拟化就是收缩的极致。候鸟效应也在计算机模拟中得到了证明,就算我们不给这批人造人刻录关于地球的记忆,他们也会在一定时间后收缩到初始投放位置。」

「后来,这个问题被一种特殊的方法解决了:我们为探索者编撰了一套最适合探索的记忆。在他们的记忆中,人类3000年被人工智能所击败,少数幸存者逃到了一颗名为艾克的星球上。他们在这颗星球上通过断层信息收集器发现过去的殖民地都被人工智能改造成了巨大的核,由此推断人工智能的目的就是将宇宙中的所有物质都同化成核。所以,为了避免在人工智能的扩张中毁灭,他们开始了永无止境的逃亡」

「这套记忆的优点有两个,第一是不用担心探索者会回来,毕竟生存是文明的第一要义,为了生存他们只能向宇宙深处逃离。第二是他们绝不会研究VR设备从而放弃探索,在他们的记忆中,产生人工智能的必要条件是42位量子计算机与核架构,而实际上这是脑机接口的产生条件」

「既然他们不会回来,为什么要把这个计划叫做候鸟计划呢?」

一个记者问。

「探索者确实不会集体返回,但在计算模拟中,2000年后仍然有探索者个体返回,我们也能依靠这些返回者来得到宇宙边疆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