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上躺了大概三分钟，这才振作精神，推开身上的尸体爬起身。
大叔的尸体我肯定是带不回去了，只能把他的头与身体摆在一起，用房间里找到的一张床单草草盖住。
但愿他在天或者在地之灵能够体谅，不要怪罪于我。
走出客房，来到之前遇见荧白少女的位置，她已经不见踪影。我特意扒开那堆建筑残骸找了找，她也没藏在里面。
应该是离开了吧。
至于她去哪。
以及她是谁。
这些问题，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了深究的心情。
从今天这场失败，我所应该吸取的教训是——“多管闲事”只能作为借口，不能真的当成理由。
抱着轻佻的心态行事，只会让自己和他人都陷入不幸。
我走楼梯下到二楼，然后顺着坍塌的斜坡滑至一楼，刚刚迈出大门——
一颗炮弹从我面前飞过。
不对——是一个人影如炮弹般从眼前飞过。
他轰然撞上废弃酒店的外墙，直接砸开了一个大洞，墙体随之崩塌，碎块飞溅、烟尘四起。
是南宫。
他像几天前的我一样，被魔鬼给直线打飞。
只不过他没像我当时一样在地上躺半天尸，而是瞬间就从建筑碎块中跳起，一边扯掉身上已经变成破铜烂铁的骑士铠甲，一边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
“x你xx的！这妖魔好厉害、好生厉害！妈的！亏大了，这桩生意恐怕亏大了！”
“喂！南宫！”
有余裕担心生意不够赚，说明他性命应该还是无虞的，实际上他也的确没受什么伤，甚至可以说毫发无伤，但这恐怕要归功于骑士铠甲的防护效果。现在铠甲已经被破坏，而魔鬼的攻击是纯粹的能量释放，没有角度可言，他控制锐角的能力很难发挥作用。
南宫倒是不慌不忙，依旧一脸的笑呵呵。
“老四你那边——噢，看来也进展不顺呐，嗯？”
“……”
我身上和手上都是血迹，想要骗他也不可能。
“你那边——也没成功吗？”
南宫闻言，表情逐渐变得严肃，慢慢摇头。
“有点棘手啊，老四。交涉——恐怕失败了。”
“你说失败……！”
这哪是棘手，不是糟糕透顶吗？
“不管我如何低声下气、好言相劝，或者晓以利害、展示诚意，他似乎都不打算改变主义的样子诶。或许真如姬家的大小姐所言——他根本就没有佛念存在？虽然我说明心见性，见性成佛，但那恐怕也只是美好的愿景而已，同样是魔，波旬可是要花几千世才能成佛哦。现在这点时间，哎呀呀，难办难办、棘手棘手……”
他摇头晃脑地嘟囔半天，想了想之后，又继续道：
“再说，西方的鬼到底归不归佛祖管都还不好说吧？哈哈！”
“……你只是遭受这点挫折，就马上信仰动摇了吗？”
“没有、没有！我可没信仰动摇哦！”南宫连忙摆手，“我对金钱的信仰可是矢志不渝的，可恶！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拼死完成这委托给你看。”
“……”
这家伙的信仰确实是钱没错。
突然间，“嘭”的一声轻响。
熟悉的音效。
标志性的音效。
魔鬼伴随着一团黑烟，瞬移到了不远处。
他站立于一辆废弃的轿车上，居高临下，对我们睥睨而视。
脸上的杀意一目了然。
“我就说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一只胡言乱语的硬壳蟑螂……果然还是你这小鬼搞的鬼啊，嗯？”魔鬼冷笑着看向我，“蟑螂这种东西，还真是有一只就有一窝诶。我好端端的家，都被你这小鬼给污染了啊，你说要和我和好？谁TMD——会和害虫和平相处啊！”
他说完，一挥手，脚下汽车肢解成无数金属碎片，向我们铺天盖地涌过来。
“喂！南宫！”
“别叫！”
好在魔鬼使用的是物理性攻击，让南宫的能力有了发挥余地，他先双手合十，然后慢慢结一个施无畏印。大量车体碎片被他夺取控制权，化作圆盾挡在我们面前。虽然我们左右两边的地面被剩余碎片剐出两道深可见土的巨大沟壑，但我俩毫发无伤。
“怎么办，老四。”
南宫回头看向我。
“看来今晚咱们两兄弟——只能做回老行当咯？”
老行当……
杀人的行当吗？
小鬼——想要杀掉魔鬼？
“……你还真是自信，你真觉得能打赢他？”
“以身殉道——这也是大功德哦。”南宫笑呵呵地说。
并且，好歹也算是杀了。
他小声补充道。
“我记得这句话可是孟子说的……”
南宫没有再回话，他再次双手合十，散开身前的车体碎片，魏然挺立，挡在我前面。
我身上的纸已经耗光，战斗能力约等于零。我们获胜乃至逃生的希望也无限趋近于零——南宫知道这一点吗？或许他早已知道，所以才脱掉身上铠甲的吧。
防护已经没有用了。
谈判也没有用。
也不会再出现第二间机械降神般的书店。
只能堂堂正正地决一死战。
他表情平静，甚至可以说波澜不惊。
他说以身殉道。
我却——没有什么可以为之殉身的道。
能想到的，也只有对海棠的歉意，和对香雾的……更多的歉意而已。
“等一下、等一下。”
魔鬼突然挥手，打断了我们这边慷慨赴死的气氛。
“小鬼，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他盯着我问道。
“……咦？”
在生死存亡之刻，对细枝末节之处，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兴趣。
“我问你身上的血啊，”他看向我的手和胸口，“那是哪来的？总不可能是自己吧？”
“……”
我正思索该怎么回答才能拖时间甚至争取生机，魔鬼好像自己反应了过来。
“等等，这是那个大叔的血？”
他一脸惊讶地瞪着我，满脸的迷惑不解。
“难道说，你冒死跑进来——就是为了干掉他？”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不远处地面上的一个井盖被顶开。
许久不见的纯白色少女——像地鼠一样从里面探出头。
她看了看我，又看看魔鬼，跳上地面，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魔鬼身边，踮脚靠在他耳边，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
——果然是和魔鬼一伙的。
我的心不断向下沉时，但魔鬼的表情却反向变化。
不仅由阴转晴，到最后——甚至大笑了起来。
“救他？你原来是想去救他——是想去救那个人渣大叔吗？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也太出人意料、太异想天开了吧！”
“……哪有什么异想天开的！”
我捏紧拳头，大声对魔鬼喊道。
“如果看到有人落难，随便哪个人都会想要把他救出泥潭吧！”
“哈！对我来说就是异想天开哦！如果看到有人落难，随便哪个魔鬼都会过去补上一脚，把他踩进深渊！”
“…………”
“但你找到的，却是被我吸光灵魂的一具行尸走肉，然后为了自保，不得不杀掉自己本来想救的对象——哈哈！是这样没错吧？”
“你怎么——”
“是诺黛尔告诉我的哦，”魔鬼指指身旁的少女，“她在旁边旁观了全程。她描述得绘声绘色，我都有点懊恼自己没看到现场直播了呢！”
诺黛尔？
原来如此，是这个少女的名字。
她一直在旁观啊。
不过——绘声绘色？
她吗？
这个连表情肌都不知道有没有的……冷血冷面的小动物？
实在难以想象。
魔鬼盯着我。
露出仿佛中了百万大奖一样的表情。
“真是太意外、太精彩了……小鬼，没想到我在无意之中，竟然制造出了这么精彩的剧情，哈哈哈！！啊啊——我知道，对于你来说这当然是无比残酷的失败，但对于魔鬼来说，这可是至高无上的，精彩至极的故事哦，自作聪明的人类作茧自缚……哈哈哈哈！与那对希望儿子复生的老夫妻*①也有得一拼，不妨多让啊！” （指威廉·雅各布斯所著的恐怖小说《猴爪》里的剧情。）
“…………”
是这样吗。
魔鬼的目的是游戏人间——记得海棠也曾经这样说过。
制造残酷的故事取乐。
看人作茧自缚来发笑。
回应海棠的召唤——说不定也是为了类似目的。
这么说来，那我还真是让他……好好乐了一番。
“如果非要说哪里还有点瑕疵的话……被你杀死的只是个油腻大叔，而不是可爱的、美丽的、善良的美少女，这一点或许还谈不上完美呢，哈哈哈！”
“……你这崽种！”
我勃然大怒。
短暂地失去理智。
——被点燃了。
引线是他的话语。
燃料是——记忆。
我在没有任何武器的情况下，赤手空拳地冲向魔鬼，紧接着就被南宫一拳打倒，拉回原地。
“x你x南宫！你干嘛？！你别拦我！不是你说要决一死战的吗？！我现在求之不得！我要干死这——”
南宫再来一拳，打在我肚子上。
“噗哈——！！”
这一拳，完全没留力。
我的肠胃和气势——两者都被他给直接打空了，慢慢跪倒在地，黄水从口中喷了出来。
还好——没从另一侧喷。
南宫打完我，一句话也没解释，重新看向魔鬼。
“你要说多少风凉话都没问题，西方来的鬼，”他直视魔鬼，不卑不亢地道，“不过你先表明下你的态度吧？说这些，是想在开战之前再多进行一番嘲讽——还是改变主意了？”
“噢，我改变主意了。”
“……咦？！”
我惊讶不已地支起身子。
“我不杀你们啦！”魔鬼嬉皮笑脸地说，“yahoo——！高兴吧？”
“……”
“而且我也同意和你们和解！你也好，海棠小妹也好，我都饶你们俩一命，也不会再去她家捣乱！虽说在她家玩《鬼驱人》还挺好玩的……不过我差不多也已经玩腻了。顺便跟你说一声，我从来就没打算要她的命哦，我只是想抓住她以后，好好地调教、凌虐、羞辱她一番，呵呵！”
“那、那你现在——也不打算做这些了吗？”
“不做了！”
“……为什么？”
我忍不住问道。
人如果遭受极端苦难，会忍不住想问老天“为什么”。
但如果是遇到意料之外的幸运，也会忍不住问同样问题。
为什么——前一分钟还杀气腾腾的他，态度转变这样快？
只是因为我的惨败让他看了番好笑话吗？
“就是这样，不行吗？”魔鬼理直气壮地说。
“……”
“你可别搞错了，小鬼。在我眼中，你是虫子的事实并没有改变，我想要杀你，依然只是动动手指的事。只不过现在的区别是，你从讨厌的虫子变成了有趣的虫子——从蟑螂变成了小强。”
“……蟑螂和小强是一种东西吧。”我忍不住说道。
就算这样可能会致死，我还是会忍不住想吐槽。
“我知道！区别在于，小强是被养起来的吧？”
“……咦？”
“就像你们人类一样哦，我也——喜欢把看起来有意思的虫子给养起来。”
魔鬼呵呵笑着，用赤炭一样的双眼盯着我。
“哪怕它——曾经咬过我。”
“…………”
这番话，以及他脸上的诡笑——比起之前的杀气腾腾，还要让我感到战栗。
他说要把我养起来。
这该不会是指……我被他给盯上了的意思吧？
就像浮士德博士被梅菲斯特盯上，
罗伯特·约翰逊被吉他魔鬼盯上，
姬海棠被他给盯上……一样。
被魔鬼盯上的下场，搞不好——比死还要严重。
“不过，话虽如此。”
魔鬼话锋一转。
“这只是代表我放过你们，并不代表我会宽恕你们哦，魔鬼可没有宽宏大量这种说法。”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说——以后还会找我们麻烦吗？
“意思就是，我之前和海棠小妹所订立的契约——帮她实现那个愿望的契约，正式作废！因为你和她都狠狠地耍了我，我到现在，依然对那件事感到生气，所以作废了！”
“……”
是这个意思啊……
我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好像并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只要有命在，海棠的愿望多的是办法去解决，完全可以从长计议。
……等等，不对。
海棠好像说过，她的愿望想要实现，必须依靠魔鬼手中的某个东西。
记得是叫……苍白之石来着？
必须要靠它——才能杀掉她想杀的某个人。
“所以，如果海棠小妹还想要继续实现那个愿望的话——”
魔鬼的脸上浮现出奸猾狡诈的表情。
“你转告她——就去参加接下来即将举行的「巫魔会」吧。”
“巫魔会？”
什么玩意儿？
看字面意义，难道是女巫与魔鬼的……聚会？
“你去问海棠小妹啦，”魔鬼不耐烦地摆摆手，“她肯定知道的。她心心念想的苍白之石——就会当奖品，发给胜利者。”
“……”
奖品？
胜利者？
我盯着魔鬼脸上狡猾的笑。
被魔鬼盯上——没错，这就是被魔鬼盯上的感觉。
正如他所说，他没有宽恕我们。
「巫魔会」……到底是怎样的聚会，总感觉已经能隐约猜到个端倪。
“话说，送客之前我最后问一句，小鬼——你有没有意向和我签个契约？”
“咦？”
“有懊悔的事想要反悔吗？有不现实的愿望想要实现吗？”魔鬼笑眯眯地、用某种商业推销般的口吻说道，“如果有的话，可以学海棠小妹一样，考虑和我签个契约哦。虽说我没看过你的记忆……但直觉告诉我你肯定有。”
“……不用了。”
我直接拒绝。
魔鬼轻哼一声，脸上流露出几丝不爽。
“算了，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他低声嘟囔一句后，转过身，嘭一声，化作黑烟消失了。
诺黛尔——那个纯白色的少女，则向我挥了挥手，然后跑到钻出来的井口旁，纵身一跃，也消失在视野中。
我和南宫则在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危机是真的解除了，对视一眼后，赶紧拔脚向废街外走去。
“想不到，真是意想不到啊，老四。”
“诶？”
“没想到最后，是由你把他的佛念给引出来了。”
“……佛念？你确定那是佛念吗？”
那种视线，那种奸猾的笑，很明显——是要把我当做玩弄的对象吧？
就像人玩弄虫子一样。
“哈哈！谁知道呢。”
南宫模棱两可地笑道。
不过几秒后，突然又严肃地改口：
“不，那的确是佛念。”
“…………”
我们回到废街入口，与在那等待的海棠汇合，将结果简略报告给她。从她先是松一口气紧接着又变得凝重的表情来看，那个「巫魔会」肯定不会是什么其乐融融的聚会。
我没有立即问详情，因为她也没有追问我那边的支线任务结果。虽然从我手上和身上的血，以及单独归来这两点决定性的证据，傻子都能得出结论，但我还是很感谢她没有询问。因为以她的个性，完全可以对我放肆讥笑，夹枪带棒地好好嘲讽一番。
那之后——
那之后，此前累积的疲惫和伤痛突然袭来，我终于双脚一软，体力不支。
在归家的中途倒在地上。
失去了意识。
