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安洁莉卡觉得忒丝贝姬要动手杀掉自己了。
不如说，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咽喉被割裂，胸口被切开……气管与血管全都裸露在外，鲜红的血液浸透自己的衣物，如喷泉一般挥洒而出，沐浴在自我的鲜血之中，从空中落下的头颅眼中所最后见到的，是自己被切的四分五裂的肢体。
那并非是因为自虐而突然产生的遐想，安洁莉卡当然没有那方面的兴趣……而是当她望见那双满是杀意的翠绿色双瞳时，在脑中立即产生并且，确定已经发生了的“事实”。
在精通剑术的达人之中经常流传有“意念”的说法，那是当经过千百次的磨炼之后渐入璀境脱胎换骨所达到的境地，不再只是依靠“眼”而是依靠“心”去看，所看之物也不再只是对手的“形”而是通过其气息甚至说是其的灵魂所散发出来的“念”。
相传高手之间比试招数就有那种不需用到手上功夫，而只是在谈笑间便通过意念来与对方互相搏杀过上数十招的传闻，虽然那些大多都只是没什么根据的传说故事，但是安洁莉卡刚刚是真的通过那偶然一瞥的念之境地，体验到了被人杀死的感觉。
接下来就真的轮到我了，在体会到了那种感觉并且明白了是自己的意识在一瞬间被忒丝贝姬的杀意所淹没之后，安洁莉卡非常清楚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然而……
然而，忒丝贝姬什么也没有做……她立即就将视线转向了别处，然后不知是哀叹还是感慨的呼出了一口气，接着，便朝着遗迹的出口处走了过去。
那到底是失望还是说不再在意这件事情了？
浑身颤抖不止，几乎因确定自己已经被贝姬所杀而失禁的安洁莉卡瞪大着眼睛……不论她是否愿意，有生以来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体验了一遍死亡的感觉，这一经历，大概将会成为值得她细细回味的一段回忆。
“安洁莉卡。”
走出遗迹，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之下，从漆黑一片的空间中再次回归光明的世界，仰起头望着天空，太阳的光芒在那张有着褐色肌肤的美丽脸庞上，因前发与侧发的关系而留下了些许晃动着的阴影。
翠绿的眸子毫无顾忌的直视耀眼的太阳，璀璨的光芒在忒丝贝姬的眼中闪动，然而……
那份光彩耀目的模样，也依然掩盖不住她的心中……也依然掩盖不住，在她那美丽的躯壳之内所寄宿着的黑暗。
“安洁莉卡。”
又一次轻呼晚一步跟在自己身后走出遗迹的那位同伴的姓名。
“忒丝贝姬……你刚刚，是想杀了我么？”
右手紧紧地按住自己的左肩，即使努力克制然而牙齿却还在打颤……那份令人惊恐的感觉，安洁莉卡无论如何也没法将它从自己的脑内排挤出去。
“是啊，刚刚确实有那么一瞬间……非常想要杀掉你。”
忒丝贝姬毫不犹豫的承认了自己的想法，承认了方才对安洁莉卡所怀抱着的杀意。
面对忒丝贝姬的杀意，安洁莉卡完全毫无抵抗的能力……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只在张开了大嘴的毒蛇面前，瑟瑟发抖的小老鼠一样。
“为什么！就因为我说我心里想的和你不一样么！就因为这样，你就想要杀掉我么！！”
安洁莉卡对此感到不可置信，虽然知道忒丝贝姬一定有着什么并非出于善意的目的才会和自己一起行动，但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只是这样的话和想法便会引得那位喜怒无常却又不表露在外的女神对自己鼓起如此浓烈的杀意。
完全不像是她认识的那个忒丝贝姬……当然也可能是，安洁莉卡从未真正认识过忒丝贝姬这个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稍微，趁着现在……趁着心情正好是这样……要是错过了的话，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对你说这些话了，所以，就趁着现在，和你说点事吧，安洁莉卡。”
依然直视着太阳，半眯着眼睛却绝不偏开视线……羡慕并且同时诅咒着那耀眼的恒星与那永燃的明焰，因为知晓那份光亮将永远也不可能属于自己，忒丝贝姬的哀伤……早于安洁莉卡千年之久。
凝视着曜日的神明缓缓开口，她的言语之中流淌着只属于她一人的千年往事。
“你不是问我，到底在心中有着何种光景，才能掀起那样唯我一人的凄凉之风么？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好了。”
语调平稳毫无起伏，忒丝贝姬恢复了她平日里一贯无变化的表情。
然而正如光鲜的外表之下谁也不知究竟掩藏着怎样的内在，又或者如冬日里覆盖大地的白雪之下也依然藏污纳垢，那副面容那副表情是如同冰原一般冷漠的表情，也正是在那样的冰封之下，才暗藏着常人难以察觉的黑暗。
“我是淫·魔，我的种族，是只有女性的种族，是能够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生物交·合并且产下后代的种族；与雄性的话就由我们生产，与女性的话，我们则能够让对方怀孕……淫·魔的后代一定是淫·魔，不管是我们自己产下还是让其他种族的女性怀上，所生下的孩子，也一定都是淫·魔。”
那是安洁莉卡早就想要问但是又不好意思去问的，关于忒丝贝姬她自己种族的事情，没有想到现在会由她自己主动向安洁莉卡说出来。
“父母的血脉寄宿于这具身体之内，随着血脉一起流传下来的，还有通过无数次的交·合而一并流传下来的，父系与母系两侧，从起源开始那延绵了无数世代的，可以被称之为‘种’的能力……虽然我们的种族并非战斗种族，然而如果能够激发自己身体内沉淀着的祖辈们的血脉的话，那么，追溯自身的起源，获得这被称为返祖能力的我们，也可以成为强大的战士……我也，就是如此。”
淫·魔一族的力量来自于血液，来自于血脉，来自于那份延绵千年，作为“种族”所保存下来的，沉淀与血液之中的记忆。
母亲生下孩子，孩子成为母亲，一代一代如此累积并且汲取着父系一辈的优良血脉，如同自我改造一般的种族优生，最后所诞下的，便是如忒丝贝姬这样，一旦觉醒那份沉睡的血脉便能够成为优秀战士的后代。
虽然，本身的种族对于那样的优生行为并没有特别注重，也没有对后代进行过基于此而展开的培育，但是就像是在为了某件事情，某件在将来一定会面对的事情做准备一样，血脉的力量，依然如此的传递着，不停的传递着……即使，是在种族消亡的现在，那份血脉……
也依然没有断绝而是如希望般，被传递给了必定会背负那个命运的下一代。
“最开始，在我的孩童时代，我所能做到的不过只是稍稍掀起一点恶作剧一样的轻风，或者令自己的身体稍微离开地面漂浮起来，也就只是，这样的程度而已。”
叙述着自己的过去，思念也飘向了遥远的曾经……那个令自己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的过往。
“过去的自己从来没觉得能够依靠这个能力变成什么强大的人，当时最多只是觉得好玩而已，本应就这样度过一生，本应最多就是这种‘好玩而已’程度的能力，本应与战斗什么的毫无缘分，然而……在我即将成年，十四岁生日的前一天，千龙之战爆发了。”
多少年前开始眼中便已不会再流出泪水，能够流淌的眼泪，早就在过去流干了。
“我的故乡，地底都市哈兰黛尔原本就是巨大的遗迹群所组成的城市，那一天，位于地底最深处的十二道门同时打开，死龙与席卷而至的瘴毒瞬间便摧毁了我的故乡……承蒙被人所救，我与我的青梅竹马搭上了逃离城市的运输梯前往地面……与幸存的族人们，一起前往人类的国家。”
“故乡毁灭时的光景我早已忘记了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是在那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在我长大成人这段时间中我所见识到的地狱，全都深深的印记在我的脑海之中……之后，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战火之中，安洁莉卡，或许你觉得这样一两只死龙并没有什么厉害的地方，你也能非常简单的讨伐掉它们，但是，那个时候……整个世界上所有的遗迹全都打开了门，数以千计的遗迹中孕育着数以千计的死龙，无论杀死多少次它们也会在遗迹中复生，然后再度来到这边的世界……黑色的龙翼遮盖了天空中的太阳，瘴毒的浪潮在大地上席卷而过，吞噬了一个又一个的国家……没有安全的地方，没有能够让人躲藏的角落，为了能够活下去，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为了活下去而与死龙抗争，并且死去……这个世界正在渐渐死去这句话你应该听过很多遍，或许你只是把它当做了玩笑或者说是在很久远的未来之中才会发生的预言，但是对我来说，那都是亲身体会过的事情。”
“我的族人……因为我们种族的特性决定了我们并非能够如人类一样大量繁衍的种族，所以……战死又或者被人类杀害，很快，原本就所剩不多的族人们，最后便只剩下了我和我的那位青梅竹马了……。”
忒丝贝姬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转过了身。
她脸上的表情，是安洁莉卡此前从未在她脸上所见到过的……她从未有想过忒丝贝姬，会有这样……这样，将自己内心中的感情流露在外的表情。
那是一副，痛苦与悲伤，激动与愤恨糅杂在了一起呼之欲出的表情。
“这个力量！！！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安洁莉卡！！！我立下誓言，一定会守护住她，一定会让她，能够笑着活在未来的世界之中！！！为了那个誓言，为了她的人生！！变强，变强，变得更强！！！我不断地超越了自己的极限获得力量，不断地斩杀死龙冲锋陷阵，被冠上‘银白死神’的称呼成为了人人称颂的英雄，以一己之力，击退数百死龙的军团！！！
我获得了如此的力量，我拥有了天上天下都任我通行，即使面对成群死龙也毫不畏惧的力量，我自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可以守护住她的力量！！！然而，安洁莉卡！！！”
第一次从她的口中听到了如此的疾呼……忒丝贝姬并非没有感情，而是压抑了太久。
压抑到忘记了自己曾经拥有过感情这一事实，那位女神深藏于黑暗之中的心，并非自己可以触及。
“就如同你的那个孩子一样，她在我的眼前消逝，就如同你所经历的那一夜一样，她在我的眼前哭着求我救救她！！！朝我伸出手，可是我却没能握住那只手，向我求援，可是我却没能够救下她！！安洁莉卡！！！我是淫·魔，可能对你来说这是个不耻的称呼，然而对我来说，对我的种族来说……我们一生之中最重视的事情有三样，家人，族人……以及，一生只会有一位的爱人！！我们是能够为爱而生为爱而死，为爱而燃烧殆尽的种族，然而这个世界！！！将我所能够重视的所有事物统统从我的身边夺走了，安洁莉卡！没错，我的青梅竹马就是我的爱人，也是你‘龙骑将’称号的由来！！在这个世界获得拯救的那一天，在死龙最后被封印的那一天！！我！！唯有我！！却失去了所能拥有，以及仅仅只拥有的最后的一切！！安洁莉卡！！！！”
“如今的我，不过只是燃烧殆尽之后所残留下的余烬，是连火星都不再会燃起的黑灰，是早已应该死去却还拖着麻木的灵魂，行走在这片大地之上的死尸，安洁莉卡……”
“与我有过一样的经历，与我有过同样的悲伤，与我有过相同的憎恨，与我一样……失去了自己最为重要的事物，你问我，为何能够掀起那样荒凉的风？你问我，自己的心中究竟看见的是怎样的景色？”
语调渐渐变缓，声音也渐渐变低。
“你觉得，我的心中是什么样的景色？”
像是在可怜安洁莉卡，又像是什么感情也不包含，那双眼中的色彩，黑发的少女始终无法彻底将它读懂。
“你觉得你自己心中，又是一片什么样的景色！？你一定要说，自己是与我不同的人么？你一定要说，自己的心中，是与我不同的景色么？”
千年以来从未有对谁提起过自己的过往，千年以来，也从未有对谁吐露自己心中的凄凉。
那份凄凉是只属于忒丝贝姬一人的景色，那份凄凉，是只属于忒丝贝姬一人的，停留于千年前的过去的景色。
时间向前流淌，然而女神驻足不前，变化的世界对她而言早已没有了意义，她的人生，永远的停留在了千年前的那个瞬间。
直到这时安洁莉卡才终于知道，忒丝贝姬往日里那一成不变犹如面具一般的扑克脸，才是她……
最为悲伤的表情。
那是一切的感情都已流失，心中唯剩死灰的残骸，泛不起一丝波澜的心境中没有了任何的起伏……那个人的心，在与自己相遇前的岁月中便早已死去。
自然，她的表情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
哭着笑着，那是人类表达自己情感的自然流出，然而对于忒丝贝姬……那些表情，才是她为自己带上的虚伪面具。
在过去和自己说笑的时候，她有真心实意的露出过笑容么？安洁莉卡努力回忆着过去的那些时光，然而在那段记忆之中，她甚至记不清忒丝贝姬的脸到底有没有做过什么表情了。
五年时光，自己怀抱着悲伤与憎恨度日如年，然而忒丝贝姬……
千年的岁月，她又究竟是怎样熬到了今日？
安洁莉卡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与自己有着相同遭遇，与自己一样因为这不公平的世界而失去了自己最为重视之人的忒丝贝姬，到底是如何走至今日。
她尝试着将自己代入忒丝贝姬的人生之中，尝试着思考如果换做是自己，就用现在的遭遇来看自己是否能够再这么走下去直到千百年后遥远的未来之中，结果她发现……那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不是被憎恨压垮，就是被悲伤冲毁……早已游走在崩溃边缘的安洁莉卡如果不是重新遇到了忒丝贝姬，她可能连这第六年都熬不过去，更何况……还要这样活上千年。
而且是一个人。
“忒丝……贝姬……”
安洁莉卡认为，正因为有着相同的遭遇，所以那位境界神……才会来到自己的身边。
那份沉淀了千年已久的凄凉自己无以体会，然而那份悲伤与绝望，却是同样也永远烙印在自己的视网膜上，烙印在自己心中的景色。
忒丝贝姬的心中曾有着与自己一样的景色，然而如今那份荒凉，却要远超自己的悲伤。
那就是为什么在自己否定了与忒丝贝姬有着同样心境的那个时候，她对自己露出杀意的原因。
安洁莉卡忘记了方才的恐惧，忘记了忒丝贝姬想要杀死自己的那一瞬间。
自己的否定触碰到了忒丝贝姬心中最为禁忌的那一部分，也正是因为自己的否定，才让忒丝贝姬展露了她较为真实的那一面。
抿着嘴唇犹豫了片刻，然后，安洁莉卡对着那名将自己心中所有哀伤都一股脑儿倾泻而出的女神，对着刚刚还想要真的杀死自己的那名女性……张开双臂，拥抱了上去。
“贝姬……贝姬……你不是余烬，你不是残骸……贝姬，你依旧还活着，你依旧还活在这里……对不起，我并不是想要否定你的人生，但是那份凄凉的景色，绝对不应是你寄宿心中的未来，沉浸在那样的凄凉之中，你的心你的人生……会变得比我还要惨淡，贝姬……你看，我在你的身边，我会和你在一起的，不管那是你的愿望也好还是我的愿望也好，如果你想要的话，这个世界，我都一定会将它……所以……这个世界，还没有把所有东西都从你的身边夺走，贝姬……”
忒丝贝姬早已不会流泪，所以……代替了悲伤的女神，安洁莉卡的眼泪为她而流。
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容易动感情，也容易因为谁的遭遇而哭泣……温柔的内心始终陪伴着安洁莉卡并且也从未离她而去，即使知道自己早已成为了为人所恨的魔女，然而安洁莉卡……也依旧希望着与她相识的友人，能够获得幸福的人生。
没有人规定，恶人不能怀有善念，也没有人规定，恶人不能够，拥有幸福。
永远都在为了他人而祈祷，永远都在为了他人而悲伤……这是何其不幸的温柔啊，安洁莉卡。
轻轻抚摸着黑发少女的后背，忒丝贝姬的表情渐渐缓和了下来。
她将自己的脸靠在了安洁莉卡的肩膀上。
背对着太阳，光线在她的脸上勾勒出了许多的阴影，也让那张原本鹅蛋般柔和的脸庞，此时显得更加线条分明了一些。
自己已经多长时间没有过这样情绪波动的时刻了呢？自己已经沉浸在那一片皆无的悲伤之中，度过了多少岁月？
不管是否出自真心，不管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这个拥抱着自己的人的原因……在如今再度回忆起这份感情的真相，在如今再度体会到自己心中，这曾经掀起了万丈波澜的情感……这样的回味这样的爆发对自己而言，并非坏事。
为了，铭记自己的愿望，为了，铭记自己为了那个愿望，所犯下的罪行。
那是她在过去以及未来，在许多年以前就早已注定好了，在安洁莉卡有所自知之前便已经决定……要用那名少女来实现的愿望。
于是，忒丝贝姬轻启朱唇。
“谢谢你，安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